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微笑着看着我,我才意识到如果我怀了孕,那直到我分娩完,别人为我做完感恩礼拜[1],我都不能和他睡在一起了,我要等好几个月啊。
“简妮,等下,我们得再谈谈。另外我们现在也不能用你的床。”
“我不太确定。”我又重复了一遍,想到自己虽然有着和往常一样强烈的欲望,但因为不确定是否怀孕而不能与他共享云雨之欢,就感到难以忍受。我们真的要去遵守这个过时的迷信吗?
“不论男孩还是女孩,他们都有一位漂亮的母亲,为此我都会全身心地爱着我们的孩子。”奈德说罢,吻了我的手,随后站起来与我接吻。简妮机敏地走向房门,但奈德做了个手势让她留下。
“当然,”简妮高兴地说,“我们得计划好之后的事。”
“前提是如果这是个男孩,另外我也没弄错。”我提醒他们。
“我们去把这个消息告诉女王。”奈德说。
“他也是王位的继承人,”简妮提醒他,“除了玛格丽特·道格拉斯的儿子们,他就是我们这一代唯一一位都铎男孩。”
“必须在我开始变胖之前和她说,”我说,“但在这之前没必要先开口,你们觉得呢?”
他一步穿过房间,握着我的手,跪在我面前,似乎我即将册封他为骑士。“我当然很高兴。没有比我们之间的孩子更令我向往的东西了。他即将降临到这世上,真是件美妙的事。”
“或许我们应该提前和她说,这样我们才有回旋的余地,对她而言也不会是太大的惊吓。我们先告诉她我们结婚了,之后再和她说你怀孕了。”
“你不高兴了吗?”我能感觉到自己的嘴唇在微微颤抖着,我迫切地想让他也感到快乐,就像简妮那样。但我很害怕这件事对我们来说会意味着什么,也不知道之后该做什么。
我一言不发,一想到要告诉伊丽莎白我们结婚了,心里就充满了恐惧。
“所以你还不确定?”他又问了我。
“她应该会感到高兴的,”简妮说,“如果王位后继有人,她就可以一直不结婚了。”
“但有时候我的确会有一个月不来,”我说,“我忘了数,一个月或者两个月没来都有可能。”
“她应该会感到高兴,”我小心翼翼地重复这句话,“那如果她发怒了呢?”
“她当然怀孕了,”简妮说,“她一月的时候没来例假。”
“噢,她最差还能做什么?”简妮冒冒失失地质问我,“把你逐出宫里一段时间?你总会顺利分娩,如果她流放你,你可以去汉沃斯把孩子生下来,奈德和我也会过去陪你的。”
“不!我不太确定,”我和他一样害怕,“简妮这么觉得,我或许搞错了。”
“如果她暴跳如雷……”
我绝不会认错他脸上惊惶的神色,他问:“你确定吗?”
“她为什么会暴跳如雷?”奈德问我,“我们只不过没经她允许就结婚了而已,玛丽女王废除了这项法律,所以这并不算违法。如果我们向她请求,那她毫无疑问会答应我们。她没有理由拒绝,也没有缘由感到不悦。人们或许会责怪我们太过匆忙,但绝不会责怪我们那光荣的爱情。我们的父母同意了这场婚姻!他们不会反对的。”
我试图微笑,却发现自己正在颤抖。“我想我或许有了个孩子。”我说,“奈德,我希望你能感到高兴。”
我终于有了勇气。“那我们就告诉她。”我点头同意,一阵短暂的沉默后,我问:“什么时候和她说呢?”
随后是一片安静。“凯瑟琳有些事想告诉你。”简妮催促我。
“我们要好好选一选时间,”奈德说,“不要在大斋节结束后和她说。或许在复活节宴会的时候挺合适,那时整个宫里的气氛又恢复了,宫里开始演奏音乐,也开始跳舞——宫廷假面剧也会上演——她喜欢看假面剧和跳舞。我们就在她享乐的时候告诉她。”
“怎么了?”他问,“发生了什么事?”
“没错,那是个好主意。”简妮说,她用袖子遮住嘴,轻轻咳了声。“就在复活节季[2]和她说。”
简妮为我们铺好了床,壁炉中也燃起了炉火,一碟为两人准备的简餐放在炉前的桌子上。她又一次当了我们的天使。奈德悄悄地进来,关上身后的门,看着他的妹妹和他的妻子我。
简妮比以往更加虚弱了——如果我不是那么专心地注意着奈德对我的消息在作何反应,试图看穿他精心掩饰的喜悦、弄清他是不是和我一样害怕那些事,我就能更清楚地察觉到这一点。她用袖子挡住自己的咳嗽,在衣服上留下点点血痕。
“就在今天晚上,”她说,“在晚餐后来我房间,赶在跳舞之前。我会让他在那时候来见我,对外我就说自己病了,错过了晚餐。”
“简妮!”我担心地喊道。
“我一定要把这消息告诉奈德。”
“没事的,我嘴上起泡了。”
“如果你能生个男孩,他们就会原谅你的秘密,”她揣测道,“如果你能为伊丽莎白诞下一位都铎家的男孩,让他作为王位的继承人,那你不管之前做了什么都会被原谅。我的天啊,塞西尔会成为他的教父!所有人都会如释重负!你为伊丽莎白准备了一位儿子和继承人,你会成为英格兰的救世主!”
