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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62年秋

“我们生在一个了不起的世代,”奈德几乎是在自言自语,“真是奇观辈出啊。”

“好的,”那个男人说道,“我这就回汉普顿宫,告诉我的主人你明白了。只要有更多别的消息,我们立刻会告知您的。”

我们自然是睡不着了,甚至都没有一起躺在床上或者接吻。我俩茶饭不思,只能在房间里烦躁地来回走着,看向窗外夜色中的花园,寻觅着向我们走来的跳动的火把的踪迹,除此之外什么都做不了。我换了一件长袍,这样当领主们带着王冠过来见我时,看起来会最为美丽动人。我也在朱顶雀的笼子上盖了一块布料,这样它们就能安睡,不再歌唱。小狗们安静地窝在自己的盒子里,我也把诺兹先生关进了他的笼子。这里既没有会客室,也没有宫殿,我们只能尽力保持庄重。我坐在一张精美的椅子上,奈德则站在我身后。我们忍不住摆出这样的姿势,就像假面剧中的演员们一样,或许连信使都已在路上,准备要告诉我们手谕就绪,这场演出如今已成真。

奈德点了点头,他飞速地思考着:“在女王去世之前我们按兵不动,愿上帝保佑她。我们只有等那时才能有所行动。只要她一息尚存,我们在她眼里都是需要对付的王室成员,不过我们还是会为她的康复祈祷。”

“我会奖赏伦敦塔的中尉。”我提醒自己。

那个男人笑了起来。“他说他们不会与一位将死的女人争辩,不过你的妻子应该早点做好准备。”他转向我,深深地鞠了一躬,“你不会等太久,没人会支持一名达德利家的人,而且没人想多要一名护国公。女王因为高烧,已经头脑糊涂了。正是因为任命了罗伯特·达德利,她才给了议会权利,让他们可以依照自己的想法选择国家的继承者。她这么做毫无道理,他们也没法和她理论。没人会把王冠交给他。女王这么做否认了自己的那支血脉,背叛了自己的国家。所有人都知道王位应当属于赫特福德夫人。”说罢,他又向我鞠了一躬。

“现在不要说话,”奈德提醒我,“我们在为女王的康复祈祷,愿上帝保佑她。”

“你的主人对此怎么说?”奈德问。

“没错。”我同意他的话。我在想,表面上为某人祈祷,内心却希望她能死去,这样做是不是错了。我希望自己能问问简,这正是她会知道的事。但是说真的,我怎么会想让伊丽莎白活着呢?她对我和我那无辜的儿子来说都是彻头彻尾的敌人。

“这不可能。”我轻声说。

“我在为她祈祷。”我告诉奈德。我想自己会祈祷她直接升入天堂,也祈祷没有炼狱;如果真的有,她肯定没法逃脱。

奈德和我交换了一个难以置信的眼神。

我们听见了鸟儿的第一声啼鸣,在我们安静的房间里听着很是响亮,随后鸟儿们开始此起彼伏地叫了起来。一只歌鸫唱起了一连串的歌谣,这声音就和笛子一般响亮。我在椅子上坐立不安,看到奈德正看向窗外。“已经是清晨了,”他说,“我得走了。”

“女王任命他为护国公,英格兰的全境守护,议会也对他宣誓效忠了。”

“可消息还没来!”

“没事的没事的!”我说,挥手让她回去照看孩子。我转向信使说道:“你一定是搞错了,不可能会这样。”

“信使们找到我很容易,”他苦笑着说,“我被锁在伦敦塔的房间里,哪儿都去不了。如果消息先到了你这里,那只要等他们通知了你,就会立刻告诉我……”他走向门口。“记得,如果有人问起来,你就说自己整夜都在为女王的健康祈祷,”他说,“你一直都是一个人在这儿的。”

“什么?”奈德大声地惊叫道,他很震惊,我听见泰迪在女仆的房间里大哭,还引得她开门向外窥探。

“我会这么说的,而且我也的确是一个人待在这儿。”虽然这么说不全是谎言,但我还是在背后交叉起手指祈祷着,“你明天晚上会来吗?”

“女王任命了罗伯特·达德利。”

他抱着我,说道:“我不会失信于你的,只要我听见任何消息就会告诉你。你只要在用晚餐时派女侍臣过来找我,我会把所有从汉普顿宫那儿听到的消息都告诉她。”他打开门,但又迟疑了。“不要被流言误导了方向,”他说,“除非枢密院亲自登门拜访,否则不要离开你的房间。如果你被人看见接受了王冠,而伊丽莎白又康复了,这对我们来说是致命的。”

奈德急切地伸出手去,信使把卷轴递给他,上面写着一条潦草的信息。“上面说要我相信你,”奈德对那个男人说道,“里面是什么消息?”

