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晚上学习,读着简留在中尉图书馆里的书,学着她寄给我的《圣经》,一遍遍地重读她留给我、朋友们和老师们的信,心中已经不仅将她单单视作我的姐姐,更是一位女英雄。我试着在我心中找出她的勇气所在和对命运的认识。不论他们是将她带向王座抑或是断头台,她始终明白自己的双脚正走在神圣的道路上,也走在接近上帝的路上。我觉得她恐怕会认为我既浅薄又愚蠢,可我现在了解得更多了,希望她也能知道。
天气转暖了,我在夜晚来临时打开窗,果园里的乌鸫歌唱得一天比一天更晚,它们唱着求爱的歌谣,并筑起属于自己的巢穴。我把铃铛系在丝带的脖子周围,这样他就不能捕杀那些筑巢的鸟儿了。我每天都会把早餐的面包揉碎放在窗台上,看着知更鸟落下来,在花窗玻璃前昂首走着,展示他那鲜红的胸脯,宣告这是自己的地盘。
泰迪健康地成长着,我只用在夜里醒来为他哺乳一次。我问中尉,我们母子俩能不能在温暖的夏日空气中走走,这样他的皮肤就能感受到阳光的照耀,他说我的侍女可以每天带着泰迪在花园里和河边散步。
王宫上下都离开了伦敦,我想象着玛丽作为平和手下的一位天使坐在她的秋千上,并在假面剧中为伊丽莎白起舞的样子。这是为了向众人宣告:苏格兰的玛丽王后作为一位天主教信徒,作为一名法国人,如今即将成为伊丽莎白的继任者,而我们则被遗忘了。我想,事实的真相对我而言实在难以接受,我和自己的爱人都被关在伦敦塔里,他离我的窗户不过百尺之遥。可这一切对我的妹妹玛丽而言似乎更难承受,她要微笑着侍奉自己和她姐姐的敌人,这个将所有女性皆视为仇敌的女人。
“没人和我说过那个无辜的婴儿也在关押中。”他说。我从他平静的声音里听出了一丝怨恨,我想,这就是在伊丽莎白手下尽忠的感觉吧:起初还是充满希望,但随后就会发现一切都开始越偏越远,甚至超过了自己能够承受的底线。
“我要挂一根黑色的丝带,”我平静地说,“这代表了坏消息。现在没人会再为让我出狱而声援我了。”
我早早地躺上床,在一片暮色中等待夜色慢慢笼罩整个房间,心中思绪万千。如果苏格兰的玛丽对伊丽莎白的宫廷假面剧中所传递的信息作出回应,那究竟会发生什么?这两位宿敌真的能够共同走向和平吗?她们真的能像玛丽所要求的那样,在一座岛上同时出现两位女王吗?是否真的会进行一场伟大的会面,最终成就一段友谊呢?伊丽莎白最终又能否找到一位和她地位相同的、可以信任的人呢?
我站起来走向窗边,把窗打开。“你要做什么?”她问。
如果她们真的会面了,还成了朋友,钦佩对方的威严,那伊丽莎白有没有可能放走我和奈德呢?我的野心是否也会被那些曾经认为我有朝一日必将继位的人所遗忘呢?
“噢,她已经赢了,”玛丽不耐烦地说,“我们甚至都没有密谋对抗她,她却处心积虑地对付我们,仿佛我们是她最恶毒的敌人。玛格丽特·道格拉斯也只是夸夸其谈,并在为自己儿子争取机会时表现得有点野心勃勃罢了,可她也被安上了叛国者的罪名。她和我们的女王没什么血缘关系,接近女王对她而言没有什么诱惑力。女王反正已经毁了你的名誉,你觉得她会放了你吗?”
