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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第八节

“是的,我的妈妈和妹妹来了。”

“对,对——对!罗季昂·罗曼内奇,罗季昂·罗曼内奇!我正要找您哪。我甚至打听过您许多次。我对您说老实话,当时我们这样接待您,自从那天以后,我心里确实很难过……后来有人告诉我,我才知道,您是个年轻的作家,甚至还是个学者……可以说,是在开始阶段……唉,天哪!哪一个文人或学者不在开头做出异想天开的行动!我和我的妻子——我们俩都尊重文学,我的妻子简直热爱……热爱文学和艺术!要是这个人是高尚的,那么其他一切都可以靠才能、知识、理性和天才获得!比方说,帽子,帽子算得了什么?帽子是和薄饼一样的东西,我可以在齐默尔曼买到;可帽子所保护的东西和帽子掩盖着的东西,我买不到!……说真的,我甚至想来找您解释,我想,也许,您……可我还没有问:您真有什么事吗?听说,您的亲人来了?”

“我甚至荣幸地见到了令妹,她是个很有教养的漂亮女子。我承认,当时我们对您不够冷静,我很懊悔!意想不到的事嘛!因为您晕倒了,我当时就用某种眼光来看您——后来事情彻底弄清楚了!极端残暴而又狂热!我了解您的愤慨。因为亲人来了,您也许要搬家吧?”

“罗季昂·罗曼内奇。”

“不,我不过是……我顺便来问问……我以为,我会在这儿找到扎苗托夫的。”

“啊,对了:拉斯柯尔尼科夫!难道您以为我忘了!请您别把我看作这样的人……叫罗季昂,罗……罗……罗季昂内奇,对吗?”

“啊,对了!你们是好朋友;我听说过。哦,扎苗托夫不在我们这儿了——您碰不到他了。是的,亚历山大·格里戈里耶维奇离开这儿了!昨天他已经不在这儿了;他调职了……他调职的时候,甚至跟每个人都吵一架……简直粗暴无礼……他只是个轻浮的家伙;他本来还有希望;您看,他们,我们这些优秀的青年怪不怪!他要去参加什么考试,但只是空谈,说大话,考试的事也就这样过去了。可是,比方说,您或者那位拉祖米兴先生,您的朋友,那就不同啦!您进行学术研究,失败不会使您气馁!在您看来,人生的一切美,可以说——毫无价值[1],您是个禁欲主义者、修士、隐士!……对于您,书本,夹在耳朵后边的笔和学术研究——这是您的心灵翱翔的地方!我自己也稍微……您读过利文斯敦的游记[2]吗?”

“拉斯柯尔尼科夫。”

“没有。”

“您来看我们啦?有什么事吗?”伊里亚·彼得罗维奇扬声说,(他显然非常高兴,他的精神甚至有点儿兴奋。)“如果有事情,那您来得早了些。我是碰巧在这儿……不过我可以帮忙。我向您说实话……您姓什么?姓什么?对不起……”

“可我读过。不过,现在有很多虚无主义者;这是可以理解的;请问,这是什么时代啊?可是我跟您……您当然不是虚无主义者!您坦率地、坦率地回答吧!”

拉斯柯尔尼科夫哆嗦起来。火药中尉站在他面前;他突然从第三个房间里走了出来。“这是命运吧,”拉斯柯尔尼科夫心里想,“他为什么在这儿?”

“不——不是……”

“啊—啊—啊!真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可是俄罗斯精神……这在童话里怎么说,我忘了!您——您好!”忽然有个熟悉的声音叫道。

“不,听我说,您坦率地对我说,您别害臊,就像对您自己说话一样!公事是另一回事,公事是另一回事!您以为,我要说:友谊,不,您猜错了!不是友谊,而是国民和人的感情,人道和对上帝之爱的感情。在执行职务的时候,我能够做个官员,但我应当永远感到自己是个国民,是一个人,并且应当意识到……您刚才提到了扎苗托夫。扎苗托夫,他在一家妓院里喝了一玻璃杯香槟或顿河葡萄酒后,就学法国人的习气,闹出了一出丑剧——您的好朋友扎苗托夫就是这样的一个家伙!可我,也许,可以说,由于忠诚和有崇高的感情,此外,我还有身份、官衔和地位!我有妻室和子女。我履行着国民和人的义务,可是请问,他是个什么人呢?我把您当作一个受过熏陶的高尚人士。还有这些接生婆[3]也多得不得了。”

“您要找谁?”