我很害怕她,因此只要想到如果自己犯了这个错,将不免要面对她,并接受针对自己进行的真正的叛国指控,便莫名感到一阵战栗。“我不会的!我不会的!”我对奈德保证道,同时也对自己发誓,自己绝不会像我的姐姐简一样仅仅当九天女王——要么永不加冕,要么整个余生都要牢牢地坐在王位上。但事情的发展方向并不是我能决定的,而是取决于这位接近而立之年的女人,她如今身患重病,正与世界上最危险的疾病进行斗争。

我的眼睛死死地盯着他手上拿着的卷轴。或许上面有着王室印戳,或许是枢密院通知我伊丽莎白的死讯,告诉我他们正在向这里赶来。

“记得为她的健康祈祷,”奈德说,“要让人们都看到你正在为她祈祷。”

“你做得很好。”奈德轻松地说。守卫退后一步,信使便走进屋内。

我们听见楼下的门开了,守卫一边上楼,一边用沙哑的嗓音低声喊道:“大人?”

奈德只消三步便穿过屋子,把门打开。站在门外的是守卫,身边还跟着另一个人。“大人,这是一名信使,”守卫毕恭毕敬地说,“他说自己必须要见你。”

“我这就来,”奈德回应道,他匆匆地在我唇上留下一吻,“如果今天不出什么事,那就晚上见。”他再次向我保证。

门口传来轻轻的叩门声,我站起来的时候撞到桌子,把酒洒了出去。“现在就来了?”我问,感觉自己的心脏正在剧烈地跳动,我想到了自己的孩子,它正安全平静地躺在我的肚子里,它的哥哥正在另一屋睡着。我们组成了新的王室家庭,或许是他们给我们带来王冠的。

我得等上整整一天。伦敦塔的中尉爱德华爵士前来拜访我,发现我正跪在自己的《圣经》前。“你之前肯定听说女王患病的事了吧。”他说。

他皱眉说道:“几乎肯定会有,可他们不会有任何增援。法国正在爆发骚乱,所以苏格兰的玛丽女王势必不能向我们发起进攻。玛格丽特·道格拉斯虽然写了一封战书,可她没有军队也没有支持者。而且她还被拘禁着,自己的丈夫正倚在窗边的铁栏上痛哭。亨利·黑斯廷斯来自历史久远的王室家族,但没有任何支持。除此之外没有别人了。这次是你的机会,王位必将属于你。”他点头示意让女仆把门关上。“还属于他,显而易见,他就是王位的继承者。”

我起身说道:“我为她祈祷了一整天。愿上帝保佑她,赐予她力量。”

在简开始和结束统治的地方开始我自己的统治实在是非常可怕且不幸。但我转念一想,这种想法是多么的微不足道和愚蠢。在他们前来告诉我伊丽莎白的死讯之前,我应该准备好自己的演讲。“这会引发一场战争吗?”我问,“如果我登上了王位,天主教徒们会起兵对抗我吗?”

“上帝保佑她。”他重复道,可他看向我那遮遮掩掩的目光却在告诉我,我们两个人都知道,如果女王由昏迷不醒转而死亡,那英格兰新的女王就会随之诞生,摇篮中的那个小男孩也会成为威尔士的爱德华亲王。

“没错。”

“你或许想去花园里散散步。”爱德华爵士提议道。

“来这里找我?来伦敦塔?”

我点了点头。“那现在就去吧。”

他长吁了一口气,似乎我明白了自己对这个国家应肩负起的职责,明白自己应当登上王位一事让他感到如释重负。“伊丽莎白现在就有可能去世,他们很有可能会给你带来王冠,也有可能正在从汉普顿宫出发的驳船上顺流而下。”

我不能直直地站在那里,但或许哪里都不想去。我无法集中注意力来读书,更不敢做白日梦。“露西,记得带上泰迪的球。”

我深吸一口气,思考着,想着我的儿子,还有腹中那个本应生来就是王子的孩子。监禁磨砺了我的野心,我不甘空为一名继承人但无缘王座。“我准备好了。”我说道,尽管我的声音听起来微微有些颤抖,“我准备好了,可以戴上姐姐的王冠。”

我等啊等,每天都听见侍卫查问口令和大门打开的声音,但没有更多消息从汉普顿宫传来。伊丽莎白被这场生命中长久而又缄默的斗争死死地缠住了,枢密院正在交换着对于王位继承人选择的偏好。没人会同意伊丽莎白任命达德利为新教徒领袖的选择。达德利的父亲就因叛国罪被斩首,而后葬在伦敦塔的教堂里,他自己也知道这样是不可能的,但我敢发誓他第一次听见这个消息的时候,心中的野心肯定陡然膨胀得更大了。

“亨利八世曾下令让你的母亲成为仅次于伊丽莎白之后的王位继承人,”他平静地说,“既不是玛格丽特·道格拉斯的母亲,也不是苏格兰的那一支血脉,而是你的母亲,随后便是你。伊丽莎白说过,继承权应当遵循自然的顺序,可议会才不打算让有着一半吉斯家族血统的苏格兰女王玛丽坐上英格兰的王位,更不用说他们现在正在法国和她所属的家族交战。老国王亨利会让你作继承人,依照爱德华国王的意愿,王位的继承人应当是简,随后是你。如今都铎家族的继承人也只有一位信仰新教,那就是你。所有的可能性都指向了你。”

