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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第六节

“您向看门人……问起过我吗?”拉斯柯尔尼科夫终于问,但不知怎的他的声音很低。

拉斯柯尔尼科夫去追赶这个小市民,马上就看见他在大街对面走,照旧迈着匀调的、从容不迫的步子,眼睛尽望着地上,仿佛转着什么念头似的。他不久就追上了这个小市民,尾随着他走了一阵子;末了,拉斯柯尔尼科夫跟他并排走着,打侧面端详着他的脸。后者立刻就发觉了,扫了他一眼,可是又埋下眼睛。他们这样又走了一阵子,虽然并排走着,却没有搭讪过。

这个小市民不答理,连看也不看他一眼。他们又不说话了。

看门人也有点儿摸不着头脑,但他并不觉得这是什么了不得的事情,稍微沉吟一下,就返身回到自己的小屋里去了。

“您干吗……来打听我……您又不说话……这是什么意思?”拉斯柯尔尼科夫的话音中断了,不知怎的,他不肯把话明白地直说出来。

“有个人来问,有没有一个大学生住在这里,他说了您的名字,问您住在谁的屋子里。您恰好走出来,我就指给他看,可是他走了。就是这么回事。”

小市民这会儿抬起眼来,用凶恶的、忧郁的目光打量了一下拉斯柯尔尼科夫。

“怎么回事!”拉斯柯尔尼科夫高声地叫道。

“凶手!”他突然说,声音低沉,可是很清楚……

那个小市民皱起眉头瞟了他一眼,凝神而用心地、不慌不忙地打量起来,接着慢慢转过身去,一句话也没说,跨出大门,往街上走去。

拉斯柯尔尼科夫在他身旁行走着。他的两腿突然发软了,一丝力气也没有了,背上也发冷了,心刹那间仿佛揪紧了,接着又突然扑通扑通地直跳起来,好像脱出了钩似的。他们又默然并排走着,这样走了百来步路。

“有什么事吗?”拉斯柯尔尼科夫问,一边走到看门人跟前去。

那个小市民却看也不看他一眼。

看门人站在自己的小屋门口,向一个身量不高的人直指着拉斯柯尔尼科夫。这个人的样子像个小市民,穿着一件睡衣样的长褂和一件背心,远看起来活像个乡下女人。他头上戴着一顶油腻腻的制帽,低低地压在眉毛上。他完全像个驼背;那张布满皱纹的衰老的脸使他看起来有五十开外;那对浮肿的小眼睛阴郁地、严厉而又不满地望着。

“您说什么……说什么……谁是凶手?”拉斯柯尔尼科夫声音微弱地喃喃说。

“就是他嘛!”一个响亮的嗓音叫喊道;他猛然抬起头来。

“你是凶手,”那个小市民说得更清楚而且更有力,脸上仿佛浮现出扬扬得意而又带有敌意的微笑,又直瞅着拉斯柯尔尼科夫那苍白的脸和那对目光呆定的眼睛。那时他们两个人已经走到了十字路口。那个小市民向左拐入一条街,头也不回地走了。拉斯柯尔尼科夫却站着不动,朝着他的背影望了很久。他看见那个小市民走了五十来步路,回过头来看了他一眼,而他还是站在原地不动。已经看不清楚了,但是拉斯柯尔尼科夫却觉得,那个小市民这一回又流露出那冷淡而带敌意的、扬扬得意的微笑。

他站立着,仿佛陷入了沉思。他的嘴角上浮现出奇怪的、屈辱的和惘然的微笑。末了,他拿起制帽,悄悄地溜出屋子走了。他心绪烦乱,若有所思地走下楼去,来到了大门口。

拉斯柯尔尼科夫挪着缓慢的、软弱无力的步子,两膝瑟瑟发抖,仿佛发冷似的折回去,跑上楼走进了自己的斗室。他摘下制帽放在桌上,就一动不动地在桌旁待了十来分钟,过后就乏力地病恹恹地在沙发榻上躺下了,两腿伸得笔直,嘴里发出微弱的呻吟;他合上了眼,就这样躺了半小时光景。

