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摇了摇头。“我只能告诉他你很喜爱这些花,”他说,“剩下的我记不住。”
“谢谢你。”我说。我把花举到唇边。“这些是我此生收到的最珍贵的花朵。你会告诉他我收到这些花有多激动吗?而我们再度相聚又是多么令我高兴,就算是在这监狱里,就算我们的父亲都曾在这里被囚禁过也是如此。我依然爱着他,对这一切毫不后悔,他对于爱上我和娶我为妻这些事是否曾心生悔意呢?请你告诉他,我每天都在祈祷我们会像之前计划的那样,以夫妻的身份重聚。”
“你可以写下来,”我笑道,“你既然记下了我说过或做过的一切,那为什么这些话不行?”
爱德华爵士虽为伊丽莎白的监狱看管人和眼线,仍然无法掩盖自己被感动了的事实。“好吧,你可以留着它们。”说罢,终于将花递给了我。
奈德送来的花朵怒放着,我把几朵塞进我腰间的丝带上,又把另几朵别进头发里,把一枚花苞放在枕下,将最后一朵花夹在《圣经》的《雅歌》那儿,那是关于爱的诗篇。我原谅了他,权当他从未离开过我的身边,也原谅他让我待在这个非常危险的地方。我爱他,他的判断是对的。他是我的丈夫,我们什么都没有做错。
玫瑰是深红色的,就是兰开斯特家族的红色。都铎王朝的宫里没人会送出白色的玫瑰。我松开手,爱德华爵士特意甩了甩那束花,确保没有便条从里面掉出来。随后他又把花束拆开,寻找它所夹带的信息,还问我这些红玫瑰对我而言意味着什么,是不是代表了某种信号。我说,这只是代表奈德对我的思念,因为我与他仅仅只有一层楼之隔。我们已经数月未见,如今又重新相聚在同一屋檐下。他知道我在他离开的时候怀了孕,我又因为他的离去而饱受折磨,于是通过这一举动对我表达自己的爱意。“就是这些,”我说,“他是个诗人。花朵对他如同言语。红玫瑰象征着真挚的爱情,告诉我他对我的爱一如往昔。”
玛丽又过来找我了。
那个男人鞠了个躬,他手里拿着一小束红艳的晚玫瑰。“这是为你准备的,年轻的女士,”他说,“是赫特福德伯爵赠予你的礼物。”
“你确定自己过来是明智之举吗?”我挺着大肚子,弯下腰来亲吻她的面颊。
他对站在门边的护卫点了点头,那人拉开了门闩,把门打开了。门外站着一名中尉的仆人。“你想要什么,杰弗里?”他无礼地问。
“我可是得到过允许的,他们想让我和你说话,希望你会说漏一些证明自己有罪的事。”玛丽说这话时全无愤恨,还对一位站在门边的女侍行了个礼,她竖起耳朵,听着我们交谈的所有内容。
“我什么都没等,只想等着女王宽恕我。”
“但你是怎么过来的?”
“你在等什么消息吗?”