翌日,她卧床不起,奈德和我不再遮掩,直接去她房间里看望她。我第一次发觉她病得那么厉害,看似绯红的面颊和高昂的兴致不过是因为她身边有位深陷狂热爱情的姑娘。
对此我倒是很高兴,但我宁可让都铎家的子嗣晚点来。“我们得告诉所有人,我和奈德结婚了,”我说,我感到有点焦躁,“趁我还没长胖,每个人都得知道,我们要立刻告诉他们。等到身体变化明显大约是什么时候?”
医生说,只要随着天气变好,她的身体也会慢慢好转。可太阳每日照常升起,鸟儿在她窗外歌唱,她的病却一如既往,我实在不理解为什么医生对她的病充满希望。有一天,我在做完礼拜后直接去她房间,但是房门紧闭,简妮的女侍臣坐在门外,她刚哭过,双眼红红的。
“你倒是应该感谢上帝,自己像一片肥沃的土地那般能生育,都铎家的其他人都是贫瘠的荒漠啊。”
“她在睡觉吗?”我问,“怎么了?”
我的脸刷地红了。“我当然知道自己和他是情侣,但这也不会立刻给我一个孩子吧?我母亲只有三个孩子,她和我父亲可是数年来一直同床共枕的。”
斯里夫特夫人摇了摇头,泪水盈满了她的双眼。“小姐,我……”
“你当然对自己做了什么清楚得很!”简妮发出了一阵猥琐的笑声。
“简妮怎么了!她在睡觉吗?”
“但别人怎么知道我怀孕了?”
她咽了一下口水。“不,她走了。就在刚才走的。我派人请来了医生和她哥哥,他会把这个噩耗带给女王。”
“如果你时刻和他同床共枕,你想想还会发生什么?”她看着我,好像我是个傻子,我觉得自己很愚蠢。
我还是没有理解这话的意思,或许是不愿理解吧。“什么意思?”
我感觉周围的一切对我来说都发展得太快了。“我还没有想过这么早就要一个孩子,至少要等别人知道我们结了婚才行。”
“她走了,我的小姐啊,她去世了。”
“他会很高兴的,”她自信地说,“要是自己妻子肚子里怀着英格兰王位的继承人,哪个男人不会感到高兴呢?”
我扶着门框冰冷的石头,勉强支撑着自己。“她不可能就这么去世的,我昨晚用餐时还见过她,直到她说要去睡觉我才离开她的。她是发烧了,不过她一直如此,不应该会死去啊。”
“我肯定会说的,”我说,“那他会说什么呢?”
她摇了摇头。“我很抱歉,可怜的姑娘啊。”
“噢,谁在意这个啊?你一定要告诉奈德。”
“她才十九岁!”我这么说,似乎她不会就这样死去,可我却更应该明白这点:我的姐姐十六岁就离开了我,而我们的表舅爱德华国王驾崩时不过十五岁,他得的病和简妮很像。
“你为什么会活不到那时候呢?”她说的每句话都让我越来越困扰,“有些孩子可能会在今年出生,有些会在明年出生,别人怎么能说得准呢?”
斯里夫特夫人和我茫然地看着对方,似乎谁也不能相信简妮已经去世了。
“我为你祈祷过,如今终于获得了结果!”她说,“上帝啊,求你让我活到那时候吧!”
“如果没有她,我该怎么办?”我的声音听起来很是凄凉,就像一个迷途的小孩,“没有她,我要如何面对这一切?”
“你说我怀孕了?”我惊讶地重复了一遍。
她看上去也担忧起来。“尊敬的小姐,你要面对什么?”
“多棒啊!”她说,“如果那是个男孩,他就会成为下一任英格兰国王!想想吧!”
我用前额抵着木门,似乎我如果迫切需要简妮,就会让她起死回生。我已经失去了自己的姐姐和父母,如今连最好的朋友也离我而去。“没事,”我喃喃低语,“没什么。”
我看着她,一脸惊诧。“怀孕了?”