拉斯柯尔尼科夫回到了自己所住的房子,气喘吁吁,两鬓被汗浸湿了。他慌慌忙忙跑上楼去,一走进自己那间没有锁上的屋子,立刻就把门钩扣住。接着他惊慌不安地发疯般地往角落里的壁纸后面藏过东西的那个窟窿扑去,把手伸入窟窿里仔细地掏了一阵,并把壁纸的各个裂缝和褶皱都查看了一遍。他什么也没有找到,于是站了起来,深深地舒口气。刚才他已经走到巴卡列耶夫旅馆的台阶前,忽然想到一件什么东西,一条链子,一个扣子,甚至一张包过这些东西并有老太婆亲手做过记号的纸,可能在什么时候不知不觉地失落了,失落在一条裂缝里,往后会突然成为一件意料不到的和不可反驳的控告他的罪证。

他什么也不想了。于是他心里浮起了一些念头,或者各种片断的思想,或者一些混乱而不连贯的印象——他还在童年时代在什么地方见过或只见过一面,但从来没有想起过的人们的脸;教堂的钟楼,一家小酒店的台球台,一个军官在打台球,地下室里的一家烟草铺的雪茄味儿,一家卖酒铺,一条后楼梯,漆黑一片,污水淋漓,蛋壳狼藉,从什么地方传来了星期日的钟声……幻象不断地变换着,旋风般地旋转着。有些幻象他甚至很喜爱,不让它们消逝,可是它们都消失得无影无踪了。他心头总是感到压抑,但不是很强烈的。他有时甚至还感到高兴。那轻微的寒颤还没有消失,这差不多也使他有一种舒服感。

“怎么,你也要使我苦恼吗!”他眼里露出绝望的神色,那么痛苦而愤怒地叫喊起来,使拉祖米兴嗒然若失。他在台阶上站了一会儿,脸色阴沉地望着拉斯柯尔尼科夫快步朝自己所住的那条胡同走去。末了,他咬紧牙关,握紧拳头,发誓说,今天他一定要把波尔菲里像柠檬一样拧干,一边跑上楼去安慰因这么久还不见他们去而焦急不安的普尔赫里雅·亚历山大罗夫娜。

他听到拉祖米兴那急促的脚步声和说话声,就闭上了眼睛,装作睡熟了的样子。拉祖米兴推开门,在门限上站了一会儿,仿佛踌躇不决似的。接着他悄悄地走进屋子,蹑着脚走到沙发榻跟前。拉斯柯尔尼科夫听见了娜斯塔西雅轻轻的说话声:

“随你的便,我跟你一块儿去!”

“别惊醒他;让他好好地睡一觉;他才会想吃东西。”

“我实在没法儿;我有事嘛……半小时后我就回来……你对她们说一声。”

“对啊。”拉祖米兴回答道。

“你上哪儿去?我们已经到了!”

两个人小心翼翼地走出去了,还轻轻地掩上了门。又过了半小时光景。拉斯柯尔尼科夫睁开眼来了,又把两手垫在脑后,仰躺着……

“你一个人进去吧,”拉斯柯尔尼科夫忽然说,“我马上就回来。”

“他是谁啊?这个从地下钻出来的人是谁啊?当时他在哪儿?看见过什么?毫无疑问,他什么都看见了。那时他站在什么地方,从哪儿看见呢?他为什么现在才从地板下面钻了出来?他哪能看见——这怎么可能呢?……哼……”拉斯柯尔尼科夫冷得浑身瑟瑟发抖,继续思忖着。“尼古拉在门后发现的那只盒子,难道这也能引起对我的怀疑吗?这是罪证吗?你只消有一点儿疏忽,就会造成埃及金字塔那么大的罪证!有一只苍蝇飞过,它看见了!难道竟有这样的事吗?”

但是不知怎的,他几乎同时忽然觉得不安起来,仿佛有个意想不到的、令人惊慌的念头使他猛吃一惊。他的不安情绪增强了。他们已经来到了巴卡列耶夫旅馆的入口。

他忽然非常厌恶地感觉到,他多么衰弱无力啊,他一丝力气也没有了。

“我对有几点倒很感兴趣!”他暗自想。

“这个我应该知道,”他带着苦笑想,“我怎么敢于,我有自知之明,我自己有过预感:我会拿斧头去杀人……我应该预先知道……咳!我不是预先知道了吗!……”他绝望地嘟哝说。

拉斯柯尔尼科夫不禁笑了起来。但那时他却觉得自己作最后一番解释时那种又兴奋又快乐的情绪很奇怪,虽然在这之前他总是怀着忧郁而厌恶的心情跟人谈话,显然这是为了要达到某些目的而不得不如此。

他有时呆愣愣地想着一个念头:

“如果他这样干,他就是个卑鄙的东西!”

