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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第二节

“他告诉你什么?”

“是的,他告诉过我。”

“我回头告诉你。”拉斯柯尔尼科夫不说话了,看住了自己的一杯茶。

“他要向杜涅奇卡提个什么建议,什么建议啊?”惊慌莫名的普尔赫里雅·亚历山大罗夫娜问,“他告诉过你吗?”

彼得·彼得罗维奇掏出表来看了一下。

“后来他说,他自己没有钱,所有田产都分给孩子们了,他们现在都寄养在姨母家里。接着他又告诉我,说他的住处离我不远,可是住在哪儿?我不知道,我没有问……”

“我有些事情,所以不打扰了。”他带点儿见怪的样子补充说,一边站了起来。

“嗯—嗯,后来怎样呢?”杜涅奇卡催促说。

“彼得·彼得罗维奇,您别走,”杜尼雅说,“您不是打算在这儿度过晚上吗。而且您在信上说,您要向妈妈说明一件什么事。”

“这是真的吗!”卢仁脱口而出。

“一点儿没错,阿夫多季雅·罗曼诺夫娜,”彼得·彼得罗维奇又坐到椅子上俨然说,但呢帽还拿在手里。“我的确要向您和您那非常可敬的妈妈说明一下,甚至还要谈几点很重要的意见。可令兄不能当着我的面向你们说明斯维德里加依洛夫先生的几点建议,所以我也不愿而且也不能说明……当着别人的面……说明几点十分重要的意见。何况我那个重要的、恳切的要求,你们也没有照办……”

“谢天谢地!”普尔赫里雅·亚历山大罗夫娜画着十字,大声叫道,“替她祈祷,杜尼雅,替她祈祷吧!”

卢仁做出痛心的样子,煞有介事地不说话了。

“一个半小时前,我正在睡觉,他进来了,把我叫醒,自我介绍了一番,”拉斯柯尔尼科夫继续往下说,“他相当放肆,爱说爱笑的,很希望我跟他交朋友。杜尼雅,他还坚决地要求跟你见面,叫我从中帮忙。他对你有个建议;他已经向我谈过了,此外,杜尼雅,他肯定地告诉我,说什么玛尔法·彼得罗夫娜在死前一星期就立了一份遗嘱,要送给你三千卢布,你不久就可以领到这笔钱。”

“您叫家兄不要来参加我们的会面,这个要求我们没有照办,这完全是我的主意。”杜尼雅说,“您在信上说,您受了家兄的侮辱;我以为,这应当立刻解释清楚。你们应当言归于好。如果罗佳当真侮辱过您,他应当而且将会向您道歉的。”

所有的人都惊叫起来,大家都转过脸去看他。连彼得·彼得罗维奇也不安起来。

彼得·彼得罗维奇立刻变得傲慢了。

“他刚才上我那儿去过。”拉斯柯尔尼科夫忽然说,第一次打破沉默。

“有点儿侮辱人,阿夫多季雅·罗曼诺夫娜,这种侮辱不管您怎样不记恨,也忘不了。一切事情都有一个界限,越过了这个界限是危险的;因为,一旦越过了,那就休想退回。”

“彼得·彼得罗维奇,我请求您,”杜尼雅说,“别再提斯维德里加依洛夫先生的事。这只会引起我的烦恼。”

“彼得·彼得罗维奇,其实我对您说的并不是这个意思,”杜尼雅有点儿不耐烦地打断了他的话,“您要明白,我们的前途现在决定于能不能尽快地解释清楚,以及能不能尽快地和解。我一开始就坦率地说,我不能用另一种观点来看待这件事。如果您多少尊重我的意见,那么这件事今天就得解决,虽然这是困难的。我再对您说一遍,如果家兄冒犯了您,他会向您道歉的。”

