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什么东西都没带,”威廉爵士连忙说,“她跟着我一起,几乎什么都没带,只有几张挂毯和一两个枕头。”
我的继祖母看向威廉爵士。“我本应现在就动身前往格林威治,”她说,“玛丽夫人可以和我一同前往。她是不是有一列行李跟着你们一起过来?还是说你可以将这些东西直接发往格林威治?”
我的祖母把我的行李拿了进去,看看他,再看看我,问道:“她的东西呢?她继承的遗产呢?她的母亲是拥有王室血统的公主,有一幢大宅子,里面尽是珍宝。他们家族很有钱,有数不清的宅子、土地、许可文件以及垄断权。她从宫里带来的长裙和珠宝首饰呢?”
我的祖母转身坚定地对我说:“玛丽,不要哭,我们会为你做任何力所能及的事,至少你现在住在我这里。你可以和我还有我的孩子苏珊与普利格林住在一起,我们可以自由地交谈、学习、书写和思考。”
威廉爵士摇了摇头。“我只知道她到我这里的时候像个穷苦的女人那样,什么东西都没有寄给她。我会把属于她的东西全都寄给你的,夫人,我很抱歉,但她真的只有那些东西。”他又对我点了点头。“我会把你需要的所有东西都从契克斯寄过来,”他提议,“只管开口就好。”
他生气地耸了耸肩,说道:“我能怎么办?我接到命令就是如此,让她在保持健康的最低需求下每天出去散散步。不过只要我可以,每天都会让她出去走走,有时让她在外面待上一整天也没事。命令里还说她应该有一间自己的房间,很小的就够了,再给她准备一名女仆,但是不能收发信件或者让朋友们拜访。她甚至都不能和我的仆人们说话,我也不能和她说话。”
“我什么都不想要。”我摇头说道,“只想要让自己获得自由。我还以为自己已经真的自由了。”
她面色苍白地点了点头,瞥了一眼威廉爵士,然后说:“你把她看得很紧吗?”
“你先吃点东西,我们随后乘船去格林威治。”我的祖母命令道,“之后我们要看看你的房间、家具和衣服。女王陛下会提供那些我们缺少的东西,我也会和威廉·塞西尔亲自谈谈关于给你准备这些东西和自由的事。我亲爱的,不要怕,你会自由的,我对你发誓,你的姐姐和她的儿子们也都会自由的。”
“我做不到!”我大声喊道,感觉泪水从眼中涌出,颤抖着大哭起来。“祖母,我不能再被关着了,我一定要到外面去走走。我没法忍受自己被关在一个小房间里,活像一只关在盒子里的娃娃。祖母,我做不到!这样下去我会死的,我发誓,如果不能去外面骑马或者在室外自由地走动,我真的会死的。”
我看着她,我面前这位女性曾经遭受过流放,因为自己的信仰而被迫害。这位女士嫁给了地位比她更低的人,因为这样她才能自由自在地爱着和活着。“祖母,请帮帮我,”我轻声说,“只要女王愿意给我还有我那可怜的姐姐凯瑟琳自由,我可以向她做出任何承诺。”
她摇了摇头。“你现在由我来看守,就像你那可怜的小侄外甥一样,他被自己的祖母关在汉沃斯。不过女王没有打算把你放了,因为我承诺会好好看着你。”
走向萨福克的码头登船就像是走向记忆,我曾经乘船顺流而下,前往位于格林威治的宫殿,也曾逆流而上,前往里奇蒙德,看着青翠的草甸在视线中飞快地向后掠过。天气很热,坐在散发着臭气的城市里更是闷热难当,好在乘船时身处河流中,还有丝制的遮阳篷遮挡阳光,凉爽的微风从上游的大海吹来,轻轻拂动着发丝。海鸥在我们头顶鸣叫着,全伦敦的钟声在整点时分同时敲响,似乎在庆祝我获得了自由。我们的船驶过伦敦塔那再熟悉不过的石墙,还有打开的水闸大门,看到这一切霎时让我精神不已。至少我再也不用慢慢地走入囚室了。我在自己祖母的看管下,但我还能乘坐着她的驳船,和她一起航向王家宫殿,阳光洒在我的脸上,带着咸味的风吹拂着我的头发,现在我看到的可不仅是那小小的方块天空了。
我不能让自己坐下来,我觉得如果自己坐了,那他们就会把门关上,永远不让我出去,于是只能讷讷地站在那里。经过整整两天的骑行,我的背又酸又痛,只得靠在门框上,用身子抵住门,让它一直开着,心里充满痛苦的恐惧。“我还没有自由吗?”我几乎说不出话来,双唇又肿又僵硬,犹如有人用力在我脸上扇了一巴掌,“我以为自己自由了。”
我们快到格林威治的时候河道开始变宽,随后我就见到了都铎家族最爱的宫殿,也是我们最爱的宫殿,它看起来就像是梦境中的宫殿,似乎是漂浮在水面上的。码头在阳光下闪着金色的光芒,宏伟的大门已经为我们打开,看起来甚是富丽堂皇,一切都散发着友善和平和的气息,我不敢相信在这幢美丽的宅邸背后会有任何与囚禁相关的东西,它们肯定不会在这幢漂亮的房子里。它的大门敞开着,背后是繁茂的花园、植物园和果园。
“亲爱的,快坐下,”她温柔地说,“威廉爵士,能请您为她斟一杯麦酒或者葡萄酒来吗?”
