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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第一节

“在这以前,您从来没见过鬼吗?”

“我难得撒谎。”斯维德里加依洛夫若有所思地回答道,仿佛根本没有注意到他问得那么无礼。

“不……不,我生平只见过一次,这是六年以前的事了。菲尔卡是我家的一个农奴;我忘了他刚埋葬,叫道:‘菲尔卡,把烟斗拿来!’他进来了,径直地向放着我的烟斗的玻璃橱走去,我坐着,心里想:‘这是他向我报复!’因为在他死以前,我们大吵过一场。我说:‘你衣服的肘部扯破了,你怎么敢这样进来见我,滚出去,坏蛋!’他转身就走,再也没有来过。当时我没有告诉玛尔法·彼得罗夫娜。我想追荐他,我觉得对不起他。”

“您说的也许全是谎言?”拉斯柯尔尼科夫回答道。

“您应当去找医生。”

“她?您想想看,她只说了些最无聊的话。可是人真是奇怪的东西:这竟然使我恼火了。她头一次走进来(要知道,举行葬仪啦,祭魂啦,接着是安魂祈祷啦,办丧宴啦——这些事情弄得我精疲力竭了。末了,我独个儿坐在书斋里,点了根雪茄抽起来,边抽雪茄,边沉思默想),走进门里来了,说:‘阿尔卡奇·伊凡诺维奇,今天您辛苦了,饭厅里的钟您忘记开了。’真的,七年来,我每星期亲自开这架钟。如果我忘了,她常常提醒我。第二天我动身上这儿来了。天蒙蒙亮的时候,我进了车站,因为夜里只合了一下眼,精神疲惫,睡眼惺忪。我叫了一杯咖啡,睁开眼一看:玛尔法·彼得罗夫娜竟然坐在我的身边,手里拿着一副纸牌:‘阿尔卡奇·伊凡诺维奇,要不要告诉您旅途的凶吉?’她精通占卦之术。我简直不能原谅自己:事先不占一个卦!我吓得魂不附体,逃跑了。这当儿,的确,铃也响起来了。今天我在一家小饭馆里吃了一顿粗劣的饭后,肚子饱饱的坐着抽烟,玛尔法·彼得罗夫娜忽然又进来了,全身打扮得很漂亮,穿着一条簇新的绿色的绸连衣裙,裙裾长得拖在地上。她说:‘阿尔卡奇·伊凡诺维奇,您好!我这条连衣裙您喜欢吗?阿尼西卡没有做得这么好。’(阿尼西卡——这是我们乡下的一个女裁缝,从前也是个农奴,在莫斯科学过缝纫活——一个好姑娘。)她站着,在我面前转动起身子来。我打量着她的连衣裙,接着又仔细地端详她的脸,我说:‘玛尔法·彼得罗夫娜,您倒有兴致为这些小事情来找我,您不放心吧。’‘唉,天哪,我亲爱的,不能打扰你嘛!’我戏弄她,说:‘玛尔法·彼得罗夫娜,我想结婚,’‘这由您自己做主吧,阿尔卡奇·伊凡诺维奇;妻子刚死,您马上就结婚,这对您不是很光彩的。即使您选中了一个好对象!可是我知道——不论对她或者对您都没有好处,只会惹好心肠的人们笑话。’她忽然走了,裙裾仿佛窸窣作响。我在胡说八道,对吗?”

“我身体不好,这您不说,我也知道。虽然我委实不知道害什么病;我认为,我的身体大概要比您好上四倍。我问您的不是您信不信鬼的出现?我问您的是:您信不信有鬼?”

“这都是胡说!”拉斯柯尔尼科夫恼怒地大叫起来,“她来的时候,对您说了些什么?”

