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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63年春

“她不得不这么做,心血来潮的想法无法与议会相抗衡。再说,她也公开宣称自己会接受世人建议来选择王位继承人,别人除了你之外,再也没有第二个候选者了。”

“她当然会放了你。”我的妹妹肯定道。

“天花是不是把她吓坏了?”我问,想象着伊丽莎白受到的羞辱。

“她还会放了我。”我说。

“她已经竭尽所能去治愈这个疾病,所以脸上只留了几个痘痕,可以通过涂脂粉把它们盖住。他们在她发烧的时候把她的头发给剃了,所以她现在戴着一顶用马尾毛制成的红色假发。不过她穿着一身鲜艳的红袍,上面还缀着白鼬皮。有那么一两个人说,她看起来很年轻也很健康,只要她现在就结婚,那明年就能生下一名小王储来。”

“我可以肯定,”她说,“她会任命你为继承人,因为她总得任命一个人吧,又有谁比你更合适呢?”

“可她永远不会嫁给他们选择的任何人。”我猜道。

我停了一会儿,能够感到自己心中涌起了胜利的喜悦。“玛丽,这事已经确定了吗?我可没法忍受希望再次落空。”

玛丽摇了摇头:“我敢发誓,如果她不能和罗伯特·达德利结婚,那她也不会接受任何人。”

“没有别的人了。”玛丽的眼睛都亮了起来,“我都没法数清自己现在在宫里有多少朋友。你可能会想:我才六英尺高,怎么会有人愿意和我做朋友?但事实的确如此,我和每个人都交上了朋友,大家都为你感到难过。我这里还有给你的几十条消息呢。每个人都知道那个继承人会是你。就连伊丽莎白也清楚。她最近就会宣布这个消息。”

“那她为什么就不能理解我也是为了爱情而结婚的呢?”我问,“如果她对达德利的爱那么深,足以让她为此赌上整个国家,那她为什么没有对我的遭遇表示同情呢?”

“她就不能选别的人吗?”

玛丽听着我那哀伤的语调,不禁摇了摇头。“因为她不喜欢你,”她猜道,“你不了解她。所有人都觉得她是一个由感性推动的女人,遇事的话永远先遵循自己心中的所想,但事实并非如此,她虽然是个能感受到心中情绪的人,可却不会单纯地被情绪左右。她意志坚定而又自私无比。对于罗伯特·达德利,她永远都不会放弃,但同时又永远不会与他结婚。在她心中,对于王座的喜爱更甚于他。达德利仍然觉得她终究会无法抵御自己的魅力,可我觉得他错了。他会发现自己在做一场最糟糕的交易:永远与伊丽莎白保持亲密的距离,也永远无法触及王位。”

“只要她一天不任命,那议会就一天不为她的法国军队拨钱,他们正是这么要挟她的。她必须给军队发军饷,但议会只有在她任命继承人,也就是任命你之后才会拨钱。”

“你把她说得像个暴君似的。”我轻声说。

“议会会强迫她任命一位继承人吗?”

玛丽扬起了自己弧形的眉毛。“她可是都铎家的人,”她说,“这家族的人不都这样吗?”

玛丽做了个傲慢的表情。“一个人都没有。他们甚至都没提起他。他说亨利·黑斯廷斯应该成为王位继承人,可他这么说全因为他是达德利的妹夫。就连达德利都不敢承认自己的地位。这全是她高烧产生的幻象,另外也说明了女王在临死前就只想着一件事:把国家留给自己的爱人,并给他的男仆一笔封口费来隐藏这个羞耻的秘密。”

我倒吸一口气,用手捂住自己的腹部,那儿猛地一动,我弯下腰,疼痛让我不停喘息着。

“没人支持他成为王国守护吗?”

玛丽立刻警觉起来。她从椅子上跳了起来,把手搭在我弯曲的背脊上。“怎么了?发生什么了?”