房间的大门传来敲门声,钥匙在锁眼里转动,发出了刺耳的声响。我起身披上长袍,准备前去开门。我的女仆和泰迪睡在一起,我的女侍臣则每天都会来。除了我之外,不会有人在晚上从里面开门。说实在的,这并不难猜,从来没有人在用过晚餐后来过——肯定是一位带着消息的守卫,我不敢奢望这是女王的赦免。
“她的确清楚自己在做什么,”我同意玛丽的说法,“她终于克服了对我们的恐惧。她肯定自己永远都不会生下一个儿子,而我的儿子如今被称作私生子,我又背上了不贞的名号。”
“是谁?”我有点紧张地问道,可我在拉开门闩时却没有听见回应。当我把门打开时,门外站着一个守卫,还有一个个子更高的男人,他戴着兜帽,帽檐拉得很低,我看不清他的脸。
“我还得在她那场用意卑劣的假面剧中跳舞,”玛丽嫌弃地说,“第一天我要在帕拉斯的队列里,开始的时候坐在秋千上,末了还要为平和跳舞。当她命令我跳舞的时候,我心里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这是在为天主教徒玛丽传递一份信息,让我来干这事!让简·格雷的妹妹,来传递希望英格兰接受天主教继承人的信息!”
我刚准备把门关上,可那人立刻伸手把门抵住。“你不记得我了吗,亲爱的妻子?”他轻声说。
房间静了下来,有那么一会儿我们就坐在沉寂中。
是奈德!是奈德!我的丈夫,他英俊的脸上带着一丝微笑。他对守卫点了点头,然后推开门,一把将我揽入怀中,吻落在了我的脸上、头发上和被泪水打湿的眼睑上,还有我的嘴唇上。
玛丽点了点头。“所有人都清楚。”
“奈德!”我抽泣着,已经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了。
我抱起一只小狗崽,把他凑在我的下巴那儿权当慰藉。“大主教就是个骗子。”我只说了这句。
“我的爱,我的妻子。”
“没错,还把那个可怜的孩子称为私生子。”玛丽难受地朝摇篮点了点头,我那无辜的孩子正在摇篮中安睡,还不知道自己的名分早已被掳走。“愿上帝饶恕他。她希望别人不会再为一个被称作荡妇的女人说话,也不会支持一个被冠以私生子名号的孩子。你的名声被毁了,而他则被剥夺了继承权。奈德自然也蒙受了不该有的屈辱。”
“你自由了?”
“亲爱的上帝啊,玛丽,那个大主教真的宣布我的婚礼无效了吗?”
“上帝啊!才没有呢!我贿赂了守卫,让他给我一个小时来与你相处。亲爱的,我很爱你,对你的爱从来没有停止过。我之前离开了你,请上帝原谅我,现在我再也不会走了。”
“她还没有公开,也没有否认。”玛丽有点生气地说,“这出假面剧不是公开表演给民众看的,除非他们受过古典文化教育,否则根本无法理解其中的含义。我已经给半数的夫人们解释过其中的含义了。她没有勇气公开坦白,能做的只是把你放在一边,让大主教帕克为她做这些事;也只能在假面剧中公之于众。她想让宫中的人知道你并非她的继承者,因为你蒙受着羞辱,你的儿子更是私生子;但她不敢把这一切公之于众。”
“噢,我知道!我就知道!我应该清楚的。我就知道你会回来。你收到我的信了吗?”
我迈了三步穿过小房间来到桌前。“她终于敢公开否认我的继承权了。”
“没有!我一封信都没收到!这让我很是费解!我在勒令回国后才收到过一封信,他们告诉我你和孩子被捕了,我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法国人说在那边和他们在一起要比回去面对伊丽莎白安全得多,他们求我不要离开那儿,可我不能抛下你不管。”
“她应该是这么打算的。伊丽莎白在告诉她,她们都是英格兰的君主,可以共同统治英格兰:玛丽统治北方,伊丽莎白统治南方,玛丽也会是她的表亲和继承人。她差不多对她许诺了,要把王位给她,她也说这符合继承法,符合王位由血缘关系最近的人继承的原则。这既非本人的选择,也非信仰的问题,更非世人的意愿。”
“你真的没有收到我的信?我写了!我经常写信,在信里求你回来。信里不会弄错的。”
“她想表达什么?难道是说给苏格兰的玛丽王后听的?”