“不,我绝对不相信!”拉斯柯尔尼科夫甚至愤怒地嚷道。

他们有片刻工夫都不说话了。两个人都睁大了眼睛面面相觑。

“通常大家是怎么说的?”斯维德里加依洛夫好像在自言自语,嘟嘟囔囔说,稍微低下了头望着一边。“大家都这么说:‘你生了病,你的头脑里就只有一些不切实际的梦想。’但这不是一个严密的逻辑。我同意:病人才会看见鬼;但这只证明,除了病人,谁也看不见鬼,而不是说鬼本身是不存在的。”

“什么意思吗?真的,我不知道是什么意思……”斯维德里加依洛夫诚恳地喃喃说,他自己也有点儿糊涂了。

“当然是不存在的!”拉斯柯尔尼科夫愤怒地坚持说。

“就是这个人,这是什么意思?您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拉斯柯尔尼科夫大声叫道。

“不存在?您以为不存在吗?”斯维德里加依洛夫慢条斯理地打量他一下,接着往下说:“嗯,如果这样推论,那怎么样呢(请您指教):‘鬼——这可以说是另一些世界里的碎片和断片,是它们的基础。健康的人,不用说,没有理由看见鬼。因为健康的人完全是这个世间的人,所以为了生活的圆满和合乎风习,只得过尘世的生活。可是一旦得了病,凡人的正常状态一旦遭到了破坏,那么接近另一个世界的可能性立刻就出现了。病得越严重,跟另一个世界的接触就越多。所以,当人临终的时候,他就径直地转入那个世界去了。’我早已作过这样的论断。如果您相信来世,就会相信这个论断。”

“我觉得我说过。刚才进来的时候,我看见您闭上了眼睛躺着,装作睡熟的样子,我就对自己说:‘就是这个人吧!’”

“我不相信来世。”拉斯柯尔尼科夫说。

“没有!”

斯维德里加依洛夫若有所思地坐着。

“我没有说过?”

“如果那儿只有蜘蛛网或者这一类的东西,那怎么样呢。”他忽然说。

“您从来没有说过这样的话!”拉斯柯尔尼科夫异常激动地厉声回答道。

“这个人神经错乱了。”拉斯柯尔尼科夫心里想。

“真的吗?您这样想过吗?”斯维德里加依洛夫惊讶地问,“真的吗?我不是说过,我们之间有着某种共通之处,啊?”

“我们常常认为永恒是一个不可知的概念,一个硕大无朋的、庞大的东西!为什么一定是硕大无朋的呢?您要知道,它也可能不是这样的东西,而是一间小屋子,像乡下的一间被熏得墨黑的浴室,各个角落里都布满了蜘蛛网,这才是永恒。要知道,我有时觉得永恒就是诸如此类的东西。”

“不知为什么我曾经这么想,您一定会常常发生这一类的事情!”拉斯柯尔尼科夫突然说,并且因为自己说了这样的话而惊讶不置。他非常激动。

“您怎么,怎么不把它想象成比这更令人宽慰的和正义的东西呢!”拉斯柯尔尼科夫痛苦地叫喊道。

“完全醒着。这三次我都醒着。她来了,说了几句话,就往门口走去;她总是站在门口。甚至仿佛听得到她的话。”

“更正义的?哪能知道。说不定,这也是正义的。您要知道,这是我存心非干不可的!”斯维德里加依洛夫似笑非笑地回答道。

“您醒着吗?”

听到这个可怕的回答,拉斯柯尔尼科夫突然打了个寒颤。斯维德里加依洛夫抬起了头凝视着他,忽然放声大笑起来。

“她已经出现过三次了。我头一次看见她是在安葬那一天,离开墓地后一小时。这是我动身来这儿前一天。第二次是在前天,在路上天蒙蒙亮的时候,就在小维舍拉车站上;第三次是在两小时前,在我的住所的一间屋子里;我独个儿在那儿。”

“不,您可要考虑考虑这一点!”他叫喊起来,“半小时前,我们彼此还没有见面,彼此当作仇人,在我们之间有一件事情没有解决;我们撇开这件事不谈,却大谈一些空洞的话!嗯,我们是一丘之貉,我说得对吗?”

“有时出现——这是什么意思?”

“对不起,”拉斯柯尔尼科夫恼怒地继续往下说,“劳您屈驾,有何指教,请快说吧……而……而……我有要紧的事儿,没有工夫,我要出去……”

“玛尔法·彼得罗夫娜有时出现!”他撇着嘴说,脸上浮出了怪样的微笑。

“请吧,请吧。请问令妹阿夫多季雅·罗曼诺夫娜将要嫁给卢仁,彼得·彼得罗维奇先生吗?”

斯维德里加依洛夫不知怎的奇怪地看了他一眼。

“可不可以不谈舍妹的事,也不要提她的名字。我甚至不明白,即使您真的是斯维德里加依洛夫,您怎么敢在我面前提她的名字?”

“常常出现,还是怎的?”