拉斯柯尔尼科夫表示疑问地扬起了眉毛。显然,刚才从桌子后面走出来的伊里亚·彼得罗维奇所说的话在他听起来多半是一连串没意义的声音。但有些话他还是能理解的;他探询地打量着他,不知道他怎样收场。

“没有人吗?”拉斯柯尔尼科夫问站在写字台旁的那个人。

“我谈到这些剪短头发的女子,”爱唠叨的伊里亚·彼得罗维奇继续往下说,“我管她们叫接生婆,我认为这个绰号是十分恰当的。嗨!嗨!她们进医学院,学解剖学。请问,我害起病来,去请一个年轻的女子治病吗?嗨!嗨!”

他浑身发冷,几乎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打开了办公室的门。这会儿办公室里只有寥寥几个人,有个看门人站着,还有一个老百姓。警卫没有从间壁后面探出头来,拉斯柯尔尼科夫走进隔壁房间里去了。“也许还可以不讲。”这个念头在他的脑海里闪了一下。这儿有个穿着普通的常礼服的录事站在一张写字台旁边摆出要写什么东西的架势;还有一个录事坐在角落里。扎苗托夫不在。尼柯奇姆·福米奇当然也不在。

伊里亚·彼得罗维奇哈哈大笑,对自己的这些俏皮话感到十分满意。

在那螺旋形的楼梯上又是垃圾和果壳狼藉,又是各个房间的门敞开着,又是那些厨房,从里面飘出来一阵阵烟气和臭味。自从那天以后,拉斯柯尔尼科夫没有上这儿来过。他的两腿麻木了,发软了,但他继续上楼。他停留了一会儿,歇口气,整了整衣服,弄得像个人的样子走进去。“为什么?去干什么?”他忽然想,要想弄清楚自己行动的意义。“这一杯反正要喝,还不是一样吗?越叫人恶心越好。”这一刹那间,他的脑海里闪过了火药中尉伊里亚·彼得罗维奇的形象。“难道真的去找他吗?不能去找别人吗?不能找尼柯奇姆·福米奇吗?立刻回去,到家里去找分局长?至少可以私下进行……不,不!去找火药中尉,去找火药中尉!要喝,那就一口气喝下去……”

“假定说,这是对教育的过分渴望;那么得到知识就够了。何必滥用呢!为什么像坏蛋扎苗托夫那样,侮辱高尚人士呢?请问,他为什么侮辱我?这种自杀案又发生了多少件啊——您简直不能想象。有个人花完了仅有的一些钱,就自杀了。女孩子啊,男孩子啊,老年人啊……今天早晨据报告,有一位先生刚到这儿不久。尼尔·巴甫雷奇,尼尔·巴甫雷奇!这位先生叫什么名字?据报告,不多久,他在彼得堡区用手枪自杀了。”

他毅然决然走进院子里去了。得走到三楼。“到三楼还有些时间呢。”他心里想。他总是觉得,离开决定命运的时刻还远呢,还有很多时间,还可以好好地考虑一下。

“斯维德里加依洛夫。”另一个房间里有个人声音嗄哑地、冷淡地回答说。

这些叫喊声和对话使拉斯柯尔尼科夫不敢叫喊“我是凶手”,可是这句话也许要从他嘴里跳出来了,但及时缩了回去。他沉着地忍住了这些叫喊,不朝四下看一眼,径直地穿过胡同向警察局走去。路上有个幻影在他眼前晃了晃,但他丝毫不觉得惊奇;他已经预感到这是不可避免的。当他走到干草市场的时候,他又跪下磕头,头向左边扭过去,看见了索尼雅站在离他五十步远的地方。她躲在广场上一排木棚后面,不让他看见——这样看来,在这悲痛的路途中她一直伴随着他!这当儿,拉斯柯尔尼科夫一下子就觉出并明白了,索尼雅现在永远跟他在一起了,甚至要跟着他到天涯海角,不管命运叫他到什么地方去。他心里痛苦极了……但是他已经来到了决定命运的地方……

拉斯柯尔尼科夫不觉一怔。

“如今不知道他们谁个是高尚的,谁个不是。”

“斯维德里加依洛夫!斯维德里加依洛夫用手枪自杀了!”他喊叫道。

“一个高尚的人哪!”有个人用严肃的声调说。

“怎么!您认识斯维德里加依洛夫吗?”

“还是个年轻人哩!”第三个插嘴说。

“对……我认识……他到这儿还不多久……”

“朋友们,他要上耶路撒冷去了,在跟孩子们和祖国告别,向全世界磕头,吻着京都圣彼得堡和它的土地。”一个喝醉的小市民加了一句。

“嗯,是啊,他到这儿来还不多久,他丧了妻,是个行为不检的人,突然用手枪自杀,干出这样丢脸的事,简直不能想象……在他的笔记本里写了几句遗言,说他自杀时神志清醒,请别以为是什么人逼死他的。据说,这个人很有钱,您怎么知道他?”