失去妹妹让奈德悲痛不已。她是他最了不起的顾问,也是他最热烈的仰慕者。她曾经是他所写的诗歌的第一位读者,她会读完这些诗,再为他提出建议。我甚至还没对她开口,她就已经对奈德说我爱上了他。她不仅是奈德和我的朋友,更是知己。
她挥手驳斥我的观点。“那是因为我病了!你不是,知道吗?我的例假总是不太规律。但这对我几乎没有什么影响!你也看到了,它来不来跟我明显没什么关系。你吃得很好,身体健康,又是新婚,现在又没来例假。凯瑟琳!你还没发现吗?你可能怀孕了!”
“是她找到了布道士!”奈德说。
“我知道,但你不是也没来例假吗?”我说,“我知道你没来,因为我们是同一天,就在圣诞节前几天吧,你还记得吗?”
“她让我变得勇敢起来。”我说。
“但现在都快到三月了!”她大声说。
“她告诉我们爱是无所畏惧,”他同意我的说法,“爱是勇往直前。”
“我觉得应该没有。”
“我不知道没了她我会怎么样。”我说,这个宫里满是敌人,朋友多是萍水之交,虚情假意,其中最明显的当属伊丽莎白,她是所有虚伪人士之首,她做事当面一套,背后却是另外一套。
“真的没有吗?”她突然认真了起来。
“威廉·塞西尔之前对我说,他觉得我应该去法国,”奈德说,“去那里参加新任国王的加冕仪式。对我而言是个巨大的荣誉,但我现在根本无心前往。”
“没有,”我随口说道,“大概从十二月起就没来了。”
“不要离开我!”我立刻说,“亲爱的,你不能离开我!没有你,我在这里会走投无路。”
我正和简妮讲述自己的理论和以此与教会旧俗进行的斗争,还有我自己对新教的一些偏爱时,她问我:“那你没来例假吗?”
“简妮说我应该去,塞西尔的思想如同抚恤金一样好,他的友谊会对我们有所帮助,凯瑟琳,他会向女王提起我们结婚的事。”
如果她知道一对夫妻在大斋节时躺在一起会怎么想呢?我不知道,但想到自己去问她这个问题就让我忍俊不禁。光是问她就足够让她惊讶了!只有她才知道爱情将我带至何方;也只有她才知道自己的爱情。“它会让你认识来世!”我的心为她隐隐作痛,我想告诉她:“不是的!我已经学会了如何去爱,这就像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奇迹,与之相比,死亡是如此世俗的事。”我没有听从她的建议,因为我自己容易被急切的欲望所征服,所以最终还是决定和我的丈夫一起在斋戒日躺在床上,之后的节日也是如此,就连礼拜天也是。我不在乎这些!我会和他躺在一起,整个大斋节的四十天都如此。我受着难,还与男性圣徒在一起,那么身上的罪也会消失。
“没错,我也这么想,”我不太确定地应声道,“但我现在不能想这些,简妮死了,我没法像个大臣一样思考这一切!”
以至于到了现在,在她离世整整七年后,我仍发现自己每天都想问她一些问题,或者与她说说话。比起母亲来,我更想念的人是她,这挺奇怪的不是吗?我之所以能忍受母亲的死,因为这全属预料之中,也因为我有时间与她道别,说实话吧,更因为她不是一位讨人喜欢的女性。但简的死亡如此突然,而且毫无道理。我来不及问她种种问题,甚至还没能成为现在这样的自己,她就先离我而去了。尽管她在学术和信仰上是一位正直而极其虔诚的人,可她对我来说仍是真正的姐姐,也是玩伴和一起长大的姑娘。我会长成与她认识中完全不一样的妹妹,不再是那个曾经被宠坏的小女孩了。如果我们两人能一同长大,她或许会喜欢我现在的样子。那天在绿塔,我失去的不仅仅是姐姐,更是我与她共同的未来。
“我来安排她的葬礼,”奈德悲伤地说,“我已经派人把这消息告诉了母亲,还会告诉哥哥。我和塞西尔说,若是能够去法国就会动身,但目前我还不确定。”
大斋节马上就要来了,但伊丽莎白统治的宫中却鲜有动静,他们似乎将这个节日和其他天主教所遵守的习俗一并抛弃了。我们的确不吃肉,但厨房用鱼烹制了各种各样的菜肴,另外,似乎家禽和狩猎打来的野味对这位信奉新教的公主而言也不算是肉类。我不知道如果简了解到这个情况后会怎么想。我想她肯定相信这类关于饮食的律法必须严格遵守,她肯定每一条都知道,甚至关于那些别人闻所未闻的食物所颁布的禁令她也清楚,所以我才希望自己能问问她。
“我会出席葬礼,”我说,“所有人都知道我爱她有如亲妹妹[3]。”
“可以,”我也轻声说道,“昨天我伺候她穿衣,今天就不用了,我的门今晚不会上锁。”
“从任何方面说,你都是她的姐姐,”奈德说,“我和你结婚后,你们更是亲如手足,她生前还很是为此高兴呢。”
“我也是,”他轻声说,悄悄地捏了捏我的手,“今晚是你负责服侍女王?我能在晚餐前来你房间吗?”