他肯定会偏爱自己家族的成员,也就是亨利·黑斯廷斯,他也是在我和简结婚的那场婚礼上与自己的妻子结婚的。就算是现在,在简去世后整整八年,达德利家族对王位古旧的阴谋依然持续着,就像一座巨大的水车不断地转动,永远无法停下来。正是它推动着一个接一个的齿轮,最后带动起了足以撼动整座建筑的巨大磨盘。这个计划不断变化,像是潺潺的水流,像是转动的水车,只可惜没有人会支持他们。

“我?”我干巴巴地说,想起了简和野心带来的可怕危险,又想到了王冠带来的诱惑和可能会给我儿子带来的机会。

同样也没人会公开支持苏格兰的玛丽王后。她身为天主教徒,家族的其他人正在对胡格诺派新教徒发动一场战争,并正准备对身处勒阿弗尔的英格兰士兵发动进攻。她几乎在一夜之间就成了英格兰的敌人,并永远不会赢得一位作为统治者所应有的名誉。这样,除了我之外,便没有其他既拥有王室血统又信仰新教的候选者了,也没有人出自可以遵照国王旨意继位的家族。只有我才可戴上曾经属于我姐姐的王冠。

我深吸一口气,想着他们把王冠交到简的手上时,她也知道自己除了接受它之外别无选择。

我和泰迪一起在花园中玩耍时一边扶着他,一边让他站在我的腿上,可脑海中全是这些念头,仿佛教堂中没有器乐伴奏的素歌般反复出现在我的耳畔。我整天都一遍又一遍地听见:“我会戴上姐姐的王冠,我会实现她的梦想,简所开创的事业将由我来完成,让身处天堂的她也深感喜悦。”

“没错!你没听我说吗?有这个可能。虽然有点难以置信,不过可能性很大。她得了天花,而且身体也不强壮。她已经卧床不起,体温也在不断上升。枢密院也被召集到了一起,如果她无法说话,那他们就会替她选择继承人。高烧让她的头脑变得愚钝,此刻她的头脑已经云里雾里了。他们的候选名单上有亨利·黑斯廷斯、苏格兰的玛丽女王和玛格丽特·道格拉斯。”奈德停顿了一下,微笑着看着我,眼里闪着光芒。“但最重要的是,他们选择了你。”

我在用晚餐的时候派自己的女侍臣去等我的丈夫,也让她顺带捎一篮桃子来当作礼物,带到奈德的餐桌上。她回来时嘴唇抿得紧紧的,似乎藏了一个秘密。

“以防她驾崩?”他的话着实让我一惊。伊丽莎白一直以来都是我生命中的恶咒和灾难,我已经很难想象没有她的世界了。“驾崩?伊丽莎白有可能死掉吗?”

“夫人,我有个消息要告诉你。”

“我在宫里的朋友告诉了我这个消息,这次很严重,非常严重。亲爱的,女王这次可是得了天花。真的,天花,而且她现在意识模糊。现在她不能说话也不能动弹。就我们知道的情况而言,她现在很可能已经驾崩了。她很可能已经去世了。议会正在召开紧急会议。我一直都能收到消息,为了以防伊丽莎白突然驾崩,他们在选择王位的继承人。”

“什么?”我问,可头脑里仍是这两句话喃喃不休:我会戴上姐姐的王冠,我会实现她的梦想。

“致命的疾病?我还以为她又患水肿了呢。”

“大人让我告诉你,感谢上帝保佑,女王的身体已经康复了。她从昏迷中苏醒,身上的疱疹也开始破了。他还说要为女王的身体好转而赞美上帝。”

“上帝啊,如果是致命的疾病该怎么办?”奈德早早地就来到了我的房间,轻声说道。他吻了吻自己的儿子,然后将他交给女仆去带。“快过来。”他说,把我拉到窗边的座位上,我们可以在那儿私密地交谈。诺兹先生跳了上来,一脸严肃地坐在我俩当中。

“赞美上帝,”我响亮地重复道,“我们的祈祷终于有了回应。上帝保佑她。”

我等着自己的妹妹玛丽前来拜访我,而且越来越相信她会过来告诉我,我们马上就要被释放了,可她最终没有来。不过她派人送了一份便条,上面说她们仍在汉普顿宫,女王卧病在床;人们找来了医生,但谁都不知道她得了什么病。

说罢,我转身走回房里,让泰迪和女仆待在一起,尽管他喊着我,伸手央求别人把他抱起来,我也仍旧没有回头。我不能让别人看见自己脸上的苦楚。那个邪恶的女王、那个从一开始就是错误的王室亲属居然康复了,而我依然被囚禁在监狱里,没人会过来赐予我自由,更没人会前来为我加冕。

伦敦 伦敦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