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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60年秋

直到伊丽莎白首次告诉西班牙大使艾米·达德利已经因为恶疮去世后的第三天,这条消息才被公之于众。伊丽莎白坐在教堂里的王座上,那间圣所的墙上还挂着嘉德骑士团的荣誉旗帜,她用所有人都能听见的声音高声宣布这个不幸的消息:艾米·达德利去世了。人们只知道达德利夫人曾经因为被自己的丈夫抛弃而伤心欲绝,或者抱怨自己的病体,如今听到她的死讯后倒抽了一口凉气。只有玛丽和我,或许还有威廉·塞西尔以及西班牙大使在想,为什么他们要隔那么久才宣布这件事。

天知道我们是怎么挨过这一天的。达德利夫人的死讯最后还是没有公布出来。他们用完早餐和晚膳;宫里的人们照常做游戏,听音乐。晚上还有弄臣表演,那些人不知道这个恐怖的秘密,仍然发自内心地大笑,为表演鼓掌喝彩。而走过人群的伊丽莎白则宛若一只由意志驱动的木偶,她面无表情,一言不发。我跟在她身后,感觉整个世界正在崩塌,而且我失去了自己唯一能够信任的男人。

伊丽莎白与塞西尔交换了一个眼神,他们虽然小心翼翼地保持着毫无表情的面容,但这个小动作却表明他们精心策划了整件事。她把头倾向自己的爱人那边听着他说话,脸上却如同一尊雕塑般冷漠。达德利说完话鞠了一躬,向后走去,离女王远远的。他的头低着,仿佛是在哀悼被自己抛弃的妻子。

罗伯特凑在女王的耳边对她低语了几句,她点了点头,僵硬地转过身子,登上台阶坐上了王位。我等着罗伯特对女王鞠躬,再转身向众人宣布自己妻子的死讯,可他什么都没说,女王也是。他们凝视对方许久,充满了种种复杂的情绪,而威廉·塞西尔就在房间后头静静地看着。我有一种可怕的感觉:这一切都是依照剧本编排好的,只是我不知道罢了。

“您爱人的离世令我们非常痛心,”伊丽莎白用庄严的语气说道,“宫中会为达德利夫人吊唁。”

但她就像没看见我,怀疑的眼中空无一物,或许这就是杀人犯的面容。上帝啊,求你让我避开她那恶狠狠的目光吧。我的视线穿过房间,看到了奈德,他跟在达德利仆人身后,也在悄悄看着他们。他试探性地对我微笑了一下,英俊的脸上带有一丝困惑,随后又看向别处。我不能告诉他自己知道的事,因为他辜负了我。

她用戴满戒指的手做了个手势,示意众人可以说话了,于是台下传来交谈的嗡嗡声,比起表示哀悼来,更多的是兴奋。没几个人认识艾米·达德利:罗伯特就像其他备受女王宠爱的丈夫们一样,确保自己的妻子远离宫里的一切。如今的他成了自由身,一切都那么突然。人们走到罗伯特跟前,向他表示哀悼,不过更多的是为此恭喜他。他那个不受大家喜爱的妻子本就应该在这个时候死掉嘛!所有人都认为他会成为女王的丈夫,他们立刻就会结婚。奈德走向我,我看见他身后的塞西尔、达德利和伊丽莎白正凑在一起,似乎在谋划什么。罗伯特·达德利看起来有点不适,另两个人目光却很坚定。

她的步子东倒西歪,好像没了膝盖。“女王陛下,”我轻声说,“需要我为您端杯淡啤酒吗?”

“达德利真是够幸运的!”奈德说,“他们现在肯定能结婚了。”

女王的脸色霎时变得惨白,甚至有点泛黄,我觉得她马上就要晕倒了。但她站得笔直,就和王宫大门处身形高大的守门中尉一样。我自己也快晕过去了,因为我从未料到她真的会对达德利夫人下手。

“他们是够幸运的。”我说,但他没听出我强调的重点。

我站在女王身后,浑身颤抖着,好像自己在等着听到一些坏消息。女王和达德利一起看着那人,他们的手挨得很近,我觉得她很想握住他的手。那个人递上了一封信,轻声对罗伯特·达德利说了几句话,他的声音很低,只有我们三个人能听见。那人带来了一个坏消息:达德利夫人去世了。

“真奇怪,女王说她在罗伯特对宫里的人宣布这个消息之前就去世了,”简妮加入了我们的讨论,“你听说了吗,凯瑟琳?女王说她受到恶疮的折磨,不过随后那个可怜的女人出门时就摔下楼梯死了。”