这场葬礼令人印象深刻。伊丽莎白让整个王宫都为简妮的去世哀悼,在葬礼中她这辈子第一次承认了简妮承袭自爱德华国王,有着与王室相连的血缘关系。我有些苦涩地想,她一个兄弟姐妹也不想要,也不想有继承人,只希望与自己有关的所有人都像她的母亲那样死去。她用一生维系的所有荣誉都与她的王室亲属们一同被埋葬了。
我秉持着妻子般的贤惠,失落地摇了摇头。“可若是她的婚姻没有爱情会多可怕啊!”我说,“如果我被迫与你分开,那我永远都不会嫁给其他人。”
奈德的母亲参加了女儿的葬礼,但地位较低的第二任丈夫却在家中。有一瞬间我突然想到自己可以与她谈谈,她虽然未经允许,仍选择嫁给了自己爱的人,我与她一样。但她克制着自己的悲痛,没有以泪洗面,也没有看看我这个或许会成为她儿媳的人,甚至都没有和她的儿子们讲话。她在葬礼的队伍中站着,默默地跟随吊唁的人群,似乎希望这一切从未发生过。葬礼一结束,她就立刻离开了王宫。
“我怀疑他们经常分居两地,整个国家都是对她的闲言碎语,现在她告诉爱伦伯爵,自己不会嫁给他,所有人都知道这是因为达德利。我绝不愿见你遭受如她那般的侮辱。要知道,在欧洲,人们说她是自己掌马官的妓女。”
奈德的时间全都花在了策划葬礼和筹备运送棺柩的马车上,还要监督威斯敏斯特教堂唱诗班的练习。约有三百位吊唁者跟在棺柩后面,我也是其中之一。奈德苍白焦虑的脸在昏暗的大教堂中显得尤为悲伤。他看着我,似乎感觉到了我充满爱意的眼神,便对我微微地笑了下,可笑意中更多的是悲痛。唱诗班唱起他挑选的圣歌,简妮躺在她们家族的墓穴中,这块墓地紧邻着我的家族。简妮和我母亲的墓地挨得很近,这对我来说多少是个安慰,但我姐姐简却身首异处,远远地葬在伦敦塔中的小教堂里。
“我们能在一起,不必像他们一样真是太好了。”我朝着女王和罗伯特·达德利散步的地方扬了扬下巴。罗伯特在对女王耳语,她的手则搭在他的肩膀上。“如果我们不能永远在一起,真的会让我难以忍受。”
葬礼结束后,奈德陪自己的母亲回到汉沃斯住了数周,虽然我给他写了不少信,他却只回复过我一次。他说自己在为简妮的灵魂祈祷,帮母亲打包她的衣服以及其余零散的小物件。我立刻回信给他,告诉他我愿意接手她养在汉沃斯的那些朱顶雀,但他甚至都没有回复我。
我们在河边散步,潮湿凉爽的海风闻起来带着一丝咸味,奈德说:“这一切对我来说也是如此,我写的东西比之前加起来的都多,文思更流畅,理解也更加深刻了,一切似乎都变得更加明晰。世界变得更为明亮,烛火也燃烧得更加灿烂了。”
[1]一般为产后恢复的母亲祝福,庆贺她在分娩后健康活着,不论婴儿是否死产或未及受洗便夭折,该习俗源于《圣经·利未记》第12章第6—8节。
奈德有时会溜进我的房间,仆人们见状纷纷躲开,留我们两个独处。有时简妮和我也会一起去巨炮街的小房子里,她在阳光明媚的会客室里打盹,而我和奈德整个下午都在他的床上缠绵。直到下次会面为止,我什么都不能思考。在睡觉的时候我也会想着他。我开始觉得亚麻布衣服有着丝绸质感,既像我最精致柔软的蕾丝,又有着我锦缎长裙的光泽,似乎全世界都因为我对奈德的激情而变得更加鲜明了。
[2]指从复活节到圣灵降临节间的五十天,或从复活节到升天节间的四十天,或从复活节到三一节间的五十七天。
天气渐渐转暖,我终于可以在室外与我的丈夫见面了,每天我们一起在王宫周围的各个花园间散步。那些鸟儿十分温顺,坐在刚冒芽的枝头上鸣啭,好像和我们一样高兴。我在小猫丝带的脖子上挂了一枚铃铛,那些刚出生的雏鸟长大些后会飞进果园,落在篱笆和树上,这是为了保护它们。
[3]凯瑟琳生于1540年,年长简妮一岁。
伦敦 白厅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