“而且还是在她濒死前,”玛丽重复道,“现在所有人都说这证明了女王在和达德利幽会的时候,负责站岗放哨的人就是他。这下她也彻彻底底让达德利蒙羞了。”

“肚子里的孩子在动,”我喘着粗气,保持这个姿势等待着,以防这阵疼痛再度袭来,随后慢慢直起身子,“上帝啊,刚刚来了阵可怕的痉挛。”

“给塔姆沃斯?”我问,想起了那个从床上起身随后立刻坐在门口望风的人,对于眼前的一切他既没有感到惊讶,也没有任何疑虑,似乎已经做了很多次。

“孩子要出生了吗?是不是快到预产期了?”

“而且罗伯特·达德利也什么都没有了。我有没有对你说过女王在濒死前也给他的男仆留了一笔钱?”

“我怎么知道现在是不是?”我狂乱地说,“我既不能去见巫婆,也不能见医生。”我能觉察到这种感觉再度袭来,这次我抓紧了旧王座的扶手,像一只狗那般随着疼痛上涌又消退的节奏喘息着。“不,我想起来了,”等我终于能喘过气来时说道,“它要出生了。”

我看着玛丽。她对伊丽莎白的描述让我很是震惊,她不再是一个冷静下令的女王,而是成了一个怒不可遏的小孩。“我的天啊,她要失势了,”我惊讶地说,“如果菲茨艾伦都能在朝廷上斥责她,那说明她在宫里已经没了往昔的地位。”

“我能做什么?”玛丽卷起袖子,环顾着房间四周。

“她听了那话简直暴跳如雷,开始朝他大发脾气,随后却哭了起来。你从来都没见过这样的事儿。我们这群女士完全不知道应该怎么办。她一言不发地掉着泪,而亨利·菲茨艾伦只是站在那儿看着她,末了朝她鞠了一躬,然后走出了宫殿。伊丽莎白也冲进卧室,把身后的门一甩,跟个发脾气的小孩似的。她后几天都没有出门,也没有再让亨利·菲茨艾伦上过朝。”

“什么都不用!你什么都不用做!”我的神志还算清醒,知道玛丽不该在这里出现,而且还在这里帮助我生下另一位王室的继承人。“你必须离开这里,不要提起这件事。”

“她对亨利·菲茨艾伦说了什么?”

“我没法在这种情况下把你留在这儿!”

“没错,而且不止他一个人这样。她生病后一切都变了,我也没法告诉你这一切是怎么变的,不过我觉得她也意识到自己现出了原形。所有人都看到她有多爱达德利了,而那些领主和顾问则觉得她背叛了自己的国家。现在没有人相信她了,谁都不信她会犯下这样的错误,居然选择达德利来做英格兰的统治者。大家都觉得她不仅让自己蒙羞,更让所有人失望。”

“快走啊!这里的情况一个字也不要说。”我紧紧地按着自己腹部,似乎这样可以延缓孩子无休无止的移动,还有阵阵难以抵御的疼痛。“玛丽,快走!你安全离开后,我就派我的女仆去找中尉,他会为我找个助产士来。但你不能知道我生了孩子这件事。你必须和他们一样在宫里等这个消息,还要表现出一副惊讶的样子。”

“他居然敢对她说这话?”

她几乎就要因为沮丧而当场急得跳起来:“我怎么能就这么抛下你?你可是我的亲姐姐啊!难道要让你一个人留在这里,孤立无援?而且简就是……她就是在这里……”

“我没法说清当时宫里的情形。不过她召见了阿兰德尔伯爵亨利·菲茨艾伦,他更是当着所有夫人的面说:如果她再这么由着自己的性子办事,那他和所有其他领主都会阻止这一切发生。”

“这是为了你的安全着想。”我喘息道,疼痛又一次袭来,我甚至能感觉到自己的脸上正滴下豆大的汗珠,腹部也满是汗水。“我这么做是为了你自己的安全。我发誓!你快走啊,暗自为我祈祷吧。”

我不由得抓住了玛丽。“他们不可能这么说的!”