一阵笑声哄然而起。

“我……跟他相识……舍妹在他家里当过家庭教师……”

“哟,他喝醉了!”站在他旁边的一个小伙子说。

“噢—噢—噢……那么您可以对我们谈谈他的情况。您也想不到吧?”

他跪在广场中央,在地上磕头,怀着快乐和幸福的心情吻了这片肮脏的土地。他站了起来,又跪下磕头。

“昨天我见过他……他……喝了酒……可我什么也不知道。”

他忽然想起了索尼雅的话:“到十字街头去,双膝跪下,先吻土地,因为你对它们也犯了罪,然后向大家磕头,对所有的人大声叫喊:‘我是凶手!’”想起这些话,他不觉浑身哆嗦起来。在这一段时间里,特别是在最后几小时里;他心里这么强烈地感觉到束手无策的苦闷和惊慌不安,所以他紧紧地抓住了这个涌现出那纯洁的、从未有过的和丰满的感情的机会。这种感情像疾病发作一样,在他心里骤然涌现出来:像一星火花在心灵里燃烧起来,突然像火一样燃遍了全身。他一下子浑身瘫软了,泪如泉涌。他立即在地上伏倒了……

拉斯柯尔尼科夫觉得,仿佛有个什么东西落在他身上,把他压住了。

他向干草市场走去。他心里不高兴,很不高兴碰见人,但却向人更多的地方走去。只要周围没有人,他什么都肯牺牲;但是他自己觉得,周围总是有人。有个醉汉在人丛里大出其丑:他一心想跳舞,但总是摔倒。人们都围着他看热闹。拉斯柯尔尼科夫挤进人丛里去了,对那个醉汉看了一会儿,忽然短促而断断续续地哈哈大笑起来。一会儿后,他已经把他忘了,甚至看不见他了,虽然眼睛还看着他。末了,他走开了,甚至不记得他是在什么地方;但是他一走到市场中心,内心忽然冲动起来,一种感情一下子攫住了他,把他整个儿——他的身心——都攫住了。

“您的脸好像又失色了。我们这个地方很窒闷……”

“上帝保佑你!”一个女乞丐带哭地说。

“是啊,我该走了,”拉斯柯尔尼科夫嘟嘟囔囔说,“对不起,我打扰了……”

他贪婪地向左右观看,神情紧张地细瞧着每个东西,但他的注意力怎么也不能集中在一个东西上;一切东西都悄悄地溜过了。“再过一星期,再过一个月,我将会坐在囚车里驶过这座桥,被押解到什么地方去,那时我会怎样看这条河呢?最好记住它。”这个念头在他的脑海里闪过。“这是一块招牌,那时我会怎样念这些字母呢?这上面写着:‘合伙公司’字样,嗯,记住这个a,字母a,一个月后,再看它,看这个字母a:那时我会怎样看呢?那时我会有什么感想,有什么想法呢?……天哪,我现在这些……忧虑,大概是微不足道的!当然,就某一点来说……这一切大概也很有趣……(嘿—嘿—嘿!我在想什么啊?)我变成一个小孩了,我在向自己卖弄;我为什么要使自己感到害臊?呸!人多么拥挤啊;这个胖子,大概是个德国人,他推了我一下:嗯,他可知道,他推了什么人?一个乡下女人抱着一个小孩儿在求乞;她认为我比她幸福,这倒很有趣。给她几个钱来寻一下开心。咦,袋里还剩五个戈比了,这是哪来的?给你,给你……拿去吧,老大娘!”

“啊,哪里的话,请常常来!很欢迎,我很高兴这样说……”

他沿着河岸走去,他不用走很多路了。可是走到桥头,他站住了,忽然拐弯走上桥,朝干草市场走去。

伊里亚·彼得罗维奇甚至伸过手来。

“刚才我为什么来找她?抱着什么目的?我对她说,有事;可是有什么事呢?根本没有事!我说,我要去;这是为什么?难道非去不可!我爱她,还是怎的?没有,没有吧?刚才我像赶一条狗似的把她撵走。我真的需要她的十字架吗?啊!我堕落到多么卑鄙的地步啊!不——我曾经需要她的眼泪,我曾经需要看她那恐惧的神情,看她怎样伤心和痛苦!甚至需要找借口拖延时间,瞧瞧她!我竟敢这样信赖自己,这样自命不凡,我是个卑鄙的东西,没有价值的人;我是个坏蛋,坏蛋!”

