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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62年冬

“我们的母亲跑过去了,父亲也是,所有人都在祈求她的宽恕。我也被拖过去向她行了个礼。而这就是伊丽莎白害怕的地方——所有人都得和自己的继承人建立友情,这么做可是有原因的。所以,除非他们肯定你永远都不会成为王位继承人,否则他们都不敢和你作对,因此伊丽莎白才一直不公开确认这点。”她把脑袋侧到一边说道,“不过相对的,大家害怕她那可怕的脾气,所以也没人会为你说话。”

“我也跑过去了,”我告诉她,“至少我的公公和丈夫过去了。”

“她不能收回我的继承权。”我说。

“当然啦,”玛丽说,“所有人都清楚这点。这也就是为什么枢密院不能同意伊丽莎白在毫无理由的情况下就把你关在监狱里,因为他们都清楚你是英格兰下一任国王的母亲。你还记得玛丽女王来到伦敦时的情形吗?简所在的朝廷里,所有的人都跑去见她,告诉她那是他们弄错了。”她苦笑道。“还记得他们有多懊悔吗?”

“她私下里和我们说她不敢,不过也不会通知议会甚至枢密院。可泰迪……”

我瞥了一眼摇篮,简单地说:“必须是泰迪。我的继位顺序在伊丽莎白之后,他又是我的儿子。”

“唯一能否认泰迪继位可能性的方法就是宣布他为私生子。”我缓慢地说。

虽说每个人对自己的继任者都有自己的偏好,但伊丽莎白对我们不能继承王位所给出的原因只是我们的父亲因叛国之罪而被处死,我的表姨玛格丽特·道格拉斯不能继承的原因则是她的父母并未结婚就生下了她。那么候选者就只剩下苏格兰的玛丽了,而她又不肯任命她!人们只是想知道下一任统治者在哪儿、又是谁,如果伊丽莎白不肯明确告知民众的话,那民众会自己做出选择。

“没错,”玛丽说道,“那个邪恶的都铎女巫下一步要做的就是这个。”她俯身凑近了摇篮,似乎自己是童话中对抗坏仙女的好仙女。“她企图证明这个无辜的男孩是私生子,不适合继位,这也是她唯一能否认泰迪是她继承人的方法——宣称他是个私生子,而这个方法,却是由她这位众人皆知的私生子想出来的。”

“没错,他们不喜欢女王,”她毫不客气地说,“但谁又能指责他们呢?国家已不再如同玛丽在位时那般繁荣了,曾经的和平业已不再。如今我们被法国和西班牙共同威胁着,而且女王不会通过联姻来为我们争取到一位盟友。”

玛丽说的一点也没错。现在已是二月,每天清晨,窗内都会结上一层白霜,每天的黑夜要持续整整十二个小时,爱德华爵士就是在这个时候叩响了我的房门,鞠了一躬,走了进来。

我听见玛丽对伊丽莎白和她爱人罗伯特·达德利那尖刻的评论,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气。

“尊敬的夫人。”他这么称呼既避开了我的娘家姓,也避开了我婚后的姓。

玛丽露出了不怀好意的笑容,让她漂亮的脸都扭曲了。“因为她害怕了,”她轻声说,“全国上下有半数的人都是天主教徒,所以他们更愿意让苏格兰的玛丽来当英格兰女王,而信仰新教的另外半数人则更希望你成为王位的继承者,因为你嫁给了一位英格兰的男士,也有了自己的儿子和继承人。谁都不是真的想让她待在王位上,她既无法生育,还爱上了那个谋杀自己妻子的异教徒。”

“爱德华爵士此行是有何贵干?”

“她为什么不说?”

“我过来是通知您,您将在明天受邀前往兰贝斯宫,接受大主教的亲自盘问。”

玛丽悄悄做了个手势,有可能是真的,也有可能并非如此。“她想方设法把你关在这里,但却没有任何理由。他们向枢密院汇报了对西摩尔家族和贝丝阿姨的审讯结果,也提到了你和奈德的情况,很明显,你们两个人纯粹是出于爱情而结婚的。他们搜寻那位主持你们婚礼的牧师,但却一无所获。我倒是不觉得他们找得有多么认真,可不管怎么说,你们都交换了誓言和戒指。这是一场私下举行的婚礼,是连她的母亲都没有过的经历。枢密院等了好几天,让她去发明一些罪名,或者立一条法律,让她可以亲自公开宣布你的婚礼不再作数,可她什么都没说。”

“他要问我什么?”