“我明白了,阿夫多季雅·罗曼诺夫娜,您忽然想替他辩护,”卢仁撇着嘴说,脸上浮出了莫名其妙的微笑。“他确实是个老奸巨猾的家伙,勾搭女人的能手,死得这么离奇的玛尔法·彼得罗夫娜便是一个悲惨的例子。因为无疑他又想干什么勾当,我只是想劝告一下您和令堂。至于我,我坚信,这个人无疑又会被拘入债户拘留所的。玛尔法·彼得罗夫娜为了孩子们的利益,决不肯留给他什么东西。如果留给了他一些什么,那准是一些必需的、不值钱的、只能应一时之需的东西。还不够有他那种习气的人用一年哩。”

“阿夫多季雅·罗曼诺夫娜,您这样提出问题,我觉得很奇怪,”卢仁越发恼火了。“我尊重您,可以说,我非常爱您,可我也完全可以不喜欢尊府中的某个人。我虽然希望能跟您结婚,可我不能接受无法同意的义务……”

“这我不知道,”杜尼雅冷峻地回答道。“我只听到一些很奇怪的话,说这个菲里普是个害忧郁症的病人,一个家庭哲学家。人们都说,‘他是个书呆子’,又说他自缢是由于斯维德里加依洛夫先生的冷嘲热讽,而不是由于他的鞭挞。但他当着我的面待仆人却很好。他的仆人们甚至都喜欢他,虽然对菲里普的死,他们确实也责怪过他。”

“彼得·彼得罗维奇,您别恼火,”杜尼雅同情地插嘴说,“您应当做个明白事理的高尚的人。我常常认为您是这样的一个人,而且愿意认为您是这样的一个人。我把终身托付给您,我是您的未婚妻;请您在这件事情上信任我,相信我有能力作出公正的判断。我擅自做个公断人,不但您想不到,而且家兄也想不到。接到您的信后,我请他今天一定要来参加我们的会面。当时我并没有把我的用意告诉他。您要明白,如果你们不和好,我应该在你们之间有所抉择:要么您,要么他,问题对他是这样提出的,对您也是这样提出的。我不愿意,也不应当做出错误的抉择。我应当跟哥哥断绝关系;为了哥哥,我应当跟您决裂。现在我想知道而且一定能够知道,他是不是我的哥哥?至于您,看您是不是爱我,看您是不是尊重我,看您是不是我的丈夫?”

“他确实是自缢的,但他是被迫自缢的。或者,不如说,斯维德里加依洛夫先生经常不断的迫害和处罚是他自杀的原因。”

“阿夫多季雅·罗曼诺夫娜,”卢仁傲然说,“您这些话对于我是太重要了。从我在跟您的关系中荣幸地所处的地位看来,说得严重些,这些话甚至是对我的侮辱。至于您侮辱地而且奇怪地把我……跟一个傲慢的青年相提并论,等量齐观,那更不用说了。您话里表示,您认为有可能破坏您对我所许下的婚约。您说:‘要么您,要么他?’可见,您借此对我表示,我在您心目中是何等卑微……由于我们之间存在着关系……和义务,我可不能容忍。”

“可我听到的消息恰恰相反,说这个菲里普是自缢身亡的。”

“怎么!”杜尼雅满脸绯红。“我重视您的利益,就像重视我的生活中一向加以爱护的一切东西,就像重视直到现在构成我的整个生命的一切东西一样。可是您突然恼火了,认为我对您不够尊重!”

