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悟读书网 > 文学作品 > 最后的都铎 > 1561年秋

1561年秋

“我们会去问他的,”桌子那头的人看着自己的笔记说道,“可他是我们能问的唯一一个人了。除了他的妹妹之外,你们没有别的目击者,她如今也已经死了,我们也找不到主持你们婚礼的牧师,所以没有证据可以让我们写在纸上。”

“我当时就在现场,此外还需要什么证据吗?”我坚持道,“我的朋友简妮永远不会这样算计我。她既然想让我们结婚,又为何要做这种事?她的哥哥是我真正的丈夫,永远不会背叛我,又为什么想要背叛我呢?他想的不过是想以一种合乎荣誉的方式,以爱情的名义与我成婚。我们所做的不外乎此,你大可自己去问他。”

“那你们就应该记下我和赫特福德伯爵说的话,”我骄傲地说,“对于任何英格兰的臣民而言都已经具有足够的效力。两人在上帝面前结为夫妻,对于上帝和法律而言都已足够,这点你和我一样清楚。虽然我们找了一位牧师,但其实用不着他来帮我们进行所谓真正的结婚仪式,只要我们在上帝面前对对方发下誓言,便是一场合法的婚姻。我们不需要第三个人为我们见证,因为上帝已经见证了这场美满的婚礼,而我们正是这么做的。这对我已经足够,对你来说肯定也一样,对任何让你像这样质问我的人亦然。”

他低下头,这些讯问对我来说是件苦差,对他也一样。“我请求你的原谅,我的意思只是如今我们没有证据。”

他们终于沿着楼梯排好队走了下去,互相抱怨此次仍然一无所获,这场争论让我疲惫不堪,我躺在床上,一直睡到清晨。我的女仆为我的早餐准备了一些面包和肉,还有一小杯麦酒和一些梅子,可我什么都吃不下。我觉得自己烦躁不安,从房间的一头走到另一头,看看窗外的泰晤士河,又俯瞰着绿塔。肚子里的孩子变得非常平静,我肯定它在腹中沉得更低了,我因此行动也变得更笨拙了。

“爱德华爵士,你恐怕弄错了自己的地位,”我平静地说,“我结婚了。我是西摩尔夫人,赫特福德伯爵夫人,你要记得,我有王家血统,没人能质疑我说的话。”

他们的新问题让我很困惑。既然无法证明我们有谋反的意思,便打算否认我们的婚姻,但是羞辱我又有什么好处呢?谁又能相信像奈德那样的年轻人会对自己的荣誉如此不珍惜?谁又能相信像我这样年轻的女人,同时也是圣人简的妹妹会在没有新教牧师的主持下结婚?

爱德华爵士清了清嗓子说道:“如果主持婚礼的并非是真正的牧师,”他笨拙地说,“那么婚姻可以是无效的。伯爵和他的妹妹或许欺骗你进行了一场虚假的婚礼,他们找了一位假冒的牧师来主持,而你并没有和他结婚……”他停了下来,想找位失去童贞的老姑娘作例子,一时间却无所得,可我敢打赌,他脑海里跳出来的肯定是女王本人。

就在我看向河面和上空盘旋的海鸥时,我突然觉得自己的肠子似乎都转了个身,这个瞬间我甚至有一种强烈的感觉,自己要死了。我死死地抓住椅背,痛苦地喘气,这阵剧烈的疼痛甚至都让我无法尖叫。血水在石地板上流淌,我的侍女冲了过来,随后被吓得倒退一步。诺兹先生跳上挂毯,迅速爬了上去,小狗们连忙跑回自己的窝里,害怕地呜咽着。丝带过来闻了闻,然后摇了摇爪子走开了。

我指了指自己隆起的腹部。“我想谁都能看得出来。”

“上帝啊,你要分娩了!”我的侍女说道,“你的羊水破了,但你的产期还没到啊!”