“我是和女王的守门中尉托马斯·凯耶斯先生一起走过来的,他正等在楼下接我回去。”
突然传来一阵敲门声,我还以为是奈德,心脏跳得更快了:他是不是突然获得了自由而前来救我呢?爱德华爵士怀疑地看着我。
我对女王的间谍置之不理。伦敦塔里的所有人都会向女王汇报我的情况,我说的每句话都被记录在案,每天都要经受盘问,他们甚至都会偷听我祷告的内容。他们大可尽情收集这一切,所得到的内容不过是我袒露对自己丈夫的爱,而这也是应该的。
“我是为了真正的爱情嫁给了一位贵族,我坚持要见自己的丈夫。你至少得告诉他我在这儿,在他楼下,而且我离分娩之日越来越近了。”
“女王身体可否健康?我祈祷她有个好身体。”
“我没法招供自己没做过的事!”我大喊道,半是出于疼痛,半是出于自怜。我处在绝望的境地,谁又能向都铎家的女王证明她并非处于危险之中?都铎家的所有君王都终日惶恐不安,而且通常毫无理由。亨利国王放眼四周,所见皆是宿敌,便出于恐惧杀死了自己的好友和谋士。
“我很抱歉,但事实并非如此,”玛丽说道,“她很累,疲惫不堪,茶饭不思。我想,对谋反这事的恐惧肯定给了她很大的压力。她相信有一场大的针对她的谋反之举正在暗地进行。苏格兰大使也已经来到伦敦,劝说女王提名他们的女王来代替你成为她的继任者。这当然是个可怕的错误,她对此感到很苦恼。”
可他看上去也甚是焦虑。“只要你肯坦白,”他说,“只要你肯坦白,我就会把你送往你叔叔那里,或者送到汉沃斯,接生婆也会和你一起前往。”
我低下头端庄地说:“她必须按照最适合的方式来,可我们那一脉自国王的姐妹开始,所任命的继承人都是生于英格兰,而且信仰新教。”
我每天都有奇怪的痉挛,而且肚子凸出得很厉害,我想自己快要生了。“我不能再像这样继续耗着了,”我不顾一切地对爱德华爵士说,“你想让我和简·西摩尔一样死于难产吗?”
“她必定依照自己的愿望行事,”玛丽同意了我的说法,“可她对苏格兰的外交大使说,任命继承人就像在自己面前铺上一层裹尸布,君主们就不会喜欢自己的孩子了。”
奈德就在我楼上,如果他用力在地板上踏一脚,我就能听见他。如果我全力尖叫一声,那他也能听见我的声音。我长久地伫立在那里,抬头看着屋顶,小狗们呜咽着,似乎也在和我一起企盼,我期待着自己能听一听我丈夫说话,他现在终于回家了。
玛丽用她最清澈的眼神迎上了我的目光,我用嘴形向她说道:“真是疯了!”她点头表示同意。
他们沿着石梯走上来,我听见了一阵可怕的声音,应该是他们经过我房间时发出的。他们没有停下进门来,而是走上了更高一层的房间。我失望地哭了起来,跑向门口,把脸贴在门上,试图分辨奈德的脚步声,认出他的呼吸。我听见楼上的房门开了,他们走了进去,随后传来他们放下包裹,在铺着石板的地面拖动沉重木椅的声音。门被摔上了,钥匙在锁眼中转动着,脚步声沿着楼梯走下去,直至消失。
“我希望自己能祈求女王的原谅,并向她保证,她对我完全不用感到害怕。”这话完全是说给那个悄悄偷听的女人听的。我们都清楚,绝不可说任何可能引起伊丽莎白怀疑及恐惧的话。“我为了爱情而鲁莽行事。她或许会将我视作一个傻瓜,但绝非她的敌人。”
奈德身边的守卫在中尉的屋子门前停住了,随后进了门,消失在我的视线里。我以为他们要把他带进我的房间来,和我住在一起,便立刻冲向门,以为自己能把它撞开,可我随后想起自己被锁在里面,只得向后退了几步。我扯着自己松垂的长袍,害怕他会发现我肥大的肚腹,并对此惊讶不已。他喜欢我曲线优美的细腰,当他看见我在怀孕最后几天的相貌时,会不会觉得我很丑陋?我理了理头发,拉直头巾,坐在椅子上,随后又起身站在壁炉边。我迫不及待地想见到他,几乎都想把门给拆了。
“她谁都怀疑,”玛丽说,“不仅把西摩尔家的人都关了起来,甚至连我们可怜的继父阿德里安也未能幸免,要知道,他与我们毫无关联,而且完全不知道你在宫里做了什么。她甚至还对威廉·塞西尔事先知道你的结婚情况并对此表示鼓励而心存恐惧。”
通过庞大的眼线网,伊丽莎白开始大张旗鼓地清理起了谣言四起的密谋活动。塞西尔的密探们在寻找我姐姐简的支持者与西班牙盟友和伊丽莎白的敌人们之间的联系,那些有望成为王位继承者的人都被称作私生子。女王已经说服自己相信此刻国家正在酝酿一场阴谋,而且还是由英格兰境内的新教徒与境外的西班牙人联合组织的,目的是将我推上英格兰王位,以此来阻止苏格兰的玛丽成为女王并将国家的权力交予法国人手里。
听到伊丽莎白连对从小就指导过她的人都心存疑虑,我真的震惊了。“她应该相信威廉·塞西尔,他除了伊丽莎白之外,从来不会为任何人考虑。当然,威廉·塞西尔对此也并不知情。如果他暗中支持我和奈德的婚礼,并想让我怀上他的孩子,那还会把奈德从我身边送走吗?”