“我所说的只是已故的玛尔法·彼得罗夫娜秘密告诉我的一些事情。必须指出,从法律观点看来,这个案件是十分可疑的。有个叫列斯丽赫的外国女人从前在这儿住过,大概现在还住着,她放小额的债,兼做其他营生。斯维德里加依洛夫先生跟这个列斯丽赫早就有了十分密切而神秘的关系。她家里住着一个远亲,大概是个侄女,一个又聋又哑的十五岁的姑娘,甚至还只有十四岁。这个列斯丽赫十分恨她,她每吃一片面包就要挨骂,甚至遭毒打。有一次她被发觉吊死在顶楼上。法院验明她自缢身亡。这个案件被作为一桩普通案件了结了。但是后来有人告密,说这个孩子……遭受过斯维德里加依洛夫残暴的凌辱。这一切的确是令人怀疑的。告密人是另一个下流的德国女人,不能听信她的话;而且由于玛尔法·彼得罗夫娜的出力和贿赂,这个告密实际上没有受理:只被当作谣言。但这个谣言是意味深长的。阿夫多季雅·罗曼诺夫娜,您在他们那儿当然也听说过关于一个叫菲里普的人的事吧。他六年前,还在农奴制时代就被折磨死了。”

拉斯柯尔尼科夫一言不发,挖苦地冷笑一声。拉祖米兴愣了一下;但是彼得·彼得罗维奇拒绝这种反驳;相反地,他的话越来越使人厌恶和愤慨,他对这番争论似乎很感兴趣。

“您说您的这个消息是可靠的,这是真的吗?”杜尼雅严峻而矜持地问。

“对未来的生活伴侣的爱,对丈夫的爱,应当超过对兄弟的爱,”他意含教训地说,“不管怎样,我不能同他处于平等地位……虽然我刚才坚持说,当着令兄的面,我不愿意也不能说明我的来意,但是有一个十分重要的带有对我侮辱意味的问题,现在我要请求敬爱的令堂作一番必要的解释。令郎,”他向普尔赫里雅·亚历山大罗夫娜转过脸去,“昨天他当着拉苏德金君(或者……似乎是这个姓吧?对不起,我忘记了您贵姓,他殷勤地向拉祖米兴点点头)侮辱我,因为他曲解了我那次在喝咖啡时跟您个人的谈话。就是说,我认为,从夫妇关系上看来,讨一个饱尝人生痛苦的穷姑娘,要比讨一个过惯优裕生活的姑娘更有益,或者说,在精神上更有好处。令郎故意把这句话的意思夸大到令人发笑的地步,骂我居心叵测。依我看,他是以您的信上的话为依据的,如果您,普尔赫里雅·亚历山大罗夫娜,能够提出相反的意见来说服我,使我心悦诚服,那我将会感到幸福的。请您告诉我,在您给罗季昂·罗曼诺维奇的信里,您把我的话说成了什么样子?”

拉斯柯尔尼科夫聚精会神地听着。

“我记不得了,”普尔赫里雅·亚历山大罗夫娜不知所措了,“我是照自己所理解的意思告诉他的。我不知道,罗佳是怎样对您说的……他或许把某些话夸大了。”

“哎呀,天哪!”普尔赫里雅·亚历山大罗夫娜大声嚷道。

“不受您的撺掇,他不会夸大的。”

“这还不能妄断。我听到了可靠的消息。他可能促使事情的发展加速,可以说,是由于对她的侮辱产生了精神上的影响,这点我不想争辩;至于这个人的行径和一般的道德品质,我跟你们的意见是完全一致的。我不知道,他现在有没有钱,玛尔法·彼得罗夫娜遗留给他什么,关于这点,在不久的将来,我会知道的;可是,不用说,在彼得堡这个地方,他哪怕只有几个钱,就会立刻故态复萌。在像他那样的人们中间,数他最下流和最恶劣。我有充分理由认为,不幸对他有如此深挚的爱情并在八年前替他还过债的玛尔法·彼得罗夫娜也帮过他别的忙呢:那件残暴的、可以说是离奇的谋杀案一发现就被压下去了,唯一的原因就是由于她的出力和不惜牺牲。犯了这个案,他极可能被流放到西伯利亚去。我告诉你们吧,他就是这样的人。”

“彼得·彼得罗维奇,”普尔赫里雅·亚历山大罗夫娜保持着尊严说,“我们来到了这儿,就足以证明我同杜尼雅没有恶意曲解您的话。”

