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就是我的儿子亨利,他和过去一样爱你。”他的父亲妄自断言,往边上让了一步,给我看他的儿子,像是假面剧的演员为观众展示自己的舞伴:那人正是亨利·赫伯特,他已经不再是我们婚礼那天那个面色苍白的男孩了,他健康了不少,相貌英俊,微笑地看着我,对我的爱溢于言表。
他的话里有着太多我想反驳的内容,可我只能把手放在三角胸衣上,因为腹部传来一阵颤抖,就像是婴儿的咯咯声。我低下了头。
“我没想到你会来。”我对他说,他的父亲匆匆走向伊丽莎白,跪在她面前。
“我知道你也喜欢他,”他想尽办法来博取我的好感,“童年时代起你就是众人的小甜心,又非常漂亮,或许你可以再次用充满爱意的眼神看看他?你是位出众的女士,或许也有着同样出众的未来,但你肯定不会忘记自己少时爱过的人吧?”
“请原谅我,”亨利有些唐突地说,“你要知道,我从未想过让你离开我的身边。你还记得那一切发生得有多快吗?让人根本弄不清什么是对什么是错,而且我那时病恹恹的,只能听我父亲的安排。”
我对这些接二连三的谎话无言以对,只能睁大眼睛一言不发,看看他这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我闭上眼睛,我还记得那时心中的恐惧和现场的混乱。我知道简已经去世了,做什么都不能让她起死回生。“记得。”我不自然地说。他们那时飞快地甩开我,好像我烫伤了他们的手指,这些事我当然清楚地记得。可我也记得我们两个人对此都手足无措,像他那样手足无措的年轻人自然不会是我的丈夫。
“赫伯特家族的人都很想你,”他假惺惺地说,“我知道我儿子与他漂亮的小妻子分开后一直懊悔不已。”
“我从未想过他们就这么隔绝了你我,”他的话语中带着诚挚,“我以为我们的承诺是真的,我以为我们会结婚,成为夫妻。我从来没想过我们会分开。”
玛丽坐在椅子上对我微笑着,还点了点头,似乎在建议我做些什么来扭转这个棘手的情况。
我记得自己曾经像个姑娘渴望一名丈夫那样,对他也有过渴望;我记得那场奢华美丽的婚礼,记得那身精心缝制的长裙和持续了两天的婚宴。当然我也记得他,尽管病得像一只小狗,但还是努力和我一起跟在简与吉尔福德·达德利身后走向祭坛。我记得简,她的脸紧绷着,有如鲁特琴的琴弦,她不知道什么是自己该做的,什么又是上帝那难以言喻的旨意。我还记得她对那顶王冠的恐惧和她面对它时的勇气。
“没关系,上帝会保佑你的。”那个曾经把我从他家赶走,而且没有送上祝福和道别的男人说道。
想起自己坚强不屈的姐姐,我微笑起来,说道:“没错,我记得这些事。”
“噢,我没看见您来。”我连忙说道,我放弃了自己的名声,装出一副既无知又无辜的样子,好像那是同一回事。
他看见我的微笑,还以为这是为他准备的。“你现在是女王的继承人……”他终于道出了实情。
“这可真是一出不知廉耻的闹剧。”我的耳朵里传来一个人轻轻的说话声,我转头一看,是我曾经的公公彭布罗克爵士威廉·赫伯特,他站在我身边,我在看伊丽莎白,他则一直看着我。
“她还没有对国会说呢。”我提醒他,同时瞥了一眼王位那儿,达德利快要把自己挤到女王身边了,他们俩几乎就像两条纠缠的蛇一样,女王都快坐到他的腿上去了。