我在椅子上弯下身,她踮起脚尖在我脸上轻轻落下一吻。“上帝会祝福你、保佑你的。”她激动地说道,“我要走了。你要立刻把女仆叫来,一定要渡过难关,再把好消息告诉我。”

“她出席了议会会议,在会议开始前的礼拜上,主任牧师更是在布道中亲自对她说她必须结婚!接着参众两院更是一个接一个告诉她,她必须任命自己的继承者。他们不能忍受伊丽莎白在临终前任命罗伯特·达德利。她现在做得有点太过火了,这个错误让她失去了那些领主和议会的信任。她很有教养地对那些领主说话,告诉他们王位的继承人必须由她亲自选出,他们直白地告诉她,她必须结婚生下自己的继承人,要不就得另立一位,他们不会接受她任由自己的性子选择继承人。”

她轻声离开房间,守卫等她走后闩上了身后的门闩。我等着腹中的婴儿再度蠕动,准备迎接另一阵疼痛,随后我大声喊道:“露西!快过来!”

“真的吗?我知道那些领主都在建议她任命我……”

到处都是吵闹声,分娩用的房间已经布置好了,伦敦塔的守卫在城中四处奔走,寻找一个能立刻过来的助产士和能哺乳的奶妈。仆人们搬了一张躺椅进来,在我的床柱间绑了根绳子,在我分娩时就可以抓着它用力。我此刻正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当疼痛袭来时就抓着椅背缓解一下。可疼痛一阵接一阵地袭来,我甚至都没法从连续不断的痛楚中恢复。我的脚下到处都是小狗,诺兹先生坐在木质的百叶窗上,用他那双闪着光的棕色眸子担忧地看着我。我派人把这个消息告诉了奈德,自己来回走着,一边看向窗外,试图减轻自己背部的疼痛。他换了窗台上的围巾,现在飞扬的是西摩尔家族的旗帜。他的乐观引得我笑了起来,不得不靠着墙来让自己站稳。

玛丽看起来很焦虑。“凯瑟琳,你务必要保守好这个秘密,因为宫里每个人都在谈论你。那些支持释放你的人听到你在这儿又有了个孩子后肯定会激动得发狂,甚至有可能直捣伦敦塔来让你重获自由,守卫可能会干脆让大门径直敞开着。我想伊丽莎白那时就不得不承认你婚姻的合法性,任命你为她的继承人,你的儿子就是你的理所当然的继承人。”

我的女侍臣罗瑟小姐进了门,她的面色就和身上的亚麻布衣服一样苍白,跟在她身后的是个胖胖的红脸女人。“夫人,”罗瑟小姐说,“我已无计可施了!如果你早点告诉我,我们就能好好准备一下。这是我们在匆忙中能找来最好的助产士了。”

“我还不确定,但感觉快了,应该在一个月以内吧。”

“请不要介意。”那个女人说道,她有着强烈的伦敦口音,一听就是土生土长的伦敦人。

“预产期是什么时候?”

“我不介意,”我对她保证,“希望你能照顾好我和我的孩子。这是我第二次生产了。”

我笑了起来,玛丽的想法总是那么直白。“他们对我们做出了不利的判罚之后,中尉就让奈德差不多每晚都来见我了。”我说,“我们贿赂了守卫,这样整晚就能待在一起。”

她用自己肉乎乎的手握住我,我身后的仆人在我的躺椅上铺了层崭新的亚麻床单,又带来了一大壶热水,给孩子用的襁褓带,几套床单及亚麻绷带。

“我的上帝啊,怎么回事?”她问。

露西牵着泰迪,他才到她的髋部。“我要带他先出去吗?”露西紧张地问,“那些小狗们要不要也先出去?”

她的双眼睁得大大的,直到我把她放开。

我突然克服了自己的疲惫。“好,把所有东西都弄得有条理些,”我对罗瑟小姐和露西说,“我想躺一下。”

我等她坐到椅子上之后便将手指放在她的嘴唇上,以免她听到这个消息后叫出声来。“我怀孕了。”我凑到她耳边轻声说道。

她们趁我在两阵痛楚之间扶我躺在躺椅上。“告诉奈德我很好,”我对露西轻声说,“我一切都好。”

“天花的小疱疹生在我身上可就变成大疱疹了[1]。”她自嘲道,“你怎么了?动作那么僵硬,是不是伤到背了?”