“不,那些人不是这种材料做的:真正的统治者[2],他才可以为所欲为,攻破土伦,在巴黎进行大屠杀,忘记在埃及的一支军队,在莫斯科远征中糟蹋了五十万条人命,却在维尔诺[3]说了一句语义双关的俏皮话,敷衍了事;他死后,人们还替他塑像——这样看来,他是可以为所欲为的。不,大概这些人的身体不是血肉之躯,而是铜铸的!”

“那是最容易忘记的!狡猾的人也极容易在这样的一些细节问题上搞糊涂的。人越狡猾,就越想不到他会在一个普通的问题上上人家的当。在极普通的问题上上人家的当的正是最狡猾的人。波尔菲里根本不像你们所想象的那么傻……”

突然出现的另一个念头几乎使他放声大笑起来:

“这你怎么会忘记呢?”

“拿破仑、金字塔、滑铁卢[4]同一个瘦骨嶙峋的、可恶的十四等文官的太太,在床底下放着一只红箱子的放高利贷的老太婆相提并论——哪怕是波尔菲里·彼得罗维奇,能领会这个道理吗!……他怎能领会呢!……这在美学上是不容许的:‘拿破仑会爬入“老太婆”的床底下去!咳,窝囊废!……’”

“这就是他的诡计嘛。他以为我来不及思考,会急忙对他说出较为真实的话来,而且忘记两天以前那两个工匠不可能在那儿。”

他时刻觉得,他好像语无伦次:他陷入了热病的兴奋状态。

“可他立刻就会对你说,两天以前那两个工匠不可能在那儿,所以在谋杀案发生那天七点多钟,一定是你在那儿。那你就会在这样的一个细小的问题上上当。”

“老太婆算得了什么!”他紧张而激动地想,“老太婆,这也许是个错误,问题不在于这个老太婆!老太婆只是一种病……我想尽快地跨过……我杀死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原则!我破坏了一个原则,但跨没有跨过去,还是停留在这一边……我只会杀人。而且我似乎也没有能力干那种事……原则吗?那个傻瓜拉祖米兴刚才为什么骂那些社会主义者?他们也是爱劳动的人,也是买卖人;他们为‘公众谋福利’……不,我只能活一次,不能活第二次,我不愿等待‘普遍的幸福’的到来。我要自力更生,不然的话,还是不活好。那么怎么办呢?我只是不愿等待‘普遍的幸福’的到来,而坐视我的母亲挨饿。说什么‘我搬一块砖头去建立普遍的幸福[5],因此我心安理得。’哈——哈!你们为什么让我溜走。要知道,我只能活一次,我也要……唉,从美学上看来,我不过是只虱子,”他补充说,突然疯子般狂笑起来。“对,我当真是只虱子,”他幸灾乐祸地尽想着这个念头,继续往下说,一边把这个念头反复地咂摸,玩弄着取乐,“第一,只因为我现在断定我是只虱子;第二,所以我整整一个月来麻烦着仁慈的上帝,叫他做证人,证明我干这种事并不是为了个人肉体上和性欲上的满足,而是由于一个崇高的和有意义的目的——哈——哈!第三,所以我决意在实行我的计划时做到尽可能公平合理,注意重量和尺度,进行计算:我从所有虱子中挑选出最不中用的一只,杀死了它,决定从她那儿拿走我实行第一个步骤所需要的钱,不多拿也不少拿(这样,余下的钱,可以按照死者的遗嘱捐赠给修道院——哈——哈!)……所以,所以我十足是只虱子,”他又咬牙切齿地补充说,“因为我本人比起那只被杀死的虱子来,也许更可恶、更下流,而且我有预感:我杀了它后,会对自己这样说的!难道还有什么事情能跟这种恐怖相比吗!啊,庸俗!啊!卑鄙!……哦,我是怎样理解‘先知者’的,他手执马刀,坐在马背上:安拉[6]吩咐,‘发抖的’畜生,你必须服从!‘先知者’说得对,说得对,当他在当街一处地方架起了一排炮,轰击无辜的和有罪的人时,甚至连解释也不解释一下!发抖的畜生,你只要服从好了,不要期望什么,因为这不是你分内的事!……啊,我决不,我决不宽恕那个老太婆!”