外交大使、伯爵和领主们一同坐在大驳船周围,边喝着最好的葡萄酒边闲聊。我看见罗伯特·达德利低下自己满头黑发的脑袋,在伊丽莎白耳边说了些什么,她转头看着他微笑着。他们之间的爱如此强烈,充满热情,在那瞬间,我突然忘记她其实是我最难对付的表姨,眼前的她似乎又是一个坠入爱河的年轻女人了。从她转头的方式到她抓着王座的雕花扶手来让自己不与他接触,我都能看出她究竟有多么渴望接近罗伯特。我知道这份心情是什么滋味,也能理解这种感受,因为我曾经也这样过。我没让她看见自己脸上感同身受的表情,她还没转过头来,我就带着这个危险的表情看向了别处。
“你是唯一一位新教继承人,”他纠正道,“也是最被国家喜爱的那个,她可是在宫里当着所有人的面以继承人来称呼你的。”
我们乘着驳船在河上航行,伊丽莎白坐在王家华盖下的王座上,身边是些乐手,人们则在岸上看着她。罗伯特·达德利一如既往地站在她身边,其他女士坐在甲板四周,都打扮得美丽动人,优雅高贵,这当中也包括我。没人在意简妮的消失,只有我在想念她。我的妹妹玛丽坐在高高的椅子上,就像一个娇小可爱的娃娃。她调皮地对我眨了眨眼,似乎没有什么东西能让她感到忧愁。我想自己应该告诉她,我很害怕自己怀了孕,被丈夫抛弃,但我想起她是我的妹妹,我们的姐姐简总是努力让我们不受忧愁影响,保护我们的性命,从来不对我们说出自己心中的疑虑或者恐惧。她给我写的那封信里面,都是她在那个时候能给出的最好建议。我不会成为一个比简差的姐姐,不会让玛丽承受我的忧虑。
我点头示意。
我转过脑袋,学着伊丽莎白在假装自己无忧无虑时的样子甜甜地微笑着。“老天啊,不用啦!”我向他保证,“我现在还不需要男人,特别是那些伯爵!”
“如果我们结婚,”他用非常平静的语气对我说,如果我们就像之前一样再次结婚,并且生下一个男孩,那么那个男孩就会成为英格兰国王。”
有那么一会儿,我几乎都觉得自己会告诉塞西尔真相。他温柔地把手搭在我肩上,与其他女士区分开来。“我们是不是应该把赫特福德伯爵叫回来呢?”他温柔地问我,“你要他回来吗,凯瑟琳女士?”
他的话让我有种奇怪的感觉,好像我的胃被一阵突然袭来的恶心或者胃胀气弄得翻江倒海。我心想,这是不是因为胎儿听见自己即将登上那个伟大的位置而产生的胎动呢?难道就像《圣经》中的伊丽莎白[2]一样吗?求求圣徒和罪人保佑我吧!我想。如果那是我孩子发出的动静,那我一定要立刻结婚!如果不是赫伯特,其他人也可以。不过老实说,赫伯特是更好的选择,不仅是因为他已经来找了我,还因为他的父亲也想让我们再次成婚,由于我们之前结过一次婚,伊丽莎白也很难阻止我们再结连理。这场婚礼在当时看来非常合适,现在亦然。赫伯特想与我结婚,他的父亲也这么想,女王又无法阻止这一切……而我又必须得嫁给一个人。大约只有耶稣才能知道奈德究竟什么时候才能回来,也只有圣母玛利亚知道为什么奈德不回我的信。她曾经和我一样,苦苦寻找一个可以当她腹中孩子父亲的男人,也和我一样明白自己不能太过挑剔。如果婴儿已经在我腹中有了胎动,那我必须尽快和别人结婚。
但我可以从威廉·塞西尔眉间深深的皱纹中看出来,他过得并不快乐,当他加入宫中欢快的闲聊时,声音听起来就像在强颜欢笑。他害怕苏格兰的玛丽回到自己的国家,也担心伊丽莎白女王会将自己的王位交由另一位女士,就好像上帝从没有在伊甸园中造出过亚当,女人可以去选择自己的继承人,更不用说那人也是个女的。他厌恶让天主教徒成为英格兰王位继承人的想法,因为他毕生都致力于让英格兰成为一个和平的新教国家。而伊丽莎白漂亮的表亲离她那么近,这个念头把她迷惑住了。塞西尔怀疑玛丽女王或者其他一切天主教徒都是他统治时期的敌人,决意颠覆他此生的工作,不过他也清楚,自己对此鞭长莫及。他不能说服女王,对她说你的表亲是你的敌人;也不能说服她,让她嫁给合适的人选;更无法强迫她怀上孩子。她不会为这个国家诞下一子,而我却可以。对此我很害怕,害怕自己会为国家生下一个儿子。他生来属于王室,又是王位继承人,可除了我之外,没人知道这点,而且我对此也不太确信。