“可我就是为谈她的事而来的,怎么可以不提她的名字?”

“也许不相信,为了讨您喜欢……也就是说,我不是完全不相信……”

“好吧;您谈吧,可是请快些!”

“您相信吗?”

“我相信,如果您见过卢仁,哪怕只有半小时,或者已经听说过有关他的确实可靠的话,您对这位卢仁先生,我的内人方面的亲戚,一定有自己的看法吧。他配不上阿夫多季雅·罗曼诺夫娜。依我看,阿夫多季雅·罗曼诺夫娜在这件事情上是为了……为了家庭而不惜慷慨地和毫无价值地牺牲自己。从我所听到的那些关于您的话看来,我觉得,如果这门婚事能够告吹而不损害令妹的利益,您会感到很满意的。现在,我亲自认识了您,我甚至对这点深信不疑了。”

“当然是普通的鬼!”

“您这些话说得很天真;恕我说句冒昧的话:无耻。”拉斯柯尔尼科夫说。

“什么鬼?”

“那么您的意思是,我抱着自私的目的。罗季昂·罗曼诺维奇,请放心。如果我只考虑到自己的利益,那我决不会坦率地说这些话了。我可不是一个大傻瓜。让我告诉您这样一桩心理上的奇事。刚才我为自己对阿夫多季雅·罗曼诺夫娜的爱情而辩解,说我是牺牲者。我告诉您,现在我对她已经没有爱情了,一丝感情也没有了。所以,连我自己也觉得这很奇怪,因为我的确有过一种感情……”

“我?也许是这样。真的,也许是这样。顺便问问,您相信鬼吗?”

“由于懒惰和腐化堕落吧。”拉斯柯尔尼科夫插嘴说。

“您似乎很惦念玛尔法·彼得罗夫娜?”

“不错,我是个腐化堕落的懒汉。但令妹是这么淑贤,不可能不在我的心坎里留下一个深刻的印象。但是我现在才明白,这一切都是枉费心机的。”

“不,这张借据没有束缚住我,”斯维德里加依洛夫沉思地继续往下说,“我自愿待在乡下。大约一年前,玛尔法·彼得罗夫娜在我命名日把这张借据还给了我,而且还送我一笔数目相当可观的钱。要知道,她有一笔积蓄。‘您可明白啦,我多么相信您,阿尔卡奇·伊凡诺维奇,’她确实是这样说的。您不相信她会这样说吗?要知道:我在乡下变成了一个规规矩矩的主人;这个地方的人都知道我。我也订购了书籍。玛尔法·彼得罗夫娜开头很赞成,可是后来她常常怕我用功过度。”

“您早已看到了吗?”

“他到底是什么意思?”拉斯柯尔尼科夫心里想。

“我更早就觉察出了。前天,差不多在到达彼得堡的时候,我才完全相信了。但是在莫斯科的时候,我还想跟卢仁先生竞争,要把阿夫多季雅·罗曼诺夫娜夺过来。”

“我?不……我不过问问罢了……”斯维德里加依洛夫喃喃地说,仿佛真的在沉思。

“恕我打断您的话。劳驾,您可不可以把话说得简短些,直截了当地说出您的来意。我有要紧事儿,我要出去……”

“怎么,您想去参加飞行?”

“那好极了。我来到这儿,现在决定作一次……旅行。我想预先作好必要的安排。我的几个孩子都寄养在他们的姨母家里;他们什么也不缺;不需要我亲自照顾。而且我算个什么样的父亲啊!我只拿了一年前玛尔法·彼得罗夫娜给我的一些东西。够我用了。对不起,我马上就要言归正传。在出发旅行之前,这次旅行是可能实现的,我想把卢仁先生的事解决了,并不是我不能容忍他;当我知道这门婚事是玛尔法·彼得罗夫娜促成的时候,我跟她吵了一场,可我们是为了他而吵架的。现在我希望通过您或者有您在场能跟阿夫多季雅·罗曼诺夫娜见一次面,我首先要向她说明,卢仁先生不但不会给她丝毫好处,而且甚至可能给她带来显著的损害。然后请她原谅不久前所发生的一切不愉快的事情,并请求她允许我送给她一万卢布,使她跟卢仁先生决裂不致发生困难。我相信,只要有机会,她是绝对不会反对决裂的。”