“因为只有那些乡巴佬或者最缺乏经验的新手才会在受审时抵赖一切。稍有头脑或经验的人一定会尽可能地承认一切表面的和不可隐瞒的事实;只是他们会找些别的理由来解释这些事实,使这些事实具有独特的和意想不到的特点,因而这些事实就具有完全不同的意义,给人以不同的印象。波尔菲里一定以为我准会这样回答的,准会说我看见过;同时为了使人信以为真,我还会再作一番解释的……”

他的头发被汗浸湿了,两片颤动着的嘴唇干裂了,那呆滞的目光注视着天花板。

“为什么要说不利于自己的话呢?”

“妈妈,妹妹,从前我多么爱她们!现在我为什么憎恨她们?是的,我憎恨她们,生理上憎恨她们。我讨厌她们站在我身边……刚才我走近去,吻了母亲,我记得……我拥抱她,心里想,如果她知道了,那么……难道那时就告诉她不成?我会这样做的……哼!她大概是和我一样的人。”他补了一句,一边努力思索着,仿佛在跟攫住了他的神志昏迷的状态作斗争。“啊,我现在多么憎恨那个老太婆!如果她还魂,那我就再次杀死她!可怜的丽扎韦塔!她为什么这个时候走进来!……很奇怪,为什么我几乎没有想到她,仿佛我没有杀死她似的?丽扎韦塔!索尼雅!她们都是怪可怜的、温柔的,都长着一对温柔的眼睛……她们都是可爱的人!她们为什么不哭?她们为什么不哼叫?……她们牺牲一切……温和地静悄悄地看着……索尼雅,索尼雅!温柔的索尼雅!……”

“如果那件事是我干的,我一定会说,我看见过工匠和那套房间。”拉斯柯尔尼科夫不愿意地、显然厌恶地继续回答道。

他想得出神了;他觉得奇怪,他记不起怎么会来到了街上。时候已经很晚了。天色越来越黑,满月越发明亮;但不知怎的,空气却格外闷热。人们成群地在街上行走;工匠们和职工们都回家去了,另一些人在溜达;有一股石灰、灰尘和死水的气味。拉斯柯尔尼科夫走着,忧心忡忡,闷闷不乐:他记得很清楚,他抱着一个什么目的从家里出来,必须干一件什么事,并且得赶快去干,可是去干什么——他忘记了。他突然站住,看见街道对面人行道上站着一个人,在向他招手。他穿过街,走到他跟前去了,可是这个人忽然转身走了,仿佛没有向他招过手似的,低下了头,没有掉转头来,也没有做出喊过他的样子。“他真的喊过我吗?”拉斯柯尔尼科夫心里想,但他追上去了。还没有走十来步路,他忽然认出了这个人,不觉害怕起来:这就是刚才他碰到过的那个小市民,穿着同样的长褂,背也是驼的。拉斯柯尔尼科夫离他很远地行走着;心扑通扑通地直跳;他拐入一条胡同,那个人还是没有掉转头来。“他是不是知道我尾随着他?”拉斯柯尔尼科夫心里想。那个小市民走进一所大房子的大门里去了。拉斯柯尔尼科夫加快脚步走到了大门前,张望起来:他会不会回过头来喊他?真的,那个人跨过门限,走进院子时,忽然扭转头来,又仿佛向他招了一下手。拉斯柯尔尼科夫立刻跨过门限,可是院子里已经看不见那个小市民。这样看来,他此刻一定到了第一级楼梯上了。拉斯柯尔尼科夫奔去追他。真的,在相隔二级的楼梯上传来一个人的均匀的、不慌不忙的脚步声。很奇怪,这条楼梯仿佛很熟悉!那是一层楼的一个窗子:月光透过玻璃射入了凄凉而神秘的光辉;这就是二楼。咦!这就是两个油漆匠油漆过的那一套房间……他怎么没有立刻认出来?走在前头的那个人的脚步声听不见了:“这样看来,他站住了,或者在什么地方躲起来了。”这里是三楼;还要上去不?多么静啊,静得怕人……可是他上去了。听到自己的脚步声,他又害怕又发慌。天哪,多么黑暗啊!那个小市民大概在这儿什么地方的角落里躲起来了。哟!那一套房间朝楼梯的门洞开着;他沉吟了一下,走进去了。前室里黑沉沉、空荡荡的,仿佛一切东西都搬走了;他悄悄地蹑着脚走进了客厅:客厅里照满了月光;这儿一切东西都和以前一样:几把椅子、一面镜子、一张黄沙发和几幅装在镜框里的油画。那又大又圆的红铜色的月亮朝窗子里窥视着。“原来是月光照得屋子里这么静,”拉斯柯尔尼科夫心里想,“它现在大概在给人猜谜语。”他站住了,等待着,等了好久,月光越宁静,他的心越跳得厉害,甚至跳得发痛了。一片寂静。突然传来一阵刹那间就消逝的干裂声。仿佛松明被折断了似的,一切又归沉寂。一只睡醒了的苍蝇突然在玻璃窗上猛撞,一边诉苦似的嗡嗡叫着。这当儿,在角落里、在一口小橱柜和窗户之间,他看见仿佛有一件女人的大衣挂在墙上。“这儿怎么会挂着女人的大衣?”他心里想,“以前没有这件大衣……”他悄悄地走过去,猜疑着,这件女人的大衣里面仿佛躲着一个人。他小心翼翼地把大衣掀开,原来这儿放着一把椅子,这把放在角落里的椅子上坐着一个老太婆,浑身抽搐着,低下了头,所以他怎样也看不清楚她的脸,但这就是她。他站住了,俯下身去看个仔细:“她害怕啦!”他心里想,悄悄地从环圈里拿出斧头,一下又一下地猛击老太婆的天灵盖。但是很奇怪:她挨着斧头的猛击,却一动也不动,像根木头似的。他害怕起来,身子俯得更低,想把她看个清楚;可是她也把头俯得更低。于是他把身子弯到地板上,从下面看她的脸,瞅了她一眼,不觉吓呆了:老太婆坐着发笑——发出了一阵轻轻的、无声的笑,并极力不让他听见她的笑声。他忽然觉得,卧室的门打开了一点儿,那儿仿佛也有人笑起来,在窃窃私语。他要发疯了:他用足力气揍老太婆的脑袋,可是斧头每砍一下,卧室里的笑声和窃窃私语更响更清晰了,而老太婆却笑得前仰后合。他狂奔逃命,可是通道上已经站满了人,楼梯上的门都开得很大。平台上、楼梯上以及下面各处都是人。他们在交头接耳,望着他——可是都躲起来了,等待着,默不作声!……他的心揪紧了。两脚挪不动了,粘合在一起了……他想叫喊,突然醒了。