我腹中的动静很大,他肯定也看到了。我向他伸出手,他不知道我这么做是在向他寻求援助。“没错,我们的确有过一份美好的回忆。”我几乎是在胡言乱语。此时我汗如雨下,他肯定会看见豆大的汗珠从我苍白的脸上淌下。
我想说:当然是召他们回来!不过我越过自己三角胸衣的平滑线条,看着自己鞋上的蝴蝶结,感觉自己痒痒的腹部紧紧地抵着紧身胸衣的龙骨。“噢,没事,让他们好好享受这段时光吧,”我慷慨地说,“我们在这里也过得很开心,不是吗?”
他握住了我的手说:“我从来没觉得之前的结婚是不作数的,我一直把你当做我的妻子。”
“我的儿子和你的朋友,赫特福德伯爵奈德准备出发前往意大利了,”威廉·塞西尔对我说,似乎这是个好消息,“你对此事有何看法呢,凯瑟琳小姐?我们是否应该让他们放弃自己欢乐的时光召他们回来?”
“没错,我也是。”我随口说,但心中突然涌上一个可怕的念头:我腹中的孩子是不是现在就要在所有人面前出生了?我必须回到驳船上,找一个能坐下的地方,咬紧牙关,试图阻止这场分娩,并祈祷这场享乐之旅能早早结束,这样我就能回到自己房间里了。我绝不能在这里分娩,不能在宫中的其他人面前生下孩子!更何况我还在驳船上,在这艘王家驳船上!而且还穿着自己最好的裙子!
尽管我知道这当中有很多原因导致他不能给我回信,但我仍害怕他是因为忘了我,又或者与某个法国天主教徒坠入了爱河。漂亮的英格兰玛丽成了遗孀,若是她对奈德备献殷勤,带他去苏格兰做她的丈夫,那我就永远不能在伦敦见到他了。我又写了一封信,尽管自己苦苦等待,却仍渺无音讯。
他低头给我看他掌心里的东西,这是我许久以前订婚礼上的那枚婚戒。“你愿意把这枚戒指拿回去当作我们订婚的纪念吗?”他轻声说。
然而我还是没有收到回复。
“可以!”我一把抓过戒指,只希望他能早点离开。
我真希望有人能帮助我决定下一步应该做什么!我在英格兰驻巴黎外交大使的掩护下又给奈德写了封信,虽然我都不能确信他是不是还在巴黎。我告诉他那几只朱顶雀都很健康,巴哥犬乔对我的忠诚看起来实在有点可笑,好像她知道我需要一个朋友似的。她开始睡在我的床上,每次都要靠它舔我的脸我才能起床。我在信中对奈德说,女王和罗伯特·达德利就像是婚后蜜月的夫妻,还对他说莉小姐从这里逃走了,我没有可以为我出谋划策的对象。另外我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处在怀孕的什么状态,但如果他能在我身边,我会高兴不少。我虽然不想让自己听起来可怜巴巴的,像在求着他回到我身边,可我焦虑万分:没有丈夫的陪伴,的确甚是孤独;现在的我非常需要他。
“我会给你送一幅我的画像。”
就是这样!她再也没有回到我身边,可她之前为我服务了好几年,这让我意识到自己现在的处境很是麻烦。如果莉小姐毫无征兆地离开我、离开宫里,通过我的秘密而做些有利可图的事,那我一定成了危险的累赘。我本来会付给她一笔钱来让她留在我身边帮助我——奈德留给我的那袋金子都可以给她,可她宁可逃走也不愿留下来。她一定觉得我要么已经颜面尽失,要么真的处在危险之中,任何一种情况下她都不会想为我做事,如今的我只能再次依靠自己了。
“好的好的。”
我得指望她来帮我,如果我真的怀孕,即将临盆时她可以帮我隐藏起自己的不适。她说这没什么难的,可现在她妹妹患病在家,家里人需要她过去帮忙。我让她请了一周的假,这样她还能帮家里制备干草,但她之后也凭空消失了。
“你也会送我自己的画像吗?”
