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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67年秋

我的继祖母给女王、威廉·塞西尔和罗伯特·达德利各写了一封信。整个王室如今在温莎堡,天气很好,所以他们推迟了返回伦敦的行程,更重要的是,没人愿意回去面对“应该如何支持苏格兰女王,同时又不惹恼与我们拥有共同信仰的苏格兰领主们”这一棘手的问题,她可是女王的表侄女!而且还是一国之君!伊丽莎白也不知道该怎么做,所以宁可让自己留在温莎和罗伯特·达德利眉来眼去,而不愿回去面对这个问题。继祖母的收信人可是一群不愿意面对麻烦事的大臣,所以她直接在信中给出了一个简单的解决方案:凯瑟琳可以带着小儿子过来和自己的祖母住在一起。还应该把奈德送到汉沃斯由他母亲照顾,同时也应遣返托马斯·凯耶斯回肯特,去和他的家人团聚。我们都应该被关在一起,这样就不会造成任何麻烦,也不会互相写信,与之相对应的,便是不再拥有权利和派别;我们都应该像平民一样生活,另外,既然我们没有犯罪,那我们就应该获得自由。

她对我微笑着说:“为什么不呢?已经有人预先通知我们了,不是吗?正巧她现在也无处可去。”

她把这几封信寄给了居住于伯格利新家中的威廉·塞西尔,也寄给了在温莎向伊丽莎白献媚的罗伯特·达德利;还寄给了度假中的女王本人,我们接下来能做的只有满怀希望地等待着他们的回复。

我感到心脏突然急促地跳了起来。“你觉得她们会同意吗?你会不会邀请她上这里来?”

威廉·塞西尔立刻给我们回了信。至于那两位秘密情侣达德利和伊丽莎白嘛,他们肯定决定好让威廉·塞西尔一个人给我们写回信就够了,正值收获的季节,他们在英格兰金黄的田野上纵享欢愉和自由,不该被人打扰。天气很好,很适宜打猎,他们谁都不想处理国家事务。把达德利再束缚在身边一整年让伊丽莎白很高兴。我知道罗伯特·达德利会为让凯瑟琳获得自由而说情,不过只有当他感觉自己这么做不会引起麻烦时才会这么做。当女王和他快乐地在一起时,他不会允许任何东西来干扰她的幸福。

“当然,因为我觉得,这是我们帮她获得自由的机会。”

威廉·塞西尔亲笔写道,凯瑟琳或许现在还不能和我们团聚。他用了“还”这个字,并在下面加了下划线。所以她或许会转到另外一处很好的王室人家去,那人是住在萨福克考克菲尔德宅邸的欧文·霍普顿爵士。

“你看起来为什么还挺高兴的?”

“上帝啊,他是谁?”继祖母暴躁地问,“为什么他们一直在找这些无足轻重的人?”

她的脸上倒是闪起了光芒。“那是他这么说。”

“住在萨福克考克菲尔德宅邸,”我越过她的肩膀读着信,“看这里……”

我把这封信递给我的继祖母,直白地说:“她已无处可去了。”

我伸手指着那句短短的话。女王陛下执意让凯瑟琳夫人和她的儿子与他人保持完全隔离的状态。既不能收信,收礼物,也不能接待客人、来访者或者外国势力派来的密使。

这封信是老人的遗嘱执行者寄来的,他本是一位无足轻重的老人,如今却被卷入了这些重大的事情里。洛克·格林先生给威廉·塞西尔写了封信,信中说,尽管温特沃斯的遗孀将凯瑟琳视如己出,但却不能让她来负责关押他们母子俩。他在信中只是试探地提了这点,并没有明确指出凯瑟琳应该去哪儿,或者女王想让她做些什么。他本人太过贫穷了,对凯瑟琳这样了不起的女士来说,他的房子实在太小。他自己是个鳏夫,假设他有个妻子,他们还能给她提供一个小小的避难所。没人会同意让她过来和他住在一起,因为他的房间里根本没有可以服侍她的侍女,他的房子也又小又破,自己也是个穷苦的男人。但话又说回来,这已经是第三封信了,没人告诉他应该怎么做!在凯瑟琳接下去的目的地尚未被女王宫中的大人物们决定,同时她也无处可去时,她是否应该邀请凯瑟琳来到自己家中呢?这不是为了展现什么同情心、偏见或者与她所奋斗的目标相左,只是因为她还年轻,但又很脆弱,美丽至极但又瘦弱无比,她水米不进,因为她绝望地认为再次见到自己丈夫和孩子的机会是如此渺茫。她几乎终日卧床不起,在聪慧的女王决定如何安置这位可怜又虚弱的女士的同时,洛克·格林先生会为她提供一个庇护之所吗?因为她已不能留在她如今的住处,而且她若是继续遭受众人的忽视,那她必死无疑了。