“我不知道怎样对您说。这张借据几乎没有束缚住我,我什么地方也不想去。玛尔法·彼得罗夫娜因为看到我很无聊,两次邀我出国!这有什么意思呢!我以前出过国,但总是过不惯。我说不出什么理由,但是观日出啊,看那不勒斯海湾和大海啊,不知怎的都会引起我的伤感。最糟的是,你当真感到忧伤!不,还是在祖国好:在这儿你至少可以事事责备别人,而原谅自己。我现在也许要到北极去探险,因为我的醉态很丑,我不喜欢喝酒,但是不喝酒,又很无聊。我试过了。据说,别尔格[8]星期日要在尤苏波夫花园搭一个大气球飞行,出相当数目的钱邀请一个旅伴,这是真的吗?”

“您当真,当真疯啦!”拉斯柯尔尼科夫叫喊起来,甚至与其说感到愤怒,不如说感到惊奇。“您竟敢说这样的话!”

“如果没有借据,您会溜吗?”

“我料到您会叫喊起来的;可是,首先,我虽然并不富有,但是这一万卢布我闲置着,也就是说,我完全不需要这笔钱用,完全不需要。如果阿夫多季雅·罗曼诺夫娜拒绝接受,那我也许会滥花掉。这是第一桩。其二,我问心无愧,我提出这个建议,没有任何私心,信不信由您,您和阿夫多季雅·罗曼诺夫娜往后会知道的。问题在于,我的确给非常可尊敬的令妹带来过一些麻烦和不愉快,所以,我打心底懊悔不迭,并且怀着诚恳的希望,这不是赎罪,也不是因为她遭到了不愉快的事而赔偿她的损失,只是根据我实在没有特权专干坏事这个原则,做一些有益于她的事。如果我送她钱怀有哪怕是百万分之一的私心,那我不会只送她一万卢布,可是仅仅在五星期前,我表示过愿意送她更多的钱。此外,我也许不久就会娶一个年轻的女子,那么我转着阿夫多季雅·罗曼诺夫娜的念头这一切猜疑必然烟消云散。最后,我还要说一句:阿夫多季雅·罗曼诺夫娜如果嫁给卢仁先生,也是拿钱,只不过她拿的是另一个人的钱罢了……可是罗季昂·罗曼诺维奇,您别见怪,心平气和地冷静地考虑一下吧。”

“怎么不是呢?八年前,我们有一帮子人,都是最体面的人物;我们日子都过得很好;要知道,我们都是举止文雅的人物,有诗人,也有资本家。一般地说,在我们俄国社会里,那些常常遭鞭挞的人都有最文雅的举止——这点您注意到没有?当时我在乡下堕落了。我终于因欠一个从涅任市来的希腊人的钱而入狱了。于是玛尔法·彼得罗夫娜挺身而出,跟他谈判,拿出了三万银币赎我出狱。(我一共欠了七万卢布。)我跟她正式结婚,她马上就带我到乡下她家里去,把我当作宝贝。她比我大五岁。她很爱我。有七个年头我没有离开过乡下。您要注意,她一辈子握有一张以别人名义出借的三万卢布的借据来束缚我,所以,如果我想违约——立刻就会落入她的圈套!她会这样干的!女人都认为这并不矛盾。”

斯维德里加依洛夫说这句话的时候,异常冷静而且心平气和。

“从前您也是个赌棍吧?”

“请您别说啦,”拉斯柯尔尼科夫说,“无论如何,这是不可原谅的无礼行为。”

“至于这些俱乐部、迪索[6]们、你们的这些普安特[7]或者其他文明设施——这些地方咱们都不去,还不是生意兴隆,”他又牛头不对马嘴地继续往下说,“谁愿意做赌棍?”

“一点也不。如果是这样,那么在这个世界上,人对人只能干坏事了。相反地,由于一些毫无意义的习俗,人就没有权利做一些好事了。这是荒谬的。比方说,假如我死了,遗嘱上写明这笔钱赠给令妹,难道她也拒绝吗?”

“寄托在什么解剖学上?”