我们看着对方,真相在我们之中了然于心,我们意识到自己已被敌人团团包围。
“噢,没错,有狮子、大象,还有各种各样的东西。不过重点是两个女人联手了,主题就是她们之间的友谊。它还传达了一条信息,便是英格兰国王是由血缘传承,而并非被先王选定的。”
“我写了很多信,这肯定不是个意外。它们一定是被人偷走了。”
我看着她阴郁的表情,听着她枯燥无味的描述,不由得笑了起来。“我肯定场面会很漂亮。”
“密探从一开始就在我们周围。”奈德说,他把我拉进卧室,飞快地脱下自己带兜帽的长袍,扯下夹克,把衬衫从头顶脱去。他比未入狱的时候更瘦了,在暮色中,他的皮肤如奶油般白皙。我立刻燃起了欲火,呼吸不由得急促起来。
“开场是帕拉斯骑在一匹独角兽上,我猜是伊丽莎白自己扮演这个角色。在她身后是两名骑在马上的女性,分别象征谨慎和节制。后一天的主题是平和,最后一天是抛去怨恨,我们一起唱歌。”
“噢,不过你必须见见泰迪!”
“天啊。”
“我会的,当然会,不过首先我必须见你。这么久我一直在想你。”
“北方。我们打算在诺丁汉住一段时间,她下令让我们排一出假面剧,所有人都要参与其中,当然也包括我。我在秋千上扮演一个和平天使。这幕剧叫做‘不列颠与帝王’,要整整持续三天呢。”
我们穿过门廊,来到床边。我没有犹豫,掀开被子躺了进去,奈德斜着他那赤裸的上身,把我的睡袍从头顶上脱去,我甩手把衣服丢到一边。
我伸手把她揽在怀里,问她:“你今年要去哪些地方?”
“你对大主教发誓我们结婚了吗?”
玛丽摇了摇头。“不会的,他们正是以此来要挟你。没事,我会继续这样,并且假装自己乐在其中。”
“发誓了!我永远不会让他否认我们的婚姻。”
“如果你能摆脱她就好了。”我轻声说道。
他短促地一笑:“我也是这么说的。我就知道你不会背叛我。”
“我知道,”玛丽阴郁地说,“伊丽莎白和她父亲一样,被恐惧折磨得要疯了。可我必须侍奉她,只要是她喜欢的地方我都得跟着去。”
“我永远不会否认你做的事,永远不会。”
我把手放在头上,似乎就要扯自己的头发似的。“什么?真是疯了。”
我把手伸向他,他脱下自己的长筒袜,倒在了我身上。我们急促,热情。我俩已经分别了一年多,如今小别胜新婚,面对对方只感觉欲求不满。我曾在梦中见过这个场景,渴望着他的触碰。他急切地压在我身上,凝视着我陶醉的脸。
“我猜她的丈夫还被关在这里,就在伦敦塔的某处。不过他的儿子达恩利不见了。”
“亲爱的。”我轻声向他低语,他的身子贴在我的身上,就像一只看见猎物俯冲而下的鹰隼。
“那玛格丽特·道格拉斯全家是不是都被捕了?”
我们在一起的时间只有一个小时,他磕磕绊绊地从床上下来,我帮他穿上衬衫,这让我不由得想起我们结婚时的情形,我们互相为对方穿衣,笨手笨脚地绑上丝带,之后简妮和我急匆匆地赶回住处吃晚餐。
“几乎确定了,不过她没理由不这么做。这场婚姻对男方而言非常合适,对女方来说也是如此,对我们来说,让女王嫁给一位英格兰人要比嫁给法国人更好。”
“现在让我见见我的儿子!”他说。
“真的?”
我把他带到女仆的房间,孩子正睡在女仆床边的摇篮里。女仆虽然睡熟了,可她的手仍然伸着,当孩子蹬腿的时候,她就能摇动着摇篮安抚他。泰迪睡得很香,他仰面睡着,一只手伸向头顶,攥成一个小拳头,脸颊红红的,嘴唇上方因为吮吸母乳长了一个粉色的小水泡。
“他们说她试图让自己的儿子亨利·斯图亚特与苏格兰的玛丽王后结婚。”
“感谢上帝,他长得真美,”我的丈夫轻声说道,“我之前从来没有概念,还以为婴儿长得很丑。他继承了你所有的美貌,看起来就像一个完美无瑕的小娃娃。”
我倒吸一口凉气,用手捂住嘴:“又一个表亲被捕了吗?而且还是在我们的老房子里?”