继祖母看着我问道:“他们都以为她会做些什么啊?难道他们不知道她现在心里很难受,甚至都很少说话了吗?她吃得也很少,身心都已疲惫不堪,也鲜从床上起来,终日以泪洗面。”

她展开了来信,“是你姐姐的事,你那个可怜的姐姐。”

我想起了自己的姐姐,她又一次面临着孤独的境地,甚至还将搬到离我们更远的地方。“你把这些情况告诉他们了吗?”

我心中的恐惧愈甚。我们走到一片树荫下,那儿有座装饰着金色叶片的亭子,我们在那里找了个小石凳坐下。我故意爬上凳子让她感到满意,然后看向她:“快告诉我!”

“我当然告诉他们了,而且不管怎么说,威廉·塞西尔都清楚这一切。”

“亲爱的,先坐下。”

“女王到底想从我们这里得到什么?”我问,“她是不是只想让我们一直被关着,安静地死去?她把我们关在某个不被众人熟知的地方,这样当我们忧伤地死去时就不会有人向她抱怨了。”

“快告诉我吧!”我说。

继祖母没有回答我,她看起来一脸茫然,似乎不知道该说什么。我意识到自己在冲动中指明了事实的真相,只是她无意反驳罢了。

她对我挤出一个微笑。“噢!玛丽啊!你难道像市集里的矮子那样会读心术吗?”

朝廷终于回到了汉普顿宫,但我的继祖母没有被获准进宫。

我跑向她,两只小巧的靴子在碎石上碾过。“我的祖母!是不是有什么坏消息?”

“我不想成为引起你和女王交恶的因素,”我对她说,“我知道你还得为你自己的两个孩子考虑,也知道你需要保证他们的安全。你不能让你的家人因为伊丽莎白讨厌自己的表亲们而蒙受污名。”

我早已习惯了那些坏消息,因此在九月的早些时候,我看见自己的祖母沿着耙得整整齐齐的碎石子路向我走来,手里还拿着一张纸时,心头不免一紧。我立刻担心有什么事情发生了,心中第一反应是我那被关在弗利特监狱的丈夫托马斯·凯耶斯,第二个想到的是我的姐姐凯瑟琳和她年幼的儿子。

她把头侧向一边,疲惫地对我笑笑。“你肯定也知道,比这更糟糕的情况我都面对过。我曾经侍奉过教会伊丽莎白所有知识的王后,正是这些知识才让她得以骄横跋扈。我曾经也侍奉过教会伊丽莎白如何统治国家的王后,也侍奉过写下了祈祷书并且教授伊丽莎白和你的姐姐简神学知识的王后。她们远比伊丽莎白伟大,彼时的她不过是个小姑娘而已。我永远不会忘记凯瑟琳·帕尔,现在也不会害怕伊丽莎白。”

我想,凯瑟琳和我还是有机会的。自从简坐上达德利家族的驳船逆流而上,来到赛恩府,在他们把王冠戴在她小小的头上时,幸运女神就背弃了我们,如今终于有了回转的势头。之前看守我姐姐的守卫去世了,她突然因此获得了自由。这件事似乎只对于那些希望把我的姐姐赶得远远的,永远也不必再想起她的人来说才会感到惊讶。可怜的老温特沃斯已经七十多岁了,他起先抗议关押她所要花费的金钱,乞求说自己不能做这个,如今他终于获得了长眠,彻底从这份差役中解脱了。

“我害怕她。”我坦白地说,突然感到一种奇怪的释然之感,这种感觉贯穿了我的一生,我一开始就被家族的人们当作弄臣一般对待,当时我还是个很小的姑娘,还不能替自己做决定,就被无情地当作联姻的工具许配给了亚瑟·格雷。“我不会假装自己有多勇敢。我害怕她。我觉得她会成为令我蒙羞的原因,现在似乎已经是了。我猜她会希望我和凯瑟琳早些死去,一直以来不就是这样吗?”