“慢着!”拉祖米兴突然抓住他的肩膀叫喊起来,“慢着!你错啦!我考虑再三:你错啦!这算是什么诡计?你说说:问问那两个工匠可算诡计吗?你想想看:如果这是你干的事,你会说,你见过工匠,他们在油漆房间?……反之,你即便看见过,你也会说什么也没看见!谁会承认不利于自己的事?”

他深深地舒了口气,可是很奇怪,梦似乎还在继续做下去:他的门被开得很大,门限上站着个陌生人,定睛地看住他。

“他到底把他看透了!”拉斯柯尔尼科夫心里想。

拉斯柯尔尼科夫还没有完全睁开眼来,立刻又闭上了。他一动不动地仰躺着。“是不是还在做梦,”他心里想,又不知不觉地微微扬起睫毛看了一下:那个陌生人还站在那个地方细瞧着他。他突然小心翼翼地跨过门槛走了进来,并谨慎地带上了门,走到了桌子跟前,等了一会儿——他的目光一直没有从他身上移开过——悄悄地、几乎无声地在长沙发旁边的一把椅子上坐了下来;他把呢帽放在地板上自己的脚边,两手支在手杖上,下巴颏搁在两手上。显然,他准备等很多时候。从睫毛的眨动中,他约略地看出,这个人年纪已经不轻,身体肥胖,有一部浓密的、淡色的、近乎白色的胡子。

“他妈的!我亲自去找波尔菲里!我以亲戚的身份逼他说出来,叫他原原本本讲给我听。可是扎苗托夫……”

十来分钟过去了。天色还明亮,但已经是黄昏时分。屋子里静寂无声。楼梯上甚至没有传来一丝声音。只有一只大苍蝇嗡嗡地飞着,在窗玻璃上猛撞,末了,这叫人不能忍受了,拉斯柯尔尼科夫突然支起半截身子,坐在长沙发上。

“别放在心上?明儿又是审问!”他苦恼地说,“难道我走进去向他们解释吗?我很懊悔,昨天我不该在酒店里跟扎苗托夫扯淡……”

“您说吧,您有什么事?”