他没有问她为什么。既然达德利没有挑战她的权威,那就说明他知道伊丽莎白出了什么事,他也在一起承担她的羞愧。他不过是鞠了个躬,然后向马厩传了封口信,在他转身对马夫说话的时候,我发现他的视线越过马夫和我,看向了站在门口的男人,那是达德利的仆人之一。他走了进来,神色凝重,跪在了达德利面前。

“真的?”奈德问。

弗朗西丝·缪塔斯今天也没有上朝,我只知道她肯定在和奈德享受自己的闲暇时光,而且没人看着他们。想到这个我就心如刀绞,我甚至连靠墙站着都很困难。我双手绞在一起,目光低垂,伊丽莎白在自己的房间里来回走着,她缓移二十步来到窗前,又走了二十步到了另一扇窗边。罗伯特·达德利走了进来,她告诉他,不论今天早上也好或是下午也罢,总之不想骑马了,那些马儿可以解鞍后放归草地,今天整个王宫都没有出游的计划。

“我听塞西尔说的倒和这个完全不同。”玛丽也加入了讨论,她的声音很轻,我们只能弯腰听她说话。

第二天轮到我值班,所以我还是要等着女王。她看起来脸色苍白,睡眠不足,我也一样。没有女王的允许,我不能离开房间一步,所以也不能去寻找奈德。

“塞西尔说了什么?”简妮问奈德。

玛丽听到的话是对的,伊丽莎白的焦虑实在所言非虚。她在刻意避开罗伯特·达德利,几乎把时间都花在房中独处上,除了卧室里的侍女之外,谁也不能进她紧闭的房门一步。罗伯特·达德利之前可以随意进出女王的房间,如今她的门口有了侍卫,谁都不能随意出入了。伊丽莎白公开宣称自己身体不适,不过她总是在房里徘徊,更像一个心理上遭受困扰的女人,而不是对外宣称的那样。整个礼拜天她都像一只永不歇息的猫,踮脚从这里走到那里。她早早地上床睡觉,还抱怨头痛难耐,但我觉得这是她自己臆想出来的。如果威廉·塞西尔说的话中有四分之一是真的,那她就对一位无辜的女人痛下杀手了。我觉得这不可能。但我随后记起她的母亲是安妮·波琳,有人说她曾经毒死过自己的竞争对手,那伊丽莎白会不会也下决心毒死自己的宿敌呢?

“奈德没听到,因为他那时正在和弗朗西丝·缪塔斯走在一起,眼里只有她。”我尖刻地说,“我和玛丽一起走的时候,奈德也没有选择陪在我身边。”

“这没道理啊。”我说。随后奈德的行踪之谜又开始困扰我了。“一切都没道理,”我有点刻薄地补充道,“这个王宫就是由谎言构成的世界。”

简妮看着我苍白的脸,又看了看他的,说道:“凯瑟琳,我们家族与缪塔斯家族是世代之交。弗朗西丝的母亲之前也为我们的血肉至亲,也就是王后简·西摩尔服务过。她对我们两人来说是个好朋友。”

“但和西班牙大使说这话真的合适吗?”玛丽还是被这个吓到了,“他对西班牙人说伊丽莎白毫无信誉,整个国家已经负债累累。我发誓他说过她和罗伯特准备谋杀达德利夫人,他就是这么说的,他真的说过啊,凯瑟琳!”她用一种奇怪的姿势摇了摇头,好像在把耳朵里进的水甩出来。“我不相信自己听到的话,塞西尔居然对西班牙人说女王的不是?”

我耸了耸肩。“噢,没错。不过为什么奈德要和她跳舞,还要和她走在一起?而且在我最需要他的时候和她一起消失了一整夜!”

“这倒是真的,”我勉强地说,想到了自己的姐姐简因为她公公的阴险狡诈,而拒绝为罗伯特的弟弟,即自己的丈夫吉尔福德加冕,“谁都没法忍受达德利家的人再次接近王位了。”

“我没有!”他愤慨地说,“我和她跳舞是舞蹈老师要求的,你和你舞伴不是也跳了吗。”

“他说自己没法忍受一边为她出谋划策,一边放任罗伯特·达德利在她身边耳语;他还说全国都不会忍受达德利担任女王伴侣的事实。”

“跳完舞之后我又没有和他散步,也没有给他递上一杯淡啤酒,晚上剩下的时间也没有和他躲在别的地方。我没有跟在他身后骗自己。对我来说,”我心中的愤慨令我愈加疑惑,“天知道这里发生了什么事。我觉得整个宫里的人都疯了,我又到处都找不到你。我没有忘记自己许下的诺言,没有做任何不光彩的事。”

这些东西我一点也无法理解。塞西尔会就这样把伊丽莎白抛弃了吗?他一手塑造了女王,难道会任由她犯下如此可怕的罪行,让她的灵魂与整个国家蒙羞吗?如果他真的放任不管——且容我这么假设——如果他真的让她下手了,那他会回来找我,并把我放在伊丽莎白的位置上吗?