我本打算张嘴争论,但最后沉默不语。我不知道事实的真相究竟如何,也不知道我那危险漂亮的表姐究竟做过什么、没做什么。不过我知道她就像凯瑟琳和我一样,讨厌自己遭受的监禁,如同一只受惊的鸟儿,不断扑打着笼子的铁栏。我知道她会像我一样一心追求自由,也会为了自由去做任何事。这是我们所拥有的力量,也是让我们自己面临危险的原因。

我那令人敬畏的继祖母向我露出了最灿烂的微笑。“活下去,”她提醒我,“只有先活着,才能对未来抱有希冀。”

我的继祖母挑起了眉毛。“那是谁做的呢?”她问,“如果不是他那遭受虐待的妻子和她的爱人,还有谁能从这个没有价值的年轻男人之死上获益?”

新教在法国也没有获得什么好的结果。新上任的国王被他所属的吉斯家族控制着,迫害那些信仰新教的人们,众人最终以神圣的名义举兵反抗。英格兰是新教势力的初始地,自然应该给胡格诺派[1]增援军队和金钱,出兵推翻他们信仰天主教的统治者。可伊丽莎白一如既往地只尽了一半的义务。她知道自己应该阻止法国天主教的统治者继续迫害和摧毁自己的教友,但是苏格兰的新教徒们却推翻了自己生于法国吉斯家族的表亲,而她同样也无法忍受自己的王权受到威胁。她很清楚自己会成为教皇的敌人,对方曾经放言自己会宣布将她革出教门,称她为众人唾弃的对象,甚至杀死她也是合法的。但同时,苏格兰新教领袖约翰·诺克斯称她和苏格兰的玛丽女王为“道德败坏的女性统治者”,不配统领众人,他还敦促所有思想正常的男性起来反抗她们。伊丽莎白对这种大不敬的行为甚是不悦,看起来也糊弄了她思考的能力,比起教皇来,她变得更加讨厌约翰·诺克斯,所以她觉得自己应该站在苏格兰的玛丽一边,转而攻击约翰。

“我不知道有证据表明,是她谋杀的达恩利领主。”我插嘴道。

我给自己的姐姐写了一封信,由理查德·伯蒂最忠心的仆人藏在自己的袜子里悄悄送去。我相信等这封信送到凯瑟琳手上时肯定满是他的汗臭,会把凯瑟琳熏个半死。我不知道她能不能给我写封回信,甚至不知道她会不会活着读到它,因为我完全不知道她现在的情况究竟如何。

我的继祖母耸了耸肩,似乎在说,“谁关心这个?”“她被关着,”她说,“她肯定很想念自己交出去的儿子,也肯定在为自己失去的孩子感到哀痛。她肯定明白自己之前犯了傻。我的上帝啊,先是嫁给那位恶毒的男孩,然后再允许别人杀了他,最后又嫁给杀死他的人,这一系列事肯定让她悔得肠子都青了。”

亲爱的姐姐:

“那么现在,”我问,“苏格兰前任女王玛丽的境况如何?”

我最亲爱的凯瑟琳,我虔诚地在磨难来临之际为你祈祷。我在我们的继祖母,也就是萨福克女公爵的看照下过得很好,我们住在格林威治,她对我也很仁慈。我住在她的房间里,可以在花园和河边散步。虽然我不能接待访客,但却很享受普利格林和苏珊的陪伴。

“我可以肯定威廉·塞西尔是这样的人,”理查德·伯蒂说,“他遇到麻烦时,永远不会倾心于某位天主教徒。”

我一直在给伊丽莎白女王与宫中的领主们写信,为了争取我们,还有奈德·西摩尔以及我可怜的丈夫托马斯·凯耶斯的自由而努力。请不要指责我嫁给他,就算有这个想法也不要。他是个很好的人,也深深地爱着我。我们的婚姻对他来说无异于一场灾难,如果放弃我和他的婚约可以将他从牢里释放出来,那我会主动放弃。除此之外再无其他理由可以将我和他分离。