我让她发誓对这件事保密,她做我的侍女已经很多年了,应该知道我永远不会做有辱声誉的事。我告诉她我已经结了婚,还给她看了我的戒指和象征我是奈德妻子的手帕[1]。我告诉她,奈德的求婚信安全地藏在我的珠宝匣里,信中满是他的真情实意。他让我成为他的妻子。我还和她解释道,自己腹中的小孩就是王位的下一位继承人,她也告诉我一个女人可以计算自己要多久才能分娩,时间是我上次例假后的第十个月,通过腹中婴儿是以什么姿势躺着,以及我最近是爱吃甜的还是咸的,则可以判断孩子究竟是男是女。如果我在头一个月有晕船的感觉,那孩子便不会死在海上。如果我把自己的小猫从房间里拿走,那孩子长大后就会成为一位值得尊敬的大人物。虽然我觉得这当中多半都是胡扯,但这些对我即将面对的事都有帮助。
“会,当然啦。不过抱歉,我现在想……”
我的侍女莉注意到了我增大的双乳和变粗的腰身,我问她一个女人如何才能知道自己是否怀了孕,还有在洞房后多久才会分娩。她被我的问题吓住了,双眼睁得大大的,对我战战兢兢地轻声说道:“我的女士,这可是耻辱啊!”
“那我们又重新订了婚?”
我必须知道他是不是马上就要回来了。先前写给他的几封信都没有回音,我不由得担心他是否已经忘记对我的承诺,爱上了别的人。我命令那位叫格林的仆人一回这里就立刻到我房间,但他从没有来过。我又写信给奈德,告诉他我对自己是否怀孕仍然拿捏不定,但我已经不怎么感到恶心了,这说明其他一切都是我想象出来的,什么都代表不了。但这封信他也没有回复。新一次的例假又没有来,我也自然而然地胖了起来,三角胸衣系得越来越松,腹部的曲线也日渐明显。但我仍不能相信在我肚里有一个孩子。奈德曾经躺在我身边,那只充满渴求的手沿着我光滑的胁腹滑下去,这一切似乎已经是数月之前的事了,一算已有半年之久;这些事过去太久,我无法相信自己已有个孩子,但却也不能让自己停止害怕这一切的发生。
“没错。”
“但愿很快,我暂未听闻他们花钱大手大脚的消息。”塞西尔说,却什么消息都没透露。
我真是个傻瓜。那场剧烈的恶心不是分娩的前兆,而是一场胎动,但谁知道这会如此可怕?在《圣经》里可没有说过会是这样,我那时似乎就要死了。可一旦经历后,我便知道了这是什么感觉。我肯定怀了孕,确凿无疑。我的胃开始经常出现这种翻江倒海的奇怪感觉。婴儿移动的方式不会听从我的意愿,所以有时我躺在床上,大肚子里的孩子会轻轻跳跃,在腹中蠕动,我可以真切地看到腹部的动静,似乎自己在睡袍下藏了一只小猫。但那不是,如果是一只小猫,我自然清楚地知道自己该怎么做,心里也不会有任何反对声,但这是个婴儿,现在的我根本不被允许怀上他,也不被允许将他生下来。可不管我是否能养育下一代,也不管我是否乐意,这个孩子就这么降临到了世上,就像一个可怕的,难以被遏制的力量,如同一片积雨云飘过乡野的上空,阴沉,令人望而生畏,无法控制。