“很可能。”

“您说得很对,我有些熟人,”斯维德里加依洛夫接茬儿说,但避不回答主要的问题。“我已经碰到过他们;我闲荡了两天多啦;我去打听他们,他们也会打听我。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我穿得体面,人家就不把我当作穷人了;农民改革[5]没有影响到我,因为我的财产多半是森林和牧场,收入没有受到损失;但是……我不会去找他们的;我以前就讨厌他们了:我来到这里已经两天多了,没有去找过谁……这算个什么城市啊!请您告诉我,我的意思是,我们怎么建立了这么一个城市,一座公务员的和各种神学校学生的城市!的确,从前,八年前,我上这儿来的时候,许多东西我没有注意到……说实话,现在我把希望只寄托在解剖学上!”

“这不可能。但是,如果她不要,那就算了,决不勉强。只是一万卢布在必要的时候,到底是一笔可观的数目。无论如何,我请您把我的话转告阿夫多季雅·罗曼诺夫娜。”

“可我听说,您在这儿有很多熟人。您倒是个所谓‘不是不善交际的人’。如果您没有目的,那您来找我干什么?”

“不,我不告诉她。”

“不论是谁的意见,我都不很感兴趣,”斯维德里加依洛夫冷冷地回答道,连口气似乎也有点儿傲慢。“所以,当这种衣服那么适宜于在我们这儿的气候条件下穿的时候,为什么我没有成为鄙俗的人……特别是如果你天生爱穿这种衣服。”他补了一句,又笑起来了。

“罗季昂·罗曼诺维奇,既然如此,那我不得不设法自己去看她,因此,我要打扰她了。”

“您也许压根儿不是一头熊,”他说,“我甚至还觉得,您是个很有教养的人,或者至少有时也能够做个正派人。”

“如果我告诉她,那您就不设法自己去找她吗?”

拉斯柯尔尼科夫愁眉不展地看着他。

“我真的不知道对您怎么说。我很希望跟她见一次面。”

“是因为我没有因您提出粗暴无礼的问题而生气吗?是不是这样?可是……为什么要生气呢?您问,我就答嘛。”他带着令人奇怪的天真烂漫的表情补充说,“说实话,我差不多没有什么特别感兴趣的东西,”他不知怎的沉思地继续往下说,“特别是现在,我很无聊……然而,您可以这么想,我奉承您是有用意的,何况我对您说过,我有事要找令妹谈谈。可我坦白地告诉您吧:我很苦闷!特别是最近三天,所以我甚至很高兴来找您谈谈……您别生气,罗季昂·罗曼诺维奇,不知什么缘故,我觉得您这个人非常古怪。不管您怎样认为,您身上确实有古怪的地方;正是现在,其实,我不是指此刻,而是一般地说说,现在……嗯,嗯,我不说,我不说,您别皱眉头!我不是您所想象的那样一头熊。”

“别希望啦。”

“不,我感到惊奇的倒是因为您是个太随和的人。”

“很遗憾。可是,您不了解我。我们或许会更接近的。”

“差不多是这样。怎么,我这个人这样随和,您大概觉得很奇怪吧?”

“您以为,我们会更接近的吗?”

“您大概有几天没跟人谈话了吧?”他问。

“为什么不能呢?”斯维德里加依洛夫微微一笑,说,一边站起来拿了帽子。“我并不存心来打扰您。我上这儿来的时候,甚至也没有抱很大的希望。虽然不久前,还在早晨,您的脸色就使我大吃一惊……”

说了这些话后,斯维德里加依洛夫忽然又放声大笑起来。拉斯柯尔尼科夫明白了,这是个主意坚决和胸有城府的人。

“早晨,不久前,您在哪儿见过我?”拉斯柯尔尼科夫不安地问。

“不,我不太喜欢,”斯维德里加依洛夫沉着地回答道,“我几乎从来没有跟玛尔法·彼得罗夫娜吵过架。我们夫妻和睦,她对我一向很满意。在我们婚后七年中,我只使用过两次鞭子(如果第三次不计在内,但是这一次是有双关意义的):第一次是在我们结婚后两个月一到乡下马上就发生的;而现在所说的一次是最后的一次。您以为,我是一个大恶棍、顽固派和农奴制的拥护者吗?嗨—嗨……顺便说说,罗季昂·罗曼诺维奇,您可记得,几年前,还在有良好效果的开放言路的时期[2],有一个贵族——他的姓名我忘了!——在火车上还用鞭子抽了一个德国女人,因而遭到民众和各报刊的揭发而名誉扫地[3],您还记得吗?当时,就在那一年,还发生了《世纪》杂志的一个可耻的行为[4](唔,当众朗诵了《埃及之夜》,您可记得?一对黑眼睛啊,我们青春的黄金时代,你在哪儿!)。嗯,我的意见是这样:我对用鞭子抽一个德国女人的那位先生并不寄予深切的同情,因为这到底……有什么可同情的呢!可我同时也不能不声明,有时有这样一些惹人恼火的‘德国女人’,我觉得,没有一个进步人士能够绝对保证自己不动怒。当时没有人从这个观点来看问题,然而这个观点是真正的人道的观点,确是如此!”