“我只想……去找扎苗托夫……”

但是他仍然走了。他忽然明白过来,不必再向自己提问题了。走到街上时,他想起来了,他没有跟索尼雅告别。她站在屋子当中,披着绿头巾,被他的一声吆喝给吓住了,动也不敢动一下,于是他停留了一会儿。在这一刹那间,有个念头仿佛等着机会要使他猛吃一惊似的,忽然使他开了窍。

“我明白,我明白,很欢迎。”

“真是这样吗?这一切真是这样吗?”他一边下楼,一边又在寻思,“难道不能再等一等,重新考虑一下……不去?”

“我……很高兴……再见……”拉斯柯尔尼科夫微露笑意说。

索尼雅在屋子当中站住了。他甚至没有跟她告别,他已经把她忘了;他心里涌现出一个挖苦的和表示反对的疑问。

他走了,身子摇摇晃晃的。他头晕目眩。连他自己是不是站着也觉不出。他下楼去了,右手扶着墙。他觉得,有个看门人手里拿着一本簿子,迎面上楼来往办公室去,把他撞了一下;在底层的一个地方有条狗在狂吠,有个女人把一根擀面杖向那条狗扔过去,一边惊叫起来。他走到楼下,就向院子走去。索尼雅站在院子里,离入口处不远,她脸色煞白,呆愣愣的,十分羞怯地望着他。他在她面前站住了。她脸上流露出痛苦、惊讶和失望的神色。她双手一拍。在他的嘴角上浮现出非常难看的、惊惶失措的微笑。他站了一会儿,冷笑了一下,就转身上楼,又到办公室去了。

“你怎么啦!你上哪儿去啊?你别去,你别去!我独个儿去!”他叫道,又胆怯又恼怒,几乎愤恨地往门外走了。“为什么带一个人去?”他嘟嘟囔囔说,一边往外走了。

伊里亚·彼得罗维奇坐着在公文堆里翻寻。他面前站着刚才上楼的时候撞了一下拉斯柯尔尼科夫的那个看门人。

他几次在身上画十字,索尼雅拿了自己的头巾,披在头上,这是一块绿呢头巾——大概就是马尔美拉多夫那时提起过的那块“全家合用的”头巾。这个念头在拉斯柯尔尼科夫的脑海里闪过。但是他没有问。真的,他自己已经开始感觉到,他非常心不在焉,并且不知怎的心慌意乱。这是他所害怕的。听到索尼雅要跟他一起走,他不觉猛吃一惊。

“啊—啊—啊?您又来啦!忘记了什么吗?……您怎么啦?”

可是他要说的却不是这个意思。

拉斯柯尔尼科夫嘴唇发白,目光呆滞,悄悄地向他走去;走到了桌子跟前,一只手撑在桌上,想说什么,但说不出来;只听到一阵不连贯的声音。

“啊,好吧,我听你的话!真心诚意的,索尼雅,真心诚意的……”

“您不舒服吧,有椅子哪!这里坐,坐吧!拿水来!”

“你画个十字吧,至少得做一次祷告。”索尼雅声音发抖,怯生生地请求说。

拉斯柯尔尼科夫在椅子上坐下了,但目不转睛地看住伊里亚·彼得罗维奇那流露出不愉快的和惊讶的神色的脸,他们彼此对看了一会儿,等待着。水端来了。

但是他动起感情来了;他望着她,心揪紧了。“她为什么伤心?”他暗自问,“我是她的什么人?她为什么哭?她为什么像母亲或杜尼雅一样为我准备行装?她将做我的保姆!”

“是我……”拉斯柯尔尼科夫开腔了。

“这就是我背十字架的象征,嗨!嗨!仿佛我直到现在苦还吃得不够!那个柏木的,也就是平民的;那个铜的——这是丽扎韦塔的,你自己挂——让我瞧瞧吧?那么这个十字架那时她挂在身上?……我知道两个也像这样的十字架,一个银的和一个小圣像。那时,我把它们丢在老太婆胸上。那两个十字架现在倒可以派用场,真的,我应该挂上那两个十字架……可是,我尽说些废话,忘记了正经事儿;我有点儿心不在焉!……索尼雅,你要知道,说实在的,我来通知你……让你知道……嗯,就是这么回事……我只是为着这件事而来的。(嗯,不过,我想过了,我还有些话要说。)你自己不是也要我去,现在我就会坐牢,你的愿望要实现了;你为什么哭啊?你也哭?别哭啦,算了吧;啊,这一切使我多么难受!”