我们谁都不必说“她”究竟是谁。伊丽莎白在我心中已经成了魔鬼般的存在。一位都铎家的女王带走了我的姐姐;另一位则夺走了我的名誉。

爱德华爵士看起来很尴尬,但还是竭力用平静的语调说道:“询问您关于假装自己结婚一事。”

“他们会不会否认我们的婚礼,之后她就放我们走了?”

“我根本不知道还有这件事。”我冷淡地说。

这句话带来的失落感并不让我惊讶。去年他们更换盘问的问题时我就知道这一天总会来到的。不过我的孩子就躺在我怀里,我的丈夫和我住在同一屋檐下,别人对我的评价也变得不怎么重要了。我知道真相究竟如何,也知道奈德对我和我对他的态度,上帝也知道。又有谁会在乎伊丽莎白怎么说呢?只要我们重获自由,就能复婚,至于现在怎么样又有谁在意?

他给我展示了一下手中的那张纸。我看见了王室印戳,还有伊丽莎白满是圆圈的签名。“这上面是如此讲述的。”他说。

“不,我觉得他们打算否认这场婚礼来羞辱你。”

我对他露出微笑,请他自己来见识这个冷笑话。“看起来这倒是个很公平的质问啊。”我说。

我感到很高兴,“啪”地合上双手,问道:“他们接受了我们的婚姻吗?我们是不是马上就要被放走了?”

他低下头,平静地说道:“你的丈夫也去,不过你们要坐不同的船前往,互相看不见对方。”

“他没有在监视我,是我真正的朋友。”她说,接着爬上了一张破破烂烂的椅子,在上面摇着头。“一切都变了。我身边没有了密探,他们也不在意你到底说了什么。他们相信你这么做是真的出于爱情,没有任何阴谋。他们不再盘问别人,放走了所有的囚犯,唯独留下你和奈德两个人。”

“告诉他我爱他,”我说,“另外,我永远不会避而不认他或者我们的爱情以及儿子。”

“他没有偷听吗?”我紧张地问。

“你说你和他的爱情?”他怂恿我说出更多的内容。

“没错,除了守门中尉托马斯·凯耶斯之外,今天没人跟着我一起过来,他人很好,陪着我一路走到这里,现在他在楼下等着。”

“我对他的爱和我们的婚姻,”我不耐烦地说,“没人能让我否认真相。”

我立刻向门口扫了一眼,但今天没有人等着监视我们。

马修·帕克作为将我的姐姐简推上王位的众人之一,如今被册封为坎特伯雷大主教,赢得了机会,成了能为伊丽莎白加冕的唯一一人,但我现在并不指望他会反对女王转而支持我。他是由伊丽莎白亲自任命的,永远不会违抗她的旨意。我在兰贝斯的大主教宫殿并不会比在枢密院里找到更多正义。

“我才没有觉得这是属于她的王家收藏中的一部分,”她直白地说,“这些东西更应该属于你。如果你只是因为未婚先孕的事而被外界忽视,失去了继承人的身份,那我又为什么要去侍奉一位由波琳家的娼妓所生,被众人称作达德利的娼妓的女王呢?”

可伦敦的人民都站在我这边。我的驳船驶出伦敦塔的水闸,搅起泰晤士河黑色的河水,开始逆流而上。我可以看见人们停在河岸边,偷偷地看向那艘驳船,随后,我依稀能听见他们在冰冷的灰色水面上空的叫喊声。

“玛丽!”