“他们什么时候回来?”我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轻松随意。
“你还好吗?”玛丽带着身为妹妹的坦率问我,“你看起来和女王生病时一样浮肿,而且这几天脾气也变得很差。”
“你的朋友奈德在巴黎受到众人欢迎,他写信给我,说苏格兰的玛丽不会签署和平协议,决定坚持回到苏格兰,保留自己争夺英格兰王位的权利。”威廉·塞西尔对我说,“他成了法国宫廷中一位了不起的情报员,为我提供各种消息。他在那里受到王子般的礼遇,而且也和我的儿子托马斯一起见过了全法国每个重要的角色,奈德告诉了我很多宫中连我自己也不知道的秘密。”
我想对她说,自己与奈德仍在相爱,可最近却从未听闻他的消息。他本应该只离开几周,如今已经过去了数月。我也想告诉她我们结婚了,但他抛弃了我,如今我怀上了孩子。但这场婚礼是秘密举行的,我甚至不能公开抱怨他对我做的事,那个婴儿则是个更可怕的秘密,我无法再继续遮掩下去了。但孩子总会出生,随后我的秘密就会曝光,那时我将会像一个拖在车后被人鞭打的妓女一般羞愧难当。
尽管所有人都知道我是英格兰王位的继承人,但她在议会的影响下仍然没有正式任命我,如今苏格兰的玛丽也已经宣布她正动身前往苏格兰,许多人说伊丽莎白应该任命她为继承人,以此来换取与她以及苏格兰和法国之间的和平。
“我很难受,”我痛苦地说,“真的非常难受。噢,玛丽啊,我多希望自己能告诉你,我现在究竟是什么感觉。”
我想回答得更聪明些,比如说:“她倒是没怎么展现出喜爱我的迹象。”或者想反问他:“她是不是足够爱我,能让我变得更加快乐吗?又或者,她把我放在这样摇摆不定的位置上,真的只是太爱我的缘故?”
她让自己坐在窗边的椅子上,紧挨着我,把小小的脚向前伸去。“你没有发烧吗?”
国家里的其他人当然不会这么想。我收到一封别人寄来的密信,写信者向我保证,如果他们计划举兵对抗伊丽莎白和她那犯下通奸罪的情人,那他们就会转而支持我。我甚至没敢读完这封信,便立刻交给威廉·塞西尔,他却只是平静地说:“女王正是因为有你这般忠诚的继承者才得以蒙受祝福,她会为此宠爱你的。”
“没有,我没有生病,只是心里很难受。”我纠正了一下自己之前错误的说法。
他仗着自己获得的宠幸变得傲慢起来。伊丽莎白给了他巨量的财富,下令对利润巨大的贸易征税。她差点就册封他为公爵,不过最后还是收了手,轻拍着他的脸颊,保证他的家族会再度崛起。他妻子那场疑点重重的死亡就发生在不到一年前,如今却没人再提起这事了。大家也忘了他的父亲和祖父都是因为叛国罪而被处以死刑的。只有我记得,随后就是我的姐姐被罗伯特·达德利的父亲逼迫登上王位,最终也被送上了刑场。但现在宫里的其他人似乎都认为达德利是来自一个伟大的家族,从始至终都受着宠爱的。
“你想奈德了?”