“他和你一样固执,”我说,“在别人为他受洗的时候长得还没那么好看。肚子饿想吃奶的时候就会大声叫唤,就和领主一样,一点都推迟不得。”
“我们的表姨玛格丽特·道格拉斯就算一个,”玛丽平静地说,“她在西恩的查特豪斯的家中被抓了,理由是涉嫌谋逆。”
我们小心翼翼地踮着脚尖走回我的房间,奈德问道:“你是自己喂他的吗?”
“噢?她对谁态度更糟?”我好奇地问。
“没人帮我做这个啊!”我不禁嘲笑起他一脸震惊的模样,“我就像怀里抱着孩子的贫穷妇人那样用心把他拉扯大了。我用自己的奶水和爱养育他,看着他以此茁壮成长。”
“宫里的人准备启程离开伦敦,”她说,“我也得跟着一起走,不能惹她生气。你或许会想,我和你一点关系都没有啊,也不是她的亲戚,可她待我就和宫里任何一名夫人一样,而且我还是最不受她宠的那个。托马西娜和我一样也是矮个子,得到的关注却比我多得多。我跟着王宫里的人四处走,也和那些夫人们一同用餐,可她却很少对我说话,也经常没能注意到我在哪儿。不过她对其他人的态度更糟。”
他吻着我的双手、嘴唇、脸颊……就像饿极了的人尝遍各种东西般吻我。“你就是天使,是我和他的天使。我明天晚上还会再来的。”
玛丽点了点头,她没有问如果出了坏消息他会换上什么颜色的围巾。伦敦塔里的所有人都不想准备接受这个坏消息。只有我的姐姐简有勇气直面她的死亡,并写信让我认识自己的来世。
“你还能再来?”我几乎不能相信他的话,“为什么?”
“没错,他每天早上都会把白色围巾放在窗外,告诉我他很好,而我也一样,”我说,“如果他病了,他就会放一条蓝色的围巾,他若是被释放了,就什么都不放。”
他咯咯笑了起来,我好久都没有听过他的笑声了。“虽然我们刚结婚的候就已经分开,但既然他们都公开称我俩是罪孽深重的情侣,似乎也允许了我们在一起。爱德华爵士曾经向我点头示意,似乎在说,我们已经为自己犯下的罪受了那么多残酷的惩罚,不如好好享受它。我偷偷塞给守卫一枚钱,于是他就带我来见你了。”
我的小妹妹玛丽带着一篮芦笋拜访我。“这是有人刚从自家的院子里采来给我的。”她语焉不详,把这个篮子举到窗边的座位上。“那是奈德的窗户吗?”她问,看向白塔,有面窗户的铰链上挂着白色围巾,正在迎风飘扬。
“我们能在一起了吗?”只要我们能睡在对方怀里,他也能看见自己的儿子,我才不在乎我们此生是否都要被困在伦敦塔里。
此后一片风平浪静。令人痛苦的是,根本没有任何事情发生。我只能等着。我想起了简,想起她住在帕特里奇斯的房子中那会儿,不断地等待并坚信玛丽女王能原谅并且释放她,随后中尉进来了,告诉她会在明早被处死。有时我会梦见自己是简,流着泪在夜晚醒来,觉得自己经受的等待终于到了尽头,到清晨时分,我得走上一小段路前往绿塔,可我随后在床上转了个身,向摇篮里的孩子伸过手去,他的脸因为哭泣而变得绯红,又因饥饿而急需哺乳,小脚不耐烦地蹬着。我把他抱在胸口,感受他在吸吮我的乳汁,我明白这种强大而又无辜的生命不会被扼杀,总有一天早上,总有一天,我会带着自己的孩子离开这里,让他得到自己应有的自由。
“我们能够过上怎样的生活并非只是由我的希望所决定的,但这也是我们现在能做出的最佳选择了,”他说,“我仍旧怀有希望。伊丽莎白不能违逆所有顾问,威廉·塞西尔和罗伯特·达德利知道我们是无辜的,而且真心实意地爱着对方。他们是我们的朋友。他们想让新教徒坐上王位,我们有他们的支持。他们会阻止苏格兰的玛丽登基,因为在他们的心里永远没有属于她的位置。所以亲爱的,我的心中并不绝望。”
伦敦 伦敦塔
“我也是,”我说,他的话让我鼓起了勇气,“我并不感到绝望,只要能和你在一起,我永远不会感到沮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