“哎,彼得·彼得罗维奇,您不会相信,现在您把我吓成什么样子!”普尔赫里雅·亚历山大罗夫娜接着说下去,“我只见过他两次。我也觉得这个人很可怕,可怕得很!我相信,玛尔法·彼得罗夫娜是他害死的。”

“你说得对,妈妈!”杜尼雅赞同地说。

“我认为,您和阿夫多季雅·罗曼诺夫娜大可不必担忧。当然,如果你们不想同他发生任何关系的话。至于我,我注意着,现在正在打听他的住址……”

“那么这是我的错了!”卢仁气呼呼说。

“天哪!难道他在这里也不让杜涅奇卡过安静的日子吗?”普尔赫里雅·亚历山大罗夫娜突然叫喊起来。

“彼得·彼得罗维奇,您总是责备罗季昂,可您自己不久前在信上谈到他的话也是不符合事实的。”普尔赫里雅·亚历山大罗夫娜鼓足勇气,补充说。

“一点儿没错。如果注意到他的行色匆匆和以前的各种情况,当然,他不无目的。”

“我记不得了,我在信上说了些什么不符合事实的话。”

“他到彼得堡来了?到这儿来了?”杜尼雅不安地问,跟母亲互换了个眼色。

“您在信上说,”拉斯柯尔尼科夫没有向卢仁转过脸去厉声说,“昨天我不是把钱送给一个被马踩死的那个人的妻子,虽然我送过钱是铁的事实,而是送给他的女儿的(昨天我还是头一次见到她)。您在信上说这些话,目的是要挑拨我跟亲人不和。为了达到这个目的,您又用恶毒的言语诽谤这个您不相识的姑娘。这一切都是污蔑,都是下流的行为。”

“我当然听说过。我知道得最早。现在我甚至是来告诉你们这个消息的:阿尔卡奇·伊凡诺维奇·斯维德里加依洛夫安葬了亡妻后,马上就赶到彼得堡来了。我这个消息至少是从最可靠方面得来的。”

“请原谅,先生,”卢仁气得发抖了,回答道,“我在信上谈到了您的品行,不过是为了应令堂和令妹的请求才告诉她们的:我怎样找到了您,您给我的印象如何?至于刚才所提到的我在信上所说的话,请您找出哪怕一句不符合事实的话来,也就是说,您没有浪费钱,在那个家庭里,虽然那是一个不幸的家庭,但没有不体面的人?”

“玛尔法·彼得罗夫娜死了,你们可听说?”她又岔到自己主要的话题上来了。

“可是依我看,您加上您的全部身价,还抵不上您所指责的这个不幸的女子的一个小指头。”

“可不是,我已经荣幸地……昨天,”卢仁嘟嘟囔囔说,敌视地斜溜了拉祖米兴一眼,接着拧紧了眉头,不作声了。彼得·彼得罗维奇一般地说是属于这一类人的:他待人接物似乎异常和气,尤其希望得到阿谀奉承,可是稍微不合心意,立刻就沉下脸,与其说是个风流倜傥的绅士,不如说是一袋面粉[1]。大家又都沉默了:拉斯柯尔尼科夫固执地一言不发;阿夫多季雅·罗曼诺夫娜暂时无意打破沉默,而拉祖米兴无话可说,因此,普尔赫里雅·亚历山大罗夫娜又着急起来。

“那么,您决意让她跟您妈妈和妹妹来往吗?”

“唉,不。彼得·彼得罗维奇,我们都很懊悔。”普尔赫里雅·亚历山大罗夫娜用异样的口气赶紧声明,“如果昨天上帝不给我们派来德米特里·普罗柯菲依奇,那我们简直一筹莫展。他就是德米特里·普罗柯菲依奇·拉祖米兴。”她补充说,给卢仁介绍。

“我可以告诉您,我已经这样做了。今天我就让她同我妈和杜尼雅坐在一起。”

“有什么办法呢;我们国家的铁路很长嘛。所谓‘亲爱的俄罗斯’真是幅员辽阔……虽然我非常想赶来看你们,可是昨天怎么也不成。一切都很顺利吧?”