奈德脸上的血色消失了,他的目光阴郁,充斥着怒火。“我也没有。这位女士,你可错怪我了。”

“塞西尔说这会是她政权覆灭的开端。他说整个国家会举兵反抗她,而不是任由一个杀人犯坐在王座上,另外还说自己准备回家了。”

他居然叫我“女士”,好像是因为我老了,变得冷酷无情,才让我把矛头对准他。“奈德,你怎么敢这么说?你对我说过的那些话、发过的那么多誓言难道都是假的!我被困在女王身边的华盖下,用目光苦苦搜索着你……却始终无所得。我一直站在那里,直到我们离开了都没能见到你。”让我感到尴尬的是,我发现自己的声音在颤抖,随后在王宫中央放声大哭起来,所有人都能看见我。

“但女王不能就这样谋杀一个人,就算是她的竞争对手也不行。不能让这种事发生。”

玛丽立刻走到我身边,伸手环抱着我的腰,我们一起看着西摩尔一家,好像他们是我们共同的敌人。

我震惊地看着玛丽的脸。“如果塞西尔知道这一切而不加以阻止,那我们能告诉谁?又怎么才能阻止他们?”

“你指责我吧!”他气得脸色发白,“随你怎么责备我。我什么都没做,你应该相信一个随时愿意为你赴汤蹈火的男人。”

“我的天,他们真的打算杀了艾米·达德利?我们难道不应该阻止他们吗?”

“你根本没有为我冒过什么险!”我对他大声喊道,“我拒绝了西班牙人的邀请,也回绝了苏格兰人的提议,所以现在被困在这里,和女王待在一起,发誓自己谁都不嫁!天知道她会做些什么,天知道她对自己的竞争者做了什么。而我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你!你又为我做过什么?你这个骗子!”

“我亲耳听到的!”

“他没有骗你,”简妮立刻说,“收回这句话吧。”

我摇了摇头。“这说不通啊。”

“如果我姐姐这么说了,那他就是骗子!”玛丽忠心耿耿地说。

“他就是说了,我不会错的。”

“去问问弗朗西丝,看看他对她都说了什么!”我对简妮愤愤地说,“去问弗朗西丝·缪塔斯啊,她不是你的好朋友吗?既然她就要成为你哥哥的妻子了,不如就问问她,奈德都对她撒了什么谎!我是永远攀不上这门亲事了!”

“他绝没有对德拉·考德勒说过,”我充满怀疑地看着我的妹妹,“对方可是西班牙大使,这样他说的每句话都会传到西班牙那里!为什么塞西尔要对他说这些?”

我甩开他们两人,跑回了女士们的房间,走的时候还不忘对王座行礼。如果他们问起我为什么未经允许就擅自离开,我就说自己病了,得躺到床上去。我想念自己的床,想在那上面哭一整天。

“他说女王和罗伯特爵士打算谋杀艾米·达德利,随后罗伯特会与女王结婚,”她放低声音,飞快地说着,几乎都要呛到自己,“这是塞西尔亲自说的!我听见了。他说官方对外宣称达德利的妻子得的是恶疮,女王之后就嫁给罗伯特,不过整个国家都不会同意的。”

玛丽妹妹对所有人说我是因为吃了没煮熟的苹果而得病,此刻对我最好的做法就是让我自己一个人待着。她来到了我的房间,这房间和女士们住的地方很近,在她身后跟着一位仆人,端着一碟厨房做的肉,还有一些面包房烤制的面包。

玛丽松开我的手,朝那两人稍微走近了点,我则留在后面。没人注意到她,像她这样的人本来可以成为塞西尔众多眼线之一的。她能在人群中穿出一条路,好像自己是个行乞的小孩,别人永远不会看见她。她跟在那群人屁股后面走了一会儿,一点也不起眼,接着放慢了脚步,等我走上来,她的眼睛里满是震惊,睁得圆圆的,好像在盯着什么可怕的东西。

“我吃不下。”我把头从枕头上慢慢抬了起来。

“嘘!”她冷冷地说,原来她正偷听我们前面的人的谈话。越过河水拍打河岸的声音,我可以听见塞西尔说的只言片语。他在抱怨伊丽莎白,这可是他从来没做过的事。他对西班牙大使说自己打算离开宫里,他没法忍受这样的日子了。我掐了下玛丽的胳膊。“留神听他说的话!”我震惊不已,“他说了什么?不会又要离开宫里了吧?”