“偶然看见的……我总觉得,您有跟我相似的地方……请您放心,我不会使人讨厌的。我跟赌棍们也相处得很好。斯维尔别依公爵,我的一个远亲,是个大人物,并不觉得我讨厌;我也能在普利鲁柯娃夫人的纪念册里写些关于拉斐尔的《圣母像》[9]的评语。七年来我跟玛尔法·彼得罗夫娜形影不离。从前我常常在干草市场上维亚泽姆斯基的房子里[10]宿夜,也许将同别尔格一道乘气球上天。”

“您爱吵架吗?”他心不在焉地问。

“好极了。请问,您不久将要出门远行?”

有个时候,拉斯柯尔尼科夫想从床上爬起来走掉,摆脱这个客人。但是某种好奇心,甚至仿佛是某种打算,把他暂时留住了。

“什么出门远行?”

“您笑什么啊?您要知道,我只用小鞭子抽了她两下,身上连一条伤痕也没有。您别把我当作玩世不恭的人;我十分明白:我这是多么恶劣啊,我还有其他恶劣的行径哩;可是我的确也知道,玛尔法·彼得罗夫娜可能非常喜欢我这种所谓的多情。令妹的事完全结束了。玛尔法·彼得罗夫娜已经迫不得已在家里待了两天多;她没有必要再上城里去了。她那封信已经念得大家都听腻了(您听说过她念信的事吗?)。这两鞭子好像从天而降!她第一件事是吩咐套马车!……我且不谈女人有时非常乐于被人玩弄这一点,虽然她们表面上装得似乎十分气愤。每个女人都是如此嘛:人大抵甚至极喜欢被玩弄的,您注意到这点没有?妇女们尤其如此。甚至可以说,这是她们唯一的乐趣。”

“就是‘旅行’嘛……您自己不是说过。”

“您倒觉得这么不安!”

“旅行?啊,对了!……不错,我对您谈起过旅行……嗯,这是个范围很广的问题……可惜您不知道您所问的是什么事!”他补充说,忽然短促地放声大笑起来,“我也许不去旅行,将要结婚;有人替我作伐。”

拉斯柯尔尼科夫笑起来了。

“在这里吗?”

“您也听到了这句话吗?您当然会听到的……嗯,您提出这个问题来,我真不知道该怎样回答您,虽然在这件事情上我问心无愧。我的意思是:您别以为我有什么顾虑;一切都十分正常,无可怀疑的:医生诊断她脑溢血,原因是她把一瓶酒几乎全喝光了,饱饱地吃了一顿午饭后,立刻就去浴疗;而且检查不出别的原因……不,我后来暗自想过,特别是在途中坐在火车里的时候:这件……不幸的事是不是因为我在精神上刺激了她,或者是诸如此类的原因所促成的?可是我得出了结论,这绝对不可能。”

“是的。”

“据说,玛尔法·彼得罗夫娜也是您害死的?”拉斯柯尔尼科夫粗暴地打断了他的话。

“您哪有时间结婚?”

“那又怎么样呢?那又怎么样呢?”斯维德里加依洛夫重复地说,坦然大笑。“这就是所谓光明正大的战斗,并且也是可以允许的哄骗!……可您还是打断了我的话;不管怎样,我要再说一遍:要是没有花园里所发生的那件事,那就不会有任何的不愉快了。玛尔法·彼得罗夫娜……”

“可我很希望能跟阿夫多季雅·罗曼诺夫娜见一面。我诚恳地请求您。嗯,再见……啊,对了!我忘记告诉您一件事!罗季昂·罗曼诺维奇,请您转告令妹,在玛尔法·彼得罗夫娜的遗嘱里,她提到送她三千卢布。这是千真万确的。玛尔法·彼得罗夫娜是在死前一星期,当着我的面安排了这件事。过两三个星期,阿夫多季雅·罗曼诺夫娜就可以领钱了。”

“您此刻还在耍手段。”

“您说的是实话吗?”