“你的房间已经被搜遍了,”他说,似乎我已确实是个罪犯,“你在宝库的盒子也都被查了一遍,谁都找不到任何信件来证明你结了婚。”

这阵痛楚来得快,去得也快,想到自己虽然被锁在伦敦塔里,所幸还没有完全失去自由,我差点笑出了声。我本应该躺在黑暗的房间里,身边有两位助产士,还有两位女侍臣和十几位女仆,一位奶妈带着几张摇椅,准备接手那孩子,而丈夫除了用晚餐就是在教堂中祈祷,当然现在一切都错乱了,但什么都不能阻挡孩子的出世。

“我把它和自己其他信件放在一起了,”我说,“只要我能去自己在威斯敏斯特的房间,肯定就能找到。”

“告诉伦敦塔的中尉,让他派一个助产士过来,再看看能不能找个人把这事告诉赫特福德伯爵,让他为我和我们的孩子祈祷吧。”我虽然这么说,其实心中很想出于恐惧而大声尖叫,因为自己得在没有母亲、姐姐或者其他任何和蔼可亲的女人的陪伴下生下自己的孩子。

他知道我没有这东西。大家都知道我的那些信件都不见了。我那愚蠢的女仆以为自己把那盒信件和其他东西一起都带进了宝库,那些东西是我在跟着女王出行时想让她为我安全地在伦敦保管的,但当她再去找时已经不见了,如今我被捕了,谁都没法找到。

侍女匆匆把门关上,等我再次听见守卫们踏着缓慢的步子拾级而上时,这当中似乎过了许久许久。“让我出去!我得去见爱德华爵士!”守卫含糊不清地对她说的话表示猜疑,而她则回报以大叫:“孩子要出生了!”

他们残忍的表情如今也已变得柔和起来。“还有伯爵亲笔写下的求婚信,以及他在前往法国之前任命你为他的妻子时的相关信息呢?”爱德华爵士问。

我试着挪动身子,来到房间的角落里,那儿的墙上有个不加装饰的十字架,在它面前还有一本打开的《圣经》。我试着跪在它面前,虔诚地祈祷,祈求孩子和我都平安无事,祈求助产士能赶快过来,也试着等待那阵痛楚再次来临,因为上帝知道我们在这儿迫切地需要一个知道自己该做些什么的人。

我骄傲地张开左手,向他们展示了我的中指上奈德给我订婚用的钻石戒指,以及无名指上由五个环连接而成的婚戒。我在婚礼那天把它们穿进项链戴在脖子上,如今我终于可以骄傲地戴着它们。“这是他给我的戒指,”我说,“从我结婚那天起,便从未与它们分开过。”说罢,我吻了吻它们。

助产士敲响外门,冲上了楼梯,就在这时,我听见了楼上我的丈夫,也正是我的真爱奈德在用力捶着上锁的大门,大声咆哮着:“发生什么事了?怎么了?”就算我隔着自己房间厚厚的木门,也能听见他的声音。

“还有那枚戒指呢?”

我朝着房顶的横梁喊道:“奈德!奈德!我们的孩子要出生了!”诺兹先生钻进我凌乱的床铺上,把头埋进枕头里。我听见奈德的脚步飞快地走来走去,大声喊着,声音听上去变闷了,他似乎正将自己的嘴唇抵在房间的地板上,努力试着让他说的话传到我这里。

他们交换了一下目光,显然觉得不适,这让我更加肯定:有人让他们追查这条新的线索,但违背了他们自己的意愿。

我听不清他说了什么,因为他的房间地上铺着的是又冷又厚的石板。但我其实不需要听清,我知道他爱我,也知道只有自己在生完孩子后告诉他:我状态尚佳,孩子也顺利呱呱坠地,他才能从痛苦的焦虑中解脱出来。助产士冲进房间,门在她身后猛地关上,拉上了门闩。我在这里忍受着痛苦,可心中不免有些小小的喜悦,因为奈德就在楼上,与我只有一层之隔,他跪在地上,脸贴着地面,准备倾听孩子的第一声啼哭,同时也在为我,为他的妻子祈祷。

“因为他穿着一身皮草长袍,就像瑞士的牧师穿的那样啊!”我鲁莽地说道,“因为当简妮需要一个牧师的时候他就跟着回来了?因为他带着一本《圣经》并宣读了婚礼誓言?还是因为他说自己是个牧师?还有别的吗?我是不是还得找他要一份证明自己的文件?我为什么要怀疑他?你们为什么现在又开始怀疑起他来了?”

虽然助产士说就第一次生产而言我的速度已经很快了,之前她陪过的一个妇女忍受了这样的痛苦足有数日之久,可这对我来说仍是一个漫长的折磨。我试着不让自己听她说那些悲观的预测,和关于难产而死,还有婴孩死产的可怕故事,我的侍女在一旁打断了她的话:“但凯瑟琳女士现在做得非常好!”