“喝水吧。”

索尼雅从一只箱子里默默地拿出来两个十字架,一个是柏木的,另一个是铜的,她在自己身上画了个十字,又在他身上画了个十字,然后把那个柏木的十字架挂在他胸前。

拉斯柯尔尼科夫推开了端来的水,轻轻地、从容不迫地,可是口齿清楚地说:

他仿佛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他甚至不能在一个地方站立一分钟,不能把注意力集中在一个事物上;他百感交集,语无伦次;双手微微发抖。

“是我当时用斧头砍死了那个年老的官太太和她的妹妹丽扎韦塔,抢了东西。”

“索尼雅,你要知道,我认为这样也许会好些。有一件事情……嗯,说来话长,而且也没有什么可说的。你可知道,我为什么恼火?我恼火是因为这些愚蠢的和凶恶的脸立刻就会围住我,就会向我直瞪眼,就会向我提出各种非回答不可的愚蠢的问题,——他们会拿指头点着我……呸!告诉你吧,我不会上波尔菲里那儿去的,我讨厌他。我宁愿去找我的朋友火药中尉,让他猛吃一惊,我会引起怎样的轰动啊!应该冷静点儿;近来我的脾气太急躁了。你要知道,我刚才几乎拿拳头威吓过妹妹,只是因为她回过头来最后瞥了我一眼。这种行为可恶至极!唉,我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儿?哦,十字架在哪里啊?”

伊里亚·彼得罗维奇惊讶得目瞪口呆。人们从四面八方跑拢来了。

索尼雅愕然望着他。她觉得这种口气很奇怪;她不禁打了个寒战;可是一会儿后,她明白了,这种口气和这些话都是假的。他跟她说着话,眼睛却望着角落里,仿佛避免直视她的脸。

拉斯柯尔尼科夫把自己的口供又述说了一遍。

“是呀!”拉斯柯尔尼科夫冷笑着说,“索尼雅,我来拿你的十字架了。你曾经叫我到十字街头去;怎么,现在真要干起来,你却害怕啦?”

[1] 原文为拉丁文。

一阵欢乐的呼喊声从她的胸腔里迸发出来。可是凝视了一下他的脸后,她勃然失色了。

[2] 大卫·利文斯敦(1813—1873),英国“旅行家”,传教士。这里是指他的著作《赞比西河游记》,该书于1865年在伦敦出版。

杜涅奇卡终于等得不耐烦,离开索尼雅,上哥哥那儿去等他。她总是觉得,他会先上这儿来的。索尼雅只剩下一个人的时候,想到他也许真的会自杀,立刻就害怕起来,心里很痛苦。杜尼雅害怕的也是这点。可是她们俩终日想出各种理由来争先恐后地互相劝慰,要使对方相信,这是不可能的。当她们在一起的时候,她们心里较为安定。现在刚刚分离,这两个女人就只想到这一点。索尼雅想起了昨天斯维德里加依洛夫对她所说的话,什么拉斯柯尔尼科夫只有两条路——不是被流放到西伯利亚,就是……何况她还知道他的虚荣心、他的骄傲、他的自负和不信上帝。“难道只是由于怯懦和怕死,他才活着吗?”末了,她绝望地想。那时夕阳已经西下。她伤心地站在窗前,凝眸望着窗外——但是在窗外只看到隔壁一幢房子的一堵没有刷白的基墙。最后,她深信这个不幸的人一定死了,可是这当儿他却走进她的屋子里来了。

[3] 在19世纪60年代的俄国,妇女受了教育,只能得到两种职业:助产士或教师。

他走进索尼雅屋子的时候,天色已经黑下来了。索尼雅等他整整一天了,心里万分焦急。她同杜尼雅一块儿等着。想起斯维德里加依洛夫昨天所说的话,什么索尼雅“知道这件事”,杜尼雅一早就来找她。至于她们谈了些什么,这两个女子如何流泪,彼此何等亲热,我不想转述了。杜尼雅在这次会面中至少得到了一些安慰,知道她哥哥不会孤单无依的:他来找过她索尼雅了,首先向她坦白了;当他需要友谊的时候,他在她身上找到了;不管命运叫他上哪儿去,她都愿意跟他走。她没有问过,可她知道这将是怎么回事。她甚至怀着敬佩的心情望着索尼雅,开头,杜尼雅对她所表示的这种敬佩的心情使她发窘了,索尼雅甚至差点儿要哭出来:相反,她认为自己连看杜尼雅一眼也不配。她们在拉斯柯尔尼科夫家里初次见面的时候,杜尼雅这么彬彬有礼、满怀敬意地向她行礼,她那优美的形象从此就成为她一生中所见到的一个最美的不可及的幻影,永远铭刻在她的心坎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