伊丽莎白不在这里,她还在吉尔福德郡的法纳姆城堡那儿享乐,所以只有几名仆人值守。他们负责清扫房间,把那些沾满灰尘而且没什么用的东西丢掉,再在所有公共区域里撒上新鲜的绿叶和草药,进行诸如此类的大工程。我继祖母的仆人们在等着她的到来,他们在宫殿中属于她的房间门前排队站好,当我和她一起走进房间时也朝我鞠了一躬。我几乎都忘记为一名要求极高的女人布置好一个房间究竟需要多少仆人了,因为我已经习惯了自己窄小的房间,习惯了那小小的方块天空和房间中的寂静。我的继母带我走到她的房间里去,坐在高起的讲台边,示意我坐在她边上。他们用纯银水壶和水罐为我们洗手,给我们端上冰凉的淡麦酒,一碟水果以及肉类拼盘,格林威治的内务总管过来向我的祖母汇报这儿的运作情况,包括有一名马夫未经允许便擅自离岗,还有葡萄酒的价格有所上升。
“快进来吧。”我的祖母说,她注意到仆人们都在等着,而且外面的街上还有四处闲逛的人们。她带我进到房子的大厅里,随后来到守门人的房间以避人耳目。房间里只有一张桌子和一张椅子,还有一处用来写信与填写账目的书写台。我靠在桌上,突然感觉筋疲力竭。
我没什么胃口,她听着内务总管报告的时候,一直在用敏锐的目光看着我,他说完后便鞠躬向后退了几步,祖母对我说:“亲爱的,你必须吃点东西。”
威廉爵士咒骂了几句,转身对着马儿暗暗地说着骂人的话。等他转身看着我们时脸都涨红了,他怒气冲冲,眼里还带着泪光。“她没有自由吗?”威廉爵士重复了一遍,“但是谁下令……”他咽下了有叛国嫌疑的后半句话。“我以为她来这里是因为你是她的祖母,之后她想去任何地方都可以。我还想着您接纳她之后就会把她再带回宫廷里。”
“我不饿。”我答道。
她转身对着威廉爵士又说了一遍:“她还没有获得自由,只是转移到了我的名下照看,从你那里到了我这里而已。”
“你一定要吃点才行,”她坚持道,“你骑了很久的马,还在河上旅行。有一点你必须清楚,那就是你必须成功活下去,并且健康成长,而且越快越好,这样才能破灭你的敌人付出的努力。”
“什么?”
“我可没有敌人,”我坚定地说,“在我为女王服务的时候从来没有树过敌,我是因为爱情而嫁给了一位男士,他也是自发地爱着我。我没有竞争对手,也没有敌人,但却无端被关了两年。没人因为任何事控告我,也没人出庭作证对抗我,因为根本没人有理由恨我。”
我的继祖母脸上闪过一丝阴郁的神色。她转身看着我:“可你知道自己还没有获得自由吗?”
她点了点头。“我知道,但这事不能在这里说。可不论怎样你都得吃点东西,因为你现在的计划就是必须活下去……”
威廉爵士从马上下来,向她深深地鞠了一躬。“这些守卫在大前天突然毫无征兆地过来护送她,”他说,“我遵从了他们的命令,但是玛丽夫人这一年来每天都急切地想要重获自由,再让她在那个房间里关一天实在太过残酷,而且说实话,我也不觉得自己能再关她一天。上帝很清楚,她是靠自己争取到了这份自由。”
她没有说:“还要比伊丽莎白活得久。”但我们都知道她背后的意思。
她抬头看着威廉爵士。“这是怎么回事?他们告诉我,你们要一个月左右再把她带来这里,现在我正要动身去格林威治。”
“我会的。”我说,向她微微一笑。我看出了她眼中的决意,想要活下去的强烈意志,她是我的榜样。“因为您正是如此做的。”
他扶我下马,我的祖母跪下来热情地亲吻着我。“我很高兴你获得了自由,现在由我来照顾你,”她说,“欢迎,我亲爱的孩子,你看起来脸色有点苍白,不过也实属意料之中。”
她做了个不太明显的手势,它继承自她那出名而又美丽的西班牙母亲。“一名合格的朝臣必须知道如何独善其身。我在宫中出生,也在这里长大,我希望自己在死的时候能躺在丝制的床单和被套之间。”
“玛丽!我亲爱的玛丽!我以为你下个月才来!他们告诉我你要下个月才到。”她招手示意一名穿着制服的马夫,对他说道:“托马斯,快去帮玛丽夫人从马上下来。”
“不论我在哪里去世,只希望能有一场盛大的葬礼,”我不无苦涩地说,“女王在自己的家人平安去世之后,喜欢追悼自己的家人。”
我的继祖母凯瑟琳年近五十岁,是个安详而又美丽的女人,她从大厅里缓缓走出来,穿着旅行用的斗篷。她看见我们在她宅子的门口,骑在大汗淋漓的马背上,一脸惊喜。
她笑着轻哼一声。“好啦,”她说,“只要你还能笑,那你就能吃下东西。他们告诉我你的姐姐陷入了深深的悲痛之中,而且终日水米不进。这可不是什么抗争的好手段。我会写信给她,把这个建议也和她说说。我的朋友凯瑟琳王后[1]就知道这一点,你的母亲也清楚这个道理。聪明的女人才会懂得让自己活得更久,而后静观其变的道理。”
我们终于敲响了继祖母在迈诺瑞斯的宅邸大门,这里曾经是我们的家,我还记得我的父亲在我还是个小姑娘的时候带我来过这里,他将宅子里的东西指给我看,告诉我这是年轻的爱德华国王给我们的礼物,因为我们是王室成员的另一支血脉。我还记得自己看见巨大的黑色木门时吓得往后缩,还有之前的修道院中那道可以发出阵阵回声的石质拱廊。但在简被斩首之后我们失去了这一切,当然了,当时的我们可谓一无所有。
[1]指凯瑟琳·帕尔。——编者注
伦敦 迈诺瑞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