“他倒说得很对。”拉斯柯尔尼科夫心里想。

“可是我知道,您没有睡着,只佯装睡着,”那个陌生人奇怪地回答道,一边沉着地纵声大笑。“我是阿尔卡奇·伊凡诺维奇·斯维德里加依洛夫……”

“这是侮辱,侮辱!我了解你!可是……因为我们现在坦率地谈起来了(这好极了,我们终于坦率地谈起来了,我很高兴!),现在我向你坦然说,我早已发觉他们有这个想法。当然啰,那时只不过稍作暗示,说得含含糊糊的,可是干吗说得含含糊糊!他们怎么敢?他们有什么根据?我告诉你吧,我是多么气愤啊!这怎么可以呢:仅仅因为一个受贫困和忧郁症的折磨的大学生,在他神志昏迷、严重的疾病发作的头一天,也许病刚刚发作(要注意这点!),他多疑,自尊心强,高傲,半年来待在自己斗室里不见任何人,穿着破衬衫和脱落了底的鞋子——在几个卑鄙的警察面前受了侮辱;而且还给他看一张意想不到的借票,七等文官切巴洛夫交来的一张过期的借票;又有难闻的油漆味儿,列氏温标[1]上升到三十度,空气沉闷,一大群人聚集在一起,大谈着一件谋杀案,他头一天上那个被杀害的老太婆家里去过,这一切——何况他肚子又饿!他哪会不昏倒!这便是他们的全部根据!该死!我明白,这是令人愤慨的。可是罗奇卡,我换了你,就会朝着他们的脸哈哈大笑,或者干脆唾他们的脸,啐他们一脸唾沫,再左右开弓猛打他们二十记响亮的耳光,得常常给他们以应有的教训才算出了这口怨气。别放在心上!勇敢些!这是耻辱!”

[1] 法国科学家列奥米尔(1683—1757)于1731年制定的温标(水的冰点为列氏0度,沸点为80度)。

“如果他们掌握了材料,掌握了确凿的罪证,或者多少有些充分可疑的理由,那么他当真会把这个把戏掩盖起来的:希望得到更大的胜利嘛(而且他们早已去搜查了!),可是他们并没有掌握材料,连一件罪证也没有呢——一切都是幻景,一切都是模棱两可的,只是一种毫无根据的想法。他们这才不择手段极力想把我搞糊涂。但他也许因为没有证据而恼羞成怒了,因恼羞成怒而诬蔑人。但也许有什么意图……他似乎是个有才能的人……佯装他知道,也许是想吓唬我……老兄,这是你的心理作用……可是这一切我不愿意解释。别谈啦!”

[2] 指拿破仑一世:1793年12月17日波拿巴上尉率领革命军的一支部队,以突袭占领了被认为是不可攻克的土伦(法国城市)。1795年10月波拿巴对保皇党在巴黎的起义实行血腥镇压。1799年波拿巴将军率领大军远征埃及,丢了一支陷于困境的军队逃回法国,在法国发动政变夺取了政权。法国将军科兰古侯爵曾写道:1812年在侵俄战争中,拿破仑的军队被击败后,拿破仑皇帝曾经说:“从崇高到可笑只有一步之差,让后世去判断吧。”这句话从此成为一句成语。

“根本不是那么回事,根本不是那么回事!假如他们有这个荒谬的想法,那么他们就会竭力把这个想法掩藏起来,把手里的牌藏起来,为的是往后逮住你……可是现在——这是无耻的、轻率的!”

[3] 维尔诺是立陶宛首都维尔纽斯1939年前的名称。

“他反复地想了一夜呢。”

[4] 滑铁卢是比利时的一个村庄,1815年6月18日拿破仑在该村附近的战斗中大败。

“你神经过敏,所以咂摸着……嗯……的确,我同意你的意见。波尔菲里说话的口气相当奇怪,尤其是那个坏蛋扎苗托夫!……你说得对,他怀着鬼胎——可是为什么呢?为什么呢?”

[5] 套用19世纪30年代法国进步团体所普遍采用的一个公式:“搬来自己的石头建设一个新世界。”

“你不相信!”拉斯柯尔尼科夫脸上露出漫不经心的冷笑回答道,“你总是什么也觉察不出,可我咂摸着每个字眼。”

[6] 伊斯兰教徒也称安拉为真主。

“……我不相信!我不能相信!”摸不着头脑的拉祖米兴反复地说,极力要驳倒拉斯柯尔尼科夫的那些理由。他们快走到巴卡列耶夫旅馆了。普尔赫里雅·亚历山大罗夫娜和杜尼雅在那儿已经等候他们好久了。拉祖米兴在热烈的谈话中不时在路上停下来。他惶窘而又激动,因为他们还是头一次坦率地谈论这个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