似乎所有人都沉浸在夏日的欢乐中,似乎所有人都在求爱,只有我与这一切无关。伊丽莎白和罗伯特·达德利已是公开的情侣,去哪儿都在一起,有时甚至在众目睽睽之下牵着手。她待他就像丈夫或者别的地位相近之人那样,如果有人想要一笔津贴、退休金或者犯了什么罪需要获得宽恕,那罗伯特·达德利说的话就同女王的话一样管用,大家都知道这点。他们两人挨得很近,对这些事她别无选择,对别的事也一样,她的舌头无暇说话,只顾与他诱惑的双唇缠绵。
“一点都没想他。”
想到她们觉得我成了一个失败的女人,我心里不免感到害怕,但也十分愤怒,因为她们觉得我是个会被言而无信的爱人抛弃的傻瓜。我可是英格兰王位的继承人!简·格雷的妹妹!我难道会像是放低自己的身段,与不是自己丈夫的人上床的女人吗?难道还需要靠她们来帮我把他带回家与我结婚?我不能告诉她们,我们已经结婚了,他去巴黎还是经过了我的允许的。但我也不能向那两个老泼妇吐露自己的隐私(她们至少都有三十岁了),也不能告诉她们我不但已婚,还怀有身孕。我努力平复自己的怒火,露出一个甜美的微笑,对她们说,我非常想念简妮。她们看见了我的泪水,于是都说她是个可爱的女孩,失去她实在是一个巨大的损失,却不知这泪水其实是由愤怒变成的悲痛,之后我们谁也没有再说关于奈德的更多事。
她皱眉看着我,漂亮的脸上也带着困惑的神情,似乎完全不能理解我的话。“我有个朋友,秘密的朋友,我不会告诉你他是谁。不过我也不会否认他的存在。”她说出自己的秘密来和我交换,“他说他爱我,我也知道自己爱他。关于他我就说这么多,这是为了让你知道我可以保守好一个秘密。虽然我个子看起来很小,但也已经是个成年人了。你可以告诉我自己对奈德的爱,我会把它放进自己的秘密库里保存好,这点你尽管可以放心。”
“如果他对你保证过要结婚,但最后又离开了你,我们就禀报女王,”克林顿女士低声说道,“所有人都看到你们亲密无间,现在他又突然离开,我会为你出这口气的。”
想到自己的妹妹也落进了和我一样可怕的情境中,我不由得满怀绝望,低声哀号。“不要说他了,”我说,“不论那个秘密朋友是谁,你都不要再提起他。也不要对他说任何事。不要把他当作心里的秘密,最好把他忘了,甚至连梦都不要梦到他。如果他想娶你,那就告诉他:除非有女王的允许,否则你谁都不会嫁。”
我的脸颊因为害羞一下子变得绯红,她们谈起奈德和我的时候,应该把我们当做一对普通的情侣,一对在宫廷后面偷偷牵着手的傻瓜。但我们深爱着,不管怎么样,最终也结了婚,她们不会知道也不会理解这一点。
“她永远都不会让我结婚的,”玛丽闷闷不乐地耸了耸肩,否决了我的提议,“她太怕我生下的孩子成为王位继承人了,而且也不想要一个身高四英尺的都铎公主。”
克林顿女士,就是我的阿姨伊丽莎白·菲茨杰拉德,和我也有血缘关系,她曾经对我的姐姐简甚是宠爱。她在走廊里喊住我对我说,没了我的朋友——也就是西摩尔一家——现在的我看起来有些郁郁寡欢。说罢她便等在那里,似乎我应该说些什么来作答。诺斯安普顿女士跟在她身后,直截了当地对我说,如果我与奈德·西摩尔相爱了,那我最好把自己的想法告诉女王,让与他同房过的我和他结婚。她们并肩站着,两人都是伊丽莎白女王的朋友,也是她的知己,可在我看来她们就是两个泼妇,装作真的知道什么似的,似乎我珍贵守护的秘密同她们曾经的风流韵事一样:那些可怕的事发生在好几年之前,那时她们还是掌权者,年轻漂亮,心肠还没变坏。
想到这个我顿时感觉很害怕,于是上气不接下气地对她说:“你能生出一个正常体形孩子吗?”
更糟的是,我发现自己在早上会感觉有点恶心,也吃不下肉类,特别是带着肥膘的肉,这种情况直到晚上才有好转。我的胃也变得奇怪起来,用早餐时便觉得有些饿,从教堂出来和斋戒结束后更是饥肠辘辘。姐姐简之前说我太贪吃,我对此报以大笑,并说……不过我之前说了什么已经不重要,因为我再也没有说这句话的机会了。现在的我只能勉强吃下面包和牛奶,有时甚至连这些都吃不进。巴哥犬乔坐在我的腿上,把我的大部分东西都吃了。我觉得自己的双乳正在变得更加温热,也稍稍变得有些柔软。我不太确定,而且现在也依然没人可以让我咨询这些问题。我想这或许是怀上孩子的征兆,但之后该做什么呢?