“罗佳!”普尔赫里雅·亚历山大罗夫娜嚷道。

“我年富力强,不觉得累。可是妈妈很累。”杜涅奇卡回答道。

杜涅奇卡涨红了脸;拉祖米兴皱眉蹙额。卢仁挖苦而且高傲地微微一笑。

“我很高兴。阿夫多季雅·罗曼诺夫娜也不累吧?”

“您看到了吧,阿夫多季雅·罗曼诺夫娜。”他说,“我们能不能和解?现在我希望这件事算结束了,彻底地解释清楚了。我要走了,免得妨碍你们一家人的欢聚和谈心(他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拿了帽子)。可是临走前,恕我冒昧地说句话,我希望今后能避免这样的会面,可以说妥协。我特别请求您,非常可敬的普尔赫里雅·亚历山大罗夫娜夫人,要注意这一点,尤其是我的信是写给您个人的,而不是写给别人的。”

“谢天谢地,彼得·彼得罗维奇。”

普尔赫里雅·亚历山大罗夫娜有点儿恼火了。

“你们一路平安无恙吧?”他打着官腔,口气冷峻地问普尔赫里雅·亚历山大罗夫娜。

“彼得·彼得罗维奇,我们好像受您的管束了。杜尼雅已经向您说明了原因,对您的要求,我们为什么没有照办:她倒是一片好意。您给我写的信,好像是命令。难道我们应当把您的每个希望都当作命令不成?相反地,我倒要告诉您,现在您应当对我们格外客气,应当体谅我们,因为我们信任您,丢下了一切东西来到了这儿。因此,我们实际上几乎已经在您掌握之中。”

片刻的沉默。彼得·彼得罗维奇慢条斯理地掏出一块洒过香水的麻纱手帕,擤起鼻涕来。他虽然保持着绅士风度,但有一副他那人的尊严稍微受了侮辱而坚决要求申辩的神气。还在前室里,他就有这个念头了:不用脱大衣了,走吧,借此严厉而令人难堪地惩罚一下这两个妇女,让她们立刻就理会到这是怎么回事。但他踌躇不决。这个人不喜欢不明不白,何况这必须弄个水落石出:既然他的命令被公然违抗,这样看来,必有原因,所以还是预先弄清楚好;惩罚她们的时间有的是,而且他有这个权力。

“普尔赫里雅·亚历山大罗夫娜,您这话完全错了,特别是在眼下玛尔法·彼得罗夫娜赠送三千卢布的遗嘱被宣布的时候。从你们从来没有过的跟我谈话的语气看来,这似乎是一个巧合。”他挖苦地补充说。

彼得·彼得罗维奇走进去了,态度相当亲切,虽然加倍矜持地向两个妇女点头行礼,但是看起来好像有点不知所措,还想不出应付的办法。普尔赫里雅·亚历山大罗夫娜好像也很窘,急忙请大家在圆桌旁边坐下,桌上的茶炊沸腾着。杜尼雅和卢仁面对面坐下了。拉祖米兴和拉斯柯尔尼科夫的座位都对着普尔赫里雅·亚历山大罗夫娜——拉祖米兴靠近卢仁,而拉斯柯尔尼科夫坐在妹妹旁边。

“从这句话看来,的确可以认为,您指望我们没有依靠。”杜尼雅愤慨地说。

他们在走廊上遇见了卢仁:他八点钟准时赶到了,正在找房间,所以他们三个人是一同进去的,但彼此没看过一眼,也没有打过招呼。两个青年走在前头,彼得·彼得罗维奇为了礼貌,在前室里脱去大衣,待了一会儿。普尔赫里雅·亚历山大罗夫娜立刻就出来在门口迎接他们。杜尼雅向哥哥问好。