他们对审判的时间可谓精挑细选。海水倒灌入泰晤士河,驳船被一阵冰冷的风推行,迅速逆流而上,可这也不如消息传得快,他们立刻就知道凯瑟琳夫人,也就是英俊的奈德·西摩尔的新娘终于走出了伦敦塔,动身前往兰贝斯。等桨手们平划着他们的桨,让我们靠上宫殿边的码头时,所有在马匹渡船[2]上的人都挤在最靠近我驳船的地方看着我,那些在河岸和码头边的人都在热情地为我欢呼尖叫。

“我偷出来的。”她老实说,然后给它上了发条,放在泰迪面前,可他对此一点兴致都没有。

我站了起来,这样他们就能看见我了。我朝他们挥了挥手。

未来终将属于他的王宫并没有为这个小男孩送来礼物,只有玛丽前来拜访了我,还给我带来了一个小巧的音乐盒,我立刻就认出那是汉普顿宫大接待厅里的东西。

“我的女士,请往这边走。”大主教的管事紧张地对我说道,但他无法阻止我对人群微笑,听他们为我喊出的祝福。

我们叫他泰迪,我每天早上都会在窗边系上一条蓝绸带,这样他的父亲奈德每天清晨从自己的窗口向下看时,就会知道自己的儿子一切安好。我希望他能见证自己的儿子会长成怎样一个英俊的人,也希望他能看见我们两个就像简妮保证的那样,生下了一个非常漂亮的孩子。泰迪继承了我的金发和优雅的身姿,也继承了奈德颀长结实的身材。他很适合当一位王子,不过当然啦,他本来就是。不论伊丽莎白承认与否,他都是她的继任者,也是英格兰王位的下一代血脉。

“什么都不用怕!”有人对我喊道。

他们说他是个好孩子。没错,他从来不哭,可他们告诉我我要把他宠坏了,因为他一躁动我就把他抱起来,和他一起从一个房间走到另一个房间,当我读书或者写字的时候把他放在自己腿上,只要他一把自己的小脸蛋埋进我的身子里,我就把他放在我丰满的胸脯上。我的乳汁很容易就涌了出来,涌出的也同样是我对他的爱。这是我从未梦想过的快乐。我不知道自己会那么爱一个孩子:他的出生便带来了快乐,他的生命更是奇迹,我永远永远不会后悔生下他。

“上帝保佑你,也保佑你那健康漂亮的儿子!”

在夜里,我让他枕着我的手臂睡觉。我醒着,倾听他安静、快速的呼吸声。有时他睡得很死,我会把耳朵凑近他的小鼻子,告诉自己他还活着,还很健康,到了早上,他睁开自己如婆婆纳[1]般蓝色的双眼对我微笑着。

“愿上帝保佑女王!”有人喊道,可他们并没有说这个女王指的是谁。

我亲自喂他,仿佛自己是个农家姑娘。伊丽莎白虽然专横,却无意给了我这份我所知道的最大的喜悦,想到这个我不由得笑了起来。如果我在最好的出生地,也就是王宫里生下了这位小子爵,那别人会在他一出生就把他从我怀里抱走,我也将开始与他分别的生活。王室会聘请一位乳母将他带大,我则要一直留在宫里,不论之后发生什么,哪怕我要与他分别数周。等他长大后,我对他而言就会如同陌生人般疏远,他的第一个微笑也会属于自己的奶妈。不过我现在既然被关着,他和我一样无辜,却也被拘押于此,我们俩便能像两只被困笼中的小鸟,能一起歌唱,一起梳理自己的羽毛,和那两只朱顶雀一样快乐。

我挥着手,似乎自己接受了这份祝福,随后冒着险,尽可能放慢脚步,走入宫殿黑暗的拱廊中,这样所有人都能看见我作为一个犯人准备接受审问,同时也能让他们见识到我的年轻和美丽,我只有二十一岁,正如我一直以来,将来也是一样,正担任着英格兰女王合法的继承人,同时也是被封为圣人的女王简的妹妹。如今所有人也开始思考这其中的可能性了。

我的孩子躺在摇篮里发出呀呀的声音,看见我就会露出微笑,望着他,我实在无法难过起来。他比任何宠物都要更有趣,着实使人着迷,就连诺兹先生看见这位王子出现在我们之间,也和侍女们一样露出了欣喜的表情。他喝完奶后把奶吐出来时,她们连忙跑去抓来一块布料垫在我的肩上,当我拆下缠在他身上的襁褓时,她们会帮忙握住他挥舞的小手和胖胖的小脚。

[1]一至两年生草本植物,花中心白色,边缘为蓝色。

伦敦 伦敦塔

[2]一种可以让马和马车都在船上横渡泰晤士河的船只,兰贝斯与威斯敏斯特之间的那条航线最为著名,现已建为豪斯福大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