我的祖母笑了起来,轻轻拍了拍自己丈夫的手。“英格兰真正在意的并非是让那位信仰天主教的女王重新登上王位,”她说,“凡是任何有违她统治下的新教国家的事情,我们的女王都永远不会做。但不论她倾心于谁,她自己的头脑里总是有着清晰的判断。你可以相信这点。”

我听说你身体羸弱,但请一定一定为生活而努力。记得吃饭,散步,和你的儿子玩耍。凯瑟琳,要记得,我们得活下去。虽然简说过“认识来世”,但她彼时已经在毫无余地的死刑判决之下了。她说错了,我们不必认识来世,我想要活下去,也想让你活下去。我也更是有着好好活下去的打算。我向上帝祈祷,他会仔细倾听我们所有的祷词,我们比起天上小小的麻雀来,自是更加重要一些[2],你和我会好好活下去,终会在未来的某一天团聚。当我在看见落在格林威治宫下方的水浸草甸周围树篱上的麻雀们时,我便想起了简妮的朱顶雀,以及你对自然界中事物的热爱,我祈祷我们终有一天会像小鸟一样自由。

“或者换句话讲,没了他们的支持,她什么也不敢做。”理查德·伯蒂轻声补充道。

我就写到这里吧,再见了姐姐,我祈祷自己能很快见到你,也希望我们能健康快乐。

“另外,”我的祖母告诉我,“伊丽莎白不能为苏格兰的玛丽组建一支军队。她已经给了汉密尔顿家族一笔不菲的贿赂,可他们仍不会为玛丽起兵。她也要求欧洲各国拒绝与苏格兰贸易,以此要挟他们,但就连玛丽前任丈夫所属的法国王室都拒绝支持对苏格兰的贸易封锁。没了西班牙和法国的支持,伊丽莎白没法为自己的表侄女做任何事。”

玛丽

我的确对她深信不疑。她的丈夫理查德·伯蒂也弯下腰,轻轻拍了拍我的面颊对我说,幸运的时刻终将来临,所有人都在这个充满烦扰的世界中受苦,但是上帝会奖赏那些虔诚信仰他的人。他提醒我,在我的祖母信仰的教派成为英格兰的国教时,他们就把她召回家来,仅仅一天之后,她就从一位受诅咒的异教徒成了被上帝选中之人。

伯蒂的人告诉我他将这封信放在一捆生活用的木柴中,带进了她的房里,但是因为没有回音,所以我不知道她是否读到了这封信。

船只在河上扬起风帆,自由的鸟儿正绕着桅杆飞翔。当我的祖母看见我在花园中疲惫地走着,怔怔地看向河流时,她欢快地对我说:“要勇敢起来!我发誓,等到来年春天,你就可以去任何你想去的地方了。我也会为你的丈夫说情,还有你的姐姐、你的姐夫,以及两位无辜的孩子。你不会像你那可怜的姐姐简那样一辈子都被关着。相信我,你会获得自由的。”

[1]新教加尔文教派在法国的称谓。——编者注

我在格林威治的房间装饰得非常精美,因为我的继祖母给威廉·塞西尔寄了份必需品的清单,所以女王亲自给我寄来一些用来盛麦酒和喝葡萄酒的银壶。她在抱怨我们贫穷时说的话并没有言过其实,我也不觉得她会对我们经营这里的水平感到认可。我的继祖母抢先一步逃到欧洲,躲开了天主教间谍的追捕,免于被抓回英格兰遭受异教审判的命运,但是在流亡的这几年里,她失去了自己所有的好东西。如今她决意不再让自己的家族遭受这样的浩劫。她在伊丽莎白的宫中备受宠爱,等着整个王庭回到格林威治宫,到那时,她才会为我争取自由。她相信我会被释放,而奈德也会回到汉沃斯,我的姐姐凯瑟琳及托马斯会与他和泰迪会合,整个家族都将重获自由,再度团圆。她相信伊丽莎白心中对新教的忠诚会胜过对信奉天主教的外甥女任性而又长久的爱,胜过她对苏格兰的玛丽依然残存的家族荣誉感,胜过她出于恐惧而努力捍卫的女王权利,哪怕这份权利仅仅是给那位没做多少事、根本配不上享受它的女王准备的。

[2]“上帝连麻雀都看顾”。

格林威治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