起初我并不知道那些人是谁。随后我的恐惧逐渐蔓延,意识到是伊丽莎白下令把奈德抓起来了,被抓的还有他的仆人、他的兄弟和他们兄弟的妻子,我的继父阿德里安·斯托克斯,我的仆人,女王卧室中的女侍臣,以及贝丝·圣·洛的仆人们。所有认识我的人都被抓起来进行盘问了。女王正在效仿自己的父亲迫害坡家族的人那样迫害我们[1],从上至下,直到最近一代人为止。宝库的人也在找我说的那些信件,我的房间也被翻了个底朝天,仔仔细细地查了一遍。奈德从法国带回来的箱子都被没收了,他们彻查了他在伦敦的房子,从小隔间到阁楼都没放过。
“我就是这么说的。”玛丽说,还朝着那个等着的女人点了点头,似乎欢迎她将听到的一切都如实上报,“她也明白我对此毫不知情。”
他们在黄昏时利用夜色的掩护把奈德押了进来,我可以听见窗下有好几双靴子重重地踏在步道上。有许多囚犯和他一起被守卫们羁押着走进来,有一位女士低头哭着,一手紧紧地抓着另一个男人的手臂,也有人在队伍的后面懒散地走着,对此表示抗议。有个男人把胳膊搭在了另一个人的肩膀上。肯定有十几个人一起被捕了。
“这是个秘密,”我简单地说,“我们想要一场秘密的婚礼,所以除了简妮之外没有第二个人知道。我已经和他们说了好多遍了。”
“我会去问他的,”他用和之前一样冷峻的语调说道,“他正在被羁押着来这里的路上。”
“真是让人疲惫不堪的活,”玛丽评论道,“他们每天都会问你一遍?”
“你们随便怎么问他吧!”我得意地说,“他的回答肯定会与我的毫无二致。”
“他们每天都会过来,我得站在他们面前,一遍又一遍地接受他们的盘问:我们做了什么,又是如何认识的,这件事还有谁知道。”
“他被勒令回国进行盘问。”
“他们居然让你站着?”
我的膝盖突然软了下来。我伸手探到身后的椅子,径直坐了下去。“我必须坐着。”我轻声说道。想到自己要与他再见,我连气都喘不上来。我忘记了如今我们身处的悲惨境遇,脑海中只能想着他在回来见我的路上。“他要回来了吗?”
我苦笑着对她说:“他们或许不会折磨一位贵族女士,倒是会给我点苦头尝尝。不过至少有位接生婆和我一起来这儿了,她说一切正常。”
“赫特福德伯爵正从法国动身。”他告诉我。
“她有没有说孩子什么时候出生?”
他又把这些话逐字逐句地记了下来,写得很缓慢。我只能强忍耐心,咬着自己的嘴唇。“爱德华爵士,我向你保证,这只是一个关于爱情的故事,或许有点傻,但当我看见奈德的时候……”
“她也不是很确定,谁都不知道。不过她觉得分娩之日已经临近了。”
“爱德华爵士!根本不是这样的!我只是告诉她我怀孕了,求她帮助我,因为她曾是我母亲的朋友!上帝啊,根本没有密谋这回事!她对我喊道,让我再也别来找她,还命令我离开她的房间,对我面对的困难,她提都不想提。”
门口的女人有点不耐烦了,玛丽连忙说:“我不能待太久,他们只允许我过来看看你过得好不好,并且确保你没缺什么必需品。”
他点了点头。“她和你一样,也被怀疑参与了叛国阴谋。”
“我要见见自己的丈夫,”我对她说,“也需要见见女王。”
“上帝啊,她也在这儿吗?”