“谁知道呢?”她又耸了耸自己圆圆的肩膀,玛丽身形娇小,却展现出了不一样的风情,“谁知道这都是怎么回事?但不管怎么样,我肯定要选个个子高挑的对象来平均一下孩子的身高。”
但若威廉·塞西尔并没有鼓励我鼓起勇气,而是相反,用一种讽刺的语调警告我不要与奈德结婚又如何呢?我真希望他能在奈德和我结婚同房以及奈德离开前,就把这事说得更清楚些。
“玛丽,你不能恋爱!甚至都不能用这件事来开玩笑。向我保证,你不会与别人见面,还要把你的秘密抛到一边,不再提它。”
只要威廉·塞西尔认为时机已到,我就会鼓起勇气,同时召奈德回家,这样我们便能一起把真相告诉女王。但在那之前,我都会因为对她的恐惧而保持沉默。我没敢告诉威廉·塞西尔,在没有他的允许和罗伯特·达德利的支持下,我和奈德究竟到了哪一步。不过奈德相信威廉·塞西尔与罗伯特·达德利早已准确猜到我和他之间是什么关系。人们也愿意打赌,只要奈德和我能每天在一起,那么像他那样英俊的青年男子和我这样漂亮的公主一定会坠入爱河。这么看来,我们倒是应该尽快说出这件事,并希望威廉·塞西尔能站在我这边。
“这是关于奈德的事吗?你是不是和他秘密结婚了?”
我抿紧嘴唇。“我听候您的吩咐,会在您认为合适的时机告诉她。”
我连忙用手捂住她的嘴,愤怒地看着她。“别再说了,”我说,“真的,玛丽,不要再说了。我没有秘密,你也不要再说别的话了。”
“没错,”他的话里带着法官般的庄严,“现在还不是时候。”
她一把推开我的手。“嘿!”她冷冷地说,“我才不是你被子里的跳蚤,不要对我指指点点的。不过我也不会到处说。你不了解的秘密在我这儿保管得很安全。”她扭动着身子,从窗边的位子上下来,轻轻跳到地板上。“不过,记住我的话,亨利·赫伯特和你并不相配。他是个见风使舵的家伙,风往哪里吹,他就倒向哪里,父亲说什么他就做什么,而他的父亲也是个一心只考虑自己家庭的人。现在他们以为议会即将任命你而不是玛丽女王为王位继承人,于是谋划着等伊丽莎白死后借此夺取王位。所以他们才围着你团团转,好像都爱上了你,可你千万不要产生这种错觉。”
我飞快地扫了他一眼,决不想为此被他耻笑。“你之前对我说过,让我等待合适的时机去告诉她这件事。”
“我也不觉得别人真的爱我。”我凄惨地说。
“你有没有什么想和女王……或者和我说的?”他柔声暗示我。
玛丽抓着我的双手,把它们贴在自己脸上。“我就很爱你,”她说,“我的心很大,至少比亨利·赫伯特的大得多。”
“没错,”我说,“我想念他们兄妹俩。”
“他是我唯一的希望。”我哀叹道。
如他这般严肃的人抛出这个问题着实令人感到奇怪,我冒险向上瞥了一眼,他正微笑着看向我,黑色的眼睛在我的脸上搜寻着什么。我能感觉到自己的脸刷地红了,也知道他肯定发觉到了这点,会做出自己的判断。
“你真的准备嫁给他吗?”她疑惑地问我,“我可要警告你,他已经把你的肖像给宫里的人都看了一遍,还说你们两个已经订婚了。人们问起我这件事,我否认了。”
“你是不是也很想念她的哥哥赫特福德伯爵?”塞西尔尖锐地问。
我腹中的孩子翻腾着,似乎在表达不满。我轻轻地叹了口气。“我不敢拒绝他。”