“现在我至少不能抱这样的希望了,尤其是我不愿妨碍你们商量阿尔卡奇·伊凡诺维奇·斯维德里加依洛夫托令兄转达的不可告人的建议。依我看,这个建议对你们具有重大的,也许具有十分令人高兴的意义。”

“那当然啰!”拉斯柯尔尼科夫回答道,“明儿你会说什么呢?”他暗自想。说来奇怪,直到今天,他从来没有想到过:“等到拉祖米兴知道了,他会怎样想呢!”拉斯柯尔尼科夫沉吟一下,接着定睛地望着他。对拉祖米兴现在所谈起的会见波尔菲里的情形,他不大关心:自从那时以来已经发生了很大的变化!……

“哎呀,天哪!”普尔赫里雅·亚历山大罗夫娜嚷道。

“好,让我告诉你吧,”他开始说,“我来找过你了,你睡熟了。我回去吃了午饭,过后去找了波尔菲里。扎苗托夫还在他那儿。我本想说,但是说也没用。我没有能够用恰当的话来开头。他们好像不懂,不能理解,可是他们一点儿也不觉得害臊。我把波尔菲里拉到窗前,对他谈起来,可是不知为什么,还是没用:他不看我,我也不看他。末了,我在他面前扬扬拳头,说我要像老子揍儿子一样打烂他的脸。他只是看着我。我啐了一口,拔脚就走。事情就这样完了。真傻。我跟扎苗托夫一句话也没说过。不过,你要知道,我以为坏了事;可是下楼的时候,有个念头兜上了我的心头,我这才恍然大悟:咱们何必自寻烦恼?如果对你有什么不利,或者有诸如此类的事,那当然要这样。可是这跟你有什么关系呢!这跟你毫不相干,所以你不必介意;往后我们可以嘲笑他们,要是我换了你,还会愚弄他们。他们以后会觉得害臊的!去他们的;我们往后也可以揍他们,可是现在我们只能付之一笑!”

拉祖米兴在椅子上坐不稳了。

拉斯柯尔尼科夫没有回答。拉祖米兴沉吟了一下。

“妹妹,你现在不觉得害臊吗?”拉斯柯尔尼科夫问。

“哎哟,罗佳!他们又使你不安了!……他说了些什么话,来干什么?”

“罗佳,我觉得害臊,”杜尼雅说,“彼得·彼得罗维奇,请您走吧!”她对卢仁说,气得脸色煞白。

“谁知道啊!说不定,我真的是个疯子。这些日子里所发生的事,也许都是我的瞎想……”

彼得·彼得罗维奇大概完全想不到会有这样的结局。他过于自信,过于相信自己的权力,过于相信手中的牺牲品毫无依靠。现在他不相信了。他脸色惨白,两片嘴唇颤动着。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阿夫多季雅·罗曼诺夫娜,如果我现在听到您这些话后不辞而别,那么——您可要考虑到这点——我决不再来。您可要好好地考虑一下!我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你们都说,”拉斯柯尔尼科夫撇着嘴微露笑意,继续往下说,“我是个疯子;现在我也觉得,也许我真的是个疯子,我只看见了一个幽灵!”

“蛮不讲理!”杜尼雅嚷道,从座位上霍地站了起来。“我也不希望您再来!”