“可是您……可是您倒不会上人家的当,”他坦然大笑说,“我本来想耍一下手段,可是,不,却被您揭穿了!”

“我说的是实话。请您转告她。嗯,您的仆人。要知道,我住的地方离您不很远。”

斯维德里加依洛夫忽然纵声大笑起来。

斯维德里加依洛夫出去的时候,在门口跟拉祖米兴撞了个满怀。

“根本不是那么回事,”拉斯柯尔尼科夫厌恶地插嘴说,“不管您对不对,您简直使人讨厌。她们不愿跟您交往,您会被撵出来的,走吧!……”

[1] 原文为拉丁文,引自古罗马喜剧作家泰伦提乌斯(约前190—前159)的喜剧《自责者》,全句的意思是:我是人,凡是人所具有的东西,我都有。

“我在自己家里迫害过一个无力自卫的女子,向她无耻地求婚,借此侮辱她,是不是这样?(我自己先说吧!)但是您只消想一想,我到底也是人,凡是人所具有的东西[1]……总之,我也能被迷住和坠入情网(当然这不是决定于我们的意志的事),那么,一切只能说成是自然而然地发生的了。总的问题是:我是个恶棍,还是个牺牲者?假如我是个牺牲者呢?要知道,当我要求我的情妇跟我双双私奔上美国或瑞士去的时候,我也许是怀着最大的敬意的,而且还打算建立双方的幸福!……理智是爱情的奴隶;我大概更害了自己吧!……”

[2] 指农奴制废除前后的一段时期。

拉斯柯尔尼科夫还是默然打量着他。

[3] 1860年底,各报都报道了地主柯兹里雅英诺夫揍一个里加女人这件令人愤慨的事。陀思妥耶夫斯基主办的《时代》杂志(1861年第1期)不满于“亲手的处罚”而揭发了《北方蜜蜂报》袒护柯兹里雅英诺夫的行为。

“我知道,她们昨天到的。我自己也是前天才到这里。哦,罗季昂·罗曼诺维奇,关于这件事,我要向您说这么几句话:我认为没有必要替自己辩解,但是请您告诉我,我的意思是,如果不抱成见,公正地加以判断,在这件事情上,我真的犯了这么大的罪吗?”

[4] 在《世纪》杂志上(1861年第8期)发表了卡明维诺戈罗夫(巴·依·维英别尔格)的一篇文章,作者在文章里愤慨地指出:在彼尔姆举行的一次文艺晚会上,一个五等文官太太“不顾上流社会的体面,恬不知耻地作出挑衅的”姿态,当众朗诵了普什金的《埃及之夜》。这篇文章中那些责难和侮辱的口吻引起了进步报刊的愤慨,陀思妥耶夫斯基主办的《时代》杂志(1861年第3期第109—118页)也发表了专论,指责《世纪》杂志的这种可耻的行为。

拉斯柯尔尼科夫没有回答。

[5] 指1861年2月19日的改革,在这次改革中俄国废除了农奴制度。

“请问,她们不是昨天才到的吗?”

[6] 彼得堡的一家著名饭店的老板。

“您的希望落空了。”拉斯柯尔尼科夫插嘴说。

[7] 新式的游乐场。

“我来找您有两个原因:第一,我很想亲自登门求教,因为我久仰大名,早已听到了许多奉承您的很有趣的话;第二,我希望,也许您不会拒绝帮助我做一件跟令妹阿夫多季雅·罗曼诺夫娜有直接利害关系的事。因为她抱有成见,如果不通过您,现在她也许不肯接见我;但是有您的帮助,情况就不同了,我就有希望……”

[8] 别尔格是几个马戏团的老板,在广告上自称为芭蕾舞教员和航空家。

客人听到这阵叫喊声,似乎并不觉得奇怪。

[9] 拉斐尔的《圣母像》,是文艺复兴时期意大利著名画家拉斐尔·圣齐奥(1483—1520)的一幅名画。

“斯维德里加依洛夫?真是胡说八道!不可能!”末了,他困惑地大声说。

[10] 在维亚泽姆斯基的房子里开设了一家小客栈。

“难道还在做梦吗?”拉斯柯尔尼科夫又想道。他仔细而又怀疑地端详着这个不速之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