我没有告诉他自己是如何疯狂地祈祷奈德能早日回来,只是让双眼看向地面,希望塞西尔能让我离开,前往女王的房间。在那里才没人在意我看起来如何,伊丽莎白倒是更喜欢我面色苍白、沉默寡言的样子。
“他给你戒指了吗?”玛丽追问道。
“你要为她祈祷,”他说,“在我心里,她肯定会去天堂的。世上没有炼狱这种东西,认为灵魂不能通过祈祷走出炼狱的说法都是骗人的,但为了我们朋友在天堂中的快乐,祈祷仍然令人备感慰藉,上帝会仔细聆听每个人的祷告。”
“没错,那是我和他之前的结婚戒指,他一直留着。他还给了我一只手镯和一袋黄金来证明自己的诚意。他的父亲更是把他母亲传下来的胸针给了我。”
我刚听到时心里一惊,以为他在说奈德,但我随后定神,发现他指的是简妮。“没错,我很想她。”我说。
“趁着我们现在还在出游,你快去请求女王的允许和他结婚吧。”玛丽建议道,“宫里的人离开伦敦的时候是说这话的最好时机,她和达德利白天一直腻在一起,晚上也不会分开。或者不如让达德利帮你在女王那儿说两句好话?他在这个夏天也陷入了爱河,势必也会站在爱情的角度考虑问题。他没能处处小心谨慎,一心只想尽快和女王结婚。如果你和他有着同样的想法那就再好不过,可我实在想不通为什么你会这么想。”
“你看起来脸色苍白,”他温柔地对我说,“还是在想你的好友吗?”
我眨了眨眼,岔开了话题:“我的东西都还没打包好,我找不到诺兹先生旅行用的笼子了。”
威廉·塞西尔比起之前来似乎越来越关注我了,他好像在害怕罗伯特·达德利会说服女王嫁给他,那样整个国家就会转而支持我——人们宁可让我当上女王,也不愿意接纳一个嫁给达德利家族成员的女人。
“我来帮你一起找,”她有些惊讶,“别哭了。奈德很快会回来重新和你相聚,当然你或许会选择嫁给亨利。不管怎么样你都会成家,有一个丈夫,有人会爱着你这个人本身。总有一天我也会这样的。你还乞求什么呢?”
伊丽莎白对罗伯特·达德利的爱一如既往,不论是他伸手请她跳舞还是让她走在身边,她都无法拒绝。他有时也威胁女王,如果她不把他当做自己的丈夫,拒绝与他共同商议某些事,那他就会住到西班牙去。对于这样的威胁,她自然是无从抗拒。虽然他再也无法参与朝政,但他因为妻子的死亡所失去的东西都已经被他毫厘不差地夺了回去。这个国家永远不会让罗伯特成为伊丽莎白的丈夫,不过她这一生谋划的就是向罗伯特做出能让他留在身边的承诺,但又不让其他人发现她对他发下的誓。我觉得她这样的欺骗行为比我更加不合王室规范,也更恶劣。虽然我必须瞒过所有人,但至少没有对奈德说谎。
[1]以手帕定情在当时十分流行,在莎士比亚的《奥赛罗》中,奥赛罗给苔丝狄蒙娜的定情信物即是一条手帕。
奈德向女王道别时几乎没有别人注意到,大家都在为娱乐活动忙活着。这是伊丽莎白一年中最爱的时刻——舞会、游猎和野餐昼夜不息。我们骑马离开格林威治宫,来到河边的浸水草甸打猎,傍晚在花园里散步,看着雨燕和家燕绕着高塔盘桓,时而突然猛冲向水面,一头扎入自己在水面投下的倒影中,溅起阵阵小水花。
[2]指《圣经·路加福音》第1章,伊丽莎白蒙受神恩年迈得子。她是施洗约翰的母亲,圣母玛利亚的表姐。
格林威治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