玛丽噘起嘴,耸了耸肩。我们都知道这是说给探子听的。她能给我带些苹果,但绝不可能是自由。
“她被抓起来审问了,”他缓慢而又高声地说道,“事实上,是我亲自审问的她,着重问了她关于阴谋的事。”
“我下周还会再来。”她跳下椅子,看着我的宠物,“有人会带它们出去散步吗?房间里的味道很糟糕啊。”
“贝丝·圣·洛?”我有气无力地重复道。
“它们才没有什么味道呢,”我说,“难闻的是护城河。我希望中尉会让我去花园走走,这样我也能把它们都带到外面去,否则他就只能忍受这味道了。”
我只能不断地告诉爱德华爵士,我们两个年轻人是自由恋爱的,目击者是简妮,除了她之外知道的或许就只有仆人了吧,当然了,还有牧师,他把自己听到的话仔细地写下来然后对我说,他们会找到那位牧师,我最好希望他的故事和我的对得上号。我对他说,自己在王家宝库中的那盒信件能证明我说的话,只要他们愿意去找就能如数找到。我还告诉他,我已经把这一切都告诉了罗伯特·达德利,中尉说这些也被记了下来。他还问我自己对贝丝·圣·洛说了什么,我开始结巴起来,想起了突然吹灭的蜡烛和随之突然降临的黑暗。
日子过得很漫长,我的房间又热又闷。于是我只能终日与小狗们玩耍,再向朱顶雀吹口哨,让它们绕着房间飞一圈,再落回我的手上。诺兹先生痛苦地抓着石墙根,可随后又蹦上椅子,从一个雕花椅背跳到另一个椅背上。他跳上墙,用一只细瘦的黑胳膊吊着自己,最后再跳进我的怀抱中。
他一遍又一遍地问着相同的问题,诺兹先生攀在石墙上,可怜地拉扯着挂毯磨损的边沿,抓着褶边悲惨地摆动着,似乎那是一根钟绳,而他摇响的正是丧钟。
“你会对刚出生的婴儿做些什么呢?”我问他,“你一定要对他好一点,不要掐他。”
我被关在那儿的日子里,爱德华·华纳每天都会来我房间盘问我:还有谁知道奈德和我坠入爱河?还有谁知道我们结婚了?谁是我们订婚和结婚的见证人?又是谁鼓励我们这么做并保守这秘密?
我倾听着奈德的动静,有时能听见他走路的脚步声。他每天早上都会给我送来一份小礼物,到了晚上则会用靴子敲击地板来传达对我的爱意。他们不让他给我送来任何字条,且继续着每天的盘问。我听见他们拾级而上,来到他的房间,一小时后又下楼来找我。我猜他们希望证明我们在谋划反对女王,可到了月末,塞西尔派来盘问我们的人看起来和我们一样对这几个翻来覆去的问题感到疲惫。我们没有勾结,两人告诉他的都是相同的故事,事实就是那么简单,他们必须相信我们是出于爱情而结婚的。女王怀疑我们的动机我们一个都没有,只是两位年轻的情侣因为对方的魅力而相互吸引。实际上,所有人一开始都明白这点,只有心怀恐惧的伊丽莎白才觉得这是一场阴谋,也只有像她这样冷酷无情的人才会为此强行寻找一个解释,而其他人所见的不过是两个正值青春年华的人,还有他们洋溢的年轻欲望以及无忧无虑的生活。
中尉的小房子又热又闷,我不能走出自己的房间,不能在花园里走路,也不能登上伦敦塔平坦的屋顶,我曾经至少可以走上去呼吸夜晚的空气,在那里看着太阳渐渐西沉。
[1]1536年,亨利八世试图与安妮·波琳结婚,时任红衣主教的雷金纳德·坡写信表示反对,随后两者正式决裂。1539年,坡被派往神圣罗马帝国组织对英格兰的贸易禁令,而亨利八世在对他鞭长莫及的情况下对坡的家人进行报复。此事史称埃克塞特密谋,坡的家人被逮捕,所有财产被查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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