“你说什么?我可不大懂得你的意思。”

“怎么,原来是这样!”卢仁大声叫道,直到最后一刻,他还完全不相信会有这样的结局,所以现在他惊惶失措了。“原来是这样!可是,阿夫多季雅·罗曼诺夫娜,您要知道,我也可以提出异议。”

“嗯……对啊……”拉斯柯尔尼科夫嘟哝说,“其实,你知道……我曾经以为……我总觉得……这也许是空想。”

“您有什么权利可以对她说这样的话!”普尔赫里雅·亚历山大罗夫娜激动地袒护女儿,“您能提出什么异议?您有什么权利?唉,我会让我的杜尼雅嫁给像您这样的人?请您走吧,离开我们!是我们自己的错,我们做了错事,首先是我的错……”

他们又不说话了。

“可是,普尔赫里雅·亚历山大罗夫娜,”卢仁又着急又怒不可遏地说,“您许下诺言来束缚我,现在却否认了……我终于……终于上了当,可以说,因此花了许多钱……”

“是啊,我记得很清楚;他混在一千人里面我也认得出。被我看见过的人,我就忘不了。”

这最后一句怨言正是彼得·彼得罗维奇的性格特征的表现,使得因气愤和竭力克制而脸色发白的拉斯柯尔尼科夫禁不住突然纵声大笑起来。可是普尔赫里雅·亚历山大罗夫娜却怒不可遏了:

“你真的看见他?看清楚吗?”拉斯柯尔尼科夫坚持地问。

“花了许多钱?花了什么钱啊?您是不是说我们的衣箱的运费?这是列车员替您免费运的。天哪,我们束缚住了您!您好好地想一想吧,彼得·彼得罗维奇,是您捆住了我们的手脚,而不是我们捆住了您!”

“是的,我注意过他;我仔细地注意过他。”

“够了,妈妈,别说了!”阿夫多季雅·罗曼诺夫娜恳求说,“彼得·彼得罗维奇,请您走吧!”

“你看见他吗?”拉斯柯尔尼科夫沉默了半晌后,问。

“我会走的,但还有最后一句话!”他说,几乎完全不能自制了。“令堂似乎忘得干干净净了。我决意娶您,可以说,是在您的坏名声满城飞扬以后。为了您,我不管社会舆论的压力,恢复了您的名誉,我当然可以充分希望得到报答,甚至可以要求您感谢我……不过现在我擦亮了眼睛!我明白了,我不顾公众的意见,这也许是十分轻率的举动……”

“你为什么不问?哎哟,真可惜!不过我会打听的!”

“他有两个脑瓜嘛!”拉祖米兴叫道,从椅子上霍地站了起来,准备动手。

“我不知道。”

“您是个卑鄙毒辣的人!”杜尼雅说。

“保护!他会对阿夫多季雅·罗曼诺夫娜干出什么事来?好,罗佳,谢谢你告诉我这样的话……我们要,我们要保护她!……他住在哪儿?”

“别多嘴!别动手!”拉斯柯尔尼科夫边喊,边阻止拉祖米兴;接着他走到卢仁跟前,几乎挨到了他身边:“请您走吧!”他温和地口齿清楚地说,“别再啰唆,要不然……”

“这个是斯维德里加依洛夫,就是那个地主,舍妹在他家里当家庭教师的时候受过他的欺侮。因为他向她求爱,舍妹被他老婆玛尔法·彼得罗夫娜给撵了出来。这个玛尔法·彼得罗夫娜后来请求杜尼雅宽恕,可是现在她突然死了。我们刚才谈起过她。不知什么缘故,我很怕这个人。他把妻子安葬后,马上就赶到这儿来了。这个人很古怪,决意要干什么……他好像有点儿知道……应该保护杜尼雅,不让他……这就是我要告诉你的话,听见吗?”

彼得·彼得罗维奇端详了他几秒钟,脸色煞白,气愤得扭歪了脸,接着掉转身子走了,不用说,几乎还没有人恨人像这个人恨拉斯柯尔尼科夫那样。他什么都怪他一个人。值得注意的是,他下楼时,还在想,事情也许没有完全失败,至于那两个女人,甚至是“不难”说服的。

“喂,这个人是谁?”一走到街上,拉祖米兴便问。

[1] 意指举止笨拙的人。

差不多已经八点;他们急匆匆地赶往巴卡列耶夫旅馆,想要比卢仁早赶到那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