“你怎么知道他是教会里的牧师?”爱德华爵士煞有其事地问道。

“凯瑟琳女士的确表现出色。”那个老巫婆倒是肯定了这句话。

“我不知道!”我不耐烦地说,“可能是她自己的钱,也可能是奈德给她的。”

我大声喘息着,等着痛楚消失,然后纠正她:“是赫特福德夫人,”我坚持道,“我是赫特福德伯爵夫人。”

桌子另一头的那个男人抬头问道:“她从哪里得来的这十镑?”

“如你所说,我的夫人。”她的目光从我身上移开,这让我不禁再次想到,假如有人企图证明我们的婚礼根本没有发生过,那她正是被勒令不要用我婚后的名字称呼我。

他们用讨厌的声音盘问我。“我不知道,我猜是去牧师们传道的地方吧,或者圣保罗十字路口。她把那个牧师带回来,那人宣读了誓言,然后她给了那人十镑钱。”

我无法思考,我在痛苦中上下穿行,随后躺在床上休息,头脑中充斥着疼痛和恐惧。我感觉自己裂成了两半,似乎我没有经受绞刑,而是忍受着车裂。我想起了简,只要你向窗外投一块石头,便能落在她死去的地方,当斧子落下的时候,她必定感受过痛苦吧。我或许也会像姐姐和父亲一样死在伦敦塔里,在这阵痛楚结束后,我只希望自己能在天堂里与他们相会。

“她是从哪里找来的?”

我痛苦地走来走去,随后停下了身子,倚在椅子上,因为疼痛而呻吟着,助产士先是看着,然后突然放下手中的纺锤说道:“孩子要出生了,赶快做好准备。”

“我不知道,他是简妮找来的。”

“我要做些什么?”我问道,“发生了什么?”

“他隶属哪个教区?”

她笑了几声。“你之前就应该问的,凯瑟琳女士。”她说。

“你们第一次问我的时候我就告诉过你了。”

“是赫特福德夫人,”我生气地轻声说道,就算这或许是我最后一口气,我也要捍卫自己婚后的名号。“我是赫特福德伯爵的妻子。”

“所以那个所谓的牧师并不认识你?”爱德华爵士问道。参与盘问的三个人在我一再抱怨自己疲惫不堪而且又临近分娩后,终于允许我坐了下来。这次盘问的时间是在深夜。

可她只是粗野地推着我,让我的手和膝盖着地,就像一只劳作的母马。我呻吟着,按照她的指挥用力,又听从她的指示休息,随后突然有了一阵奇怪的感觉,先是什么东西在我体内滑动,接着又是一阵扭动,接着她说:“上帝非但保佑了你,更是出手相助,你生了个男孩。”

我发现他们问的问题有所变化。他们不再问这种问题打探我们的计划、我们在宫中的朋友是谁、我们与西班牙大使见面的频率如何,如今他们又用了新的一招:转而关注起是谁出现在订婚现场,是谁见证了我们的婚礼。他们问起仆人们,是谁准备了奈德端进卧室的冷肉,又是谁端上了红酒?而牧师又是谁?他们问起了简妮。

我为自己的孩子,也就是比彻姆子爵取名为爱德华,这是为了纪念他的父亲和祖父。他可以以此将自己的血脉追溯至爱德华四世甚至更早的时候。他的父母皆为王室成员,所以他的降生本应被加以庆贺,应该鸣响礼炮,并告知所有基督教国家,可他们只是把他放在了我床上,将他塞在我枕边,甚至都没有人来拜访我们。他们把他带到伦敦塔中的小教堂里,我那可怜的儿子正是在他家族坟墓上方的洗礼盆上受洗的。似乎伦敦塔中叛国者的坟墓成了我们家族的教堂。他的阿姨和外公格雷正埋在洗礼盆下方。西摩尔家族的爷爷也埋在那儿。而且他甚至不是由一位牧师,而是由伦敦塔的中尉、看守他的狱卒爱德华爵士施洗的。伊丽莎白作为英格兰教会的最高领袖,甚至不让一位正式的牧师进入监狱,为她新生晚辈的灵魂祝福,这让我不禁哭了出来。这实在太残酷了,她也太过残忍,禁止一位牧师为无辜的婴儿受洗实在令人发指。

伦敦 伦敦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