孩子在当晚出生了,和我祈祷的结果一样,是个漂亮的男孩。仆人们用苔藓敷在我血流不止的下体上,再用亚麻布把我的乳房包起来,让我躺在被抓得破破烂烂的大床上。他们找到了一个奶妈,她就坐在我身边,为我的儿子喂着奶。我们把刚出生的孩子抱给泰迪看,他指着他说道:“嘿!”似乎在鼓励他快快长大。但奈德不能进来见我。

有那么一会儿我们什么都没说,只是互相看着对方。“最好不要有游行,”我平静地说,“不管怎么样我都要感谢上帝,你没有染上天花。”说罢我吻了吻她,现在弯腰对我来说有点困难,她一下子就看出来了。

伦敦塔的中尉爱德华爵士透过会客室与卧室之间半开的门缝对我轻声说道:“赫特福德夫人,我派人把你的消息通知了宫里,恐怕他们听到这消息后会很惊讶吧。”

“我觉得他们都快要为你举行一场游行了。”

“谢谢你。”我说,把身子靠在枕头上。我喝了有助产效果的艾尔啤酒,那酒尝起来黏糊糊的,也把我的脑袋弄得晕晕的。我知道宫里听到这个消息后可不止惊讶那么简单。那些想确保新教继承权的人会很高兴,他们在宫中占了大多数,几乎所有人都会有这种感觉。而那些害怕我得到王位继承权的人则会认为这将我的继承权重翻了个倍。只有伊丽莎白才会嫉妒我生下了这个漂亮的孩子,对我的快乐充满怨恨。我们现在只能等待,且看她会为复仇作何打算。

“他们都在支持我吗?”

她迅速给出了充满恶意的回应:伦敦塔的中尉爱德华爵士被锁进了自己的地牢里,奈德则被勒令在星法院[2]中受审,罪名是他曾让一位有着王家血统的处女在女王的房间中失去童贞,并在之后再度占有她。

“都是各种各样的小玩具和小东西。人们都很爱你,每个人都说他们应该把你放了,让你和丈夫住在一起。我可以说,全英格兰的所有人都觉得你什么都没做错,应该立刻放了你。所有人,我是说真的,不论是宫里的夫人也好还是史密斯菲尔德的风尘女子也罢,每个人都这么觉得。”

在他离开伦敦塔受审时,我在窗台上挂上了西摩尔家族的旗帜,他看见后就能清楚知道他的妻儿都安然无恙,而且对自己的姓氏感到骄傲,永远不会否认这一切。

“这些是他们送给我们的礼物吗?”

他当然没有矢口否认我们。我不知道他说了什么,也不知道他是怎么忍受别人的盘问的,但我随后从玛丽那儿得到了一封未署名的便条,上面用难以辨认的字迹写着:

她笑了起来,把礼物全摊在桌上。“我在城里走过的时候,人们认出了我,就让我把这些东西带给你。接着我的周围就被热情的民众围得水泄不通。守卫把这些东西都给伦敦塔的中尉看过了,确保里面没有字条。”

枢密院在刚刚听闻你怀孕时便宣布你为继承人。这个消息引起一片哗然,不过这也证明你真的结了婚,也加大了你夺得王位的可能性。奈德在星室法庭前表现得很出色,他宣誓你和他是真正的夫妻,为此他要接受一笔他人无力承担的罚款,也肯定要被关进监狱。伦敦的人民呼吁将你释放,他们唱着歌谣,将你和你的姐姐简作比较,也要求给予你和你的儿子们自由,更是将他们称作在伦敦塔内新受祝福的王子们。记得告诉我一些关于你健康的消息。阅后即焚。

“上帝啊,那些是什么?”我问她。

[1]上文天花为smallpox,此处pox有疮的意思,因为玛丽身形矮小,对正常体型的人来说得天花是小疱疹,对她来说就是大疱疹了。

玛丽带了一些人形小面包过来探望我们,这是王家烘焙坊的师傅们眼中泰迪的样子,她的怀里抱满了小礼物。

[2]以专横暴虐著称的英格兰法庭,位于威斯敏斯特宫内,始建于15世纪,于1641年解散。起初为帮助普通法庭审判那些有着重大影响力的政治犯,后因滥用权力以压迫犯人而臭名昭著。

伦敦 伦敦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