“我知道,”她说,“这些都是给我自己吃的,不过你要是想吃就可以来一点。”

“我知道你可以,只是我想要一些安慰,我现在很难过。”

她坐进床边的椅子,递给我一杯兑了水的葡萄酒。“你和奈德分手了吗?”她问,“他的脸就像猪屁股一样,整天还在宫里走来走去呢。”

“我自己能走。”她说,对我耸了耸肩,离开了。

“别用这么粗俗的说法。”我啜了一口酒,“妈妈听了会打你的。”

宫人都跟在塞西尔和伊丽莎白身后,显然他们不想被人打扰,直到最后塞西尔鞠了一躬,向后退了一步,其他人才走上前,对着女王献殷勤。威廉·塞西尔发现自己与西班牙的大使并排走着,玛丽和我跟在他们身后,他们前进时缓慢的速度正好适合玛丽的小步子。我牵起了她的手。

“要是我们的姐姐简听见了就会闭上眼睛祈祷让自己多点耐心,”玛丽咯咯笑着,“不过他看起来就是这样,我没骗人。”她撕下一小片用精制白面粉烤焙的面包,把它递给我,我咬了一小口。

我在教堂里看见伊丽莎白时,才发觉她昨晚的睡眠和我一样糟。我不知道她出了什么事,照理说她不会受到影响,因为她的希望是那么多:她的竞争对手生命垂危,或者已经死了;举国上下欢庆她的生日,好像她真是个备受爱戴的女王;罗伯特·达德利就在她身边,面带微笑,像一个充满自信的新郎。但伊丽莎白却躲闪着他。她派人唤来了塞西尔,与他一起走着,她的头垂得很低,浑身颤抖,倚在他身上。有什么严重的事情发生了,不过我依然在专心寻找奈德,没空惊扰伊丽莎白,也无暇理会她多变的情绪。

“我知道他在对弗朗西丝·缪塔斯献殷勤,”我说,“我感觉自己的心都碎了。”

于是我迫使自己像个枕头一样躺在床上一动不动,但仍能听见耳朵里传来受伤的心脏不断跳动的突突声。耳中也有钟表敲响报时的声音,每个小时敲响一次,从午夜直到凌晨,直到天色开始转亮,仆人们开始闲谈,往即将熄灭的火堆中添柴时,我才渐渐入睡。

玛丽扬起了她那双有着完美弧度的眉毛。“不管怎样你都不能嫁给他,”她说,“因为你没有得到女王的允许。另外,牛津那儿传来了一个可怕的消息。他们说达德利夫人根本没有得病,而是从楼梯上摔下来的,把脖子折断了。更糟的是,他们现在还在对她的尸体做检验。”

我在热乎乎的床单上辗转反侧,与我同床的女士带着睡意问我:“小姐,你是不是病了?需要我为你拿点什么吗?”

“她没得病?不过所有人都这么说……连女王也说……”

我就寝时带着泪,怒火中烧,却又心痛难耐,甚至不觉得自己此生会再像现在这般痛苦,这感觉比我上次失去奈德的时候更糟:因为这一次我已经对他作出了承诺,我相信自己与他之间只剩婚姻之隔。

“从楼梯上摔了下来把脖子折断了。”玛丽重复道。

我被困在王座的华盖下,与伊丽莎白一起,奈德没有过来这边。王宫里的人们很晚才休息,我依然整夜都没能见到他。伊丽莎白不断跳舞,纵情饮酒,最后终于恋恋不舍地让我们回去,可就连退场时向我们鞠躬的男士中也没有奈德的身影,在最后一刻,弗朗西丝·缪塔斯从走廊中小跑着冲出来,满脸绯红,加入了那些女士的队伍,离开了房间。

“我的天啊!但尸检又能查出来什么?”

奈德不在舞池中的人群里,也不在看着女士跳舞的男人中。他也没有小心翼翼地走到房间高处,通过这样来接近我。我四处都看不见他,也看不见弗朗西丝·缪塔斯。

“它能告诉我们发生了什么。因为人们说她不是自己摔下去的,而是被人推了一把!”玛丽满嘴都是面包和肉,“这样罗伯特爵士就得从宫里抽身回去,独自一人为自己的妻子哀悼。他回到了自己在克佑花园的房子里,伊丽莎白只能在自己的房间里走来走去,就像一只饥肠辘辘的狼。她不能去看他,甚至不能给他写信。他是谋杀的嫌疑人,女王不能与他有联系。她一步都没有迈出过房间,几乎把自己软禁起来了,甚至都没有出席宫中的活动。没人知道该做什么,他几乎就要被摧毁了,每个人都说他为了与伊丽莎白成婚而谋杀了自己的妻子,还有些人说女王知道这个事。”

我急于找到奈德告诉他这段惊人的谈话内容,可当礼物呈现的环节结束之后又迎来了一场舞蹈,而我依然留在伊丽莎白身后的华盖下,她此时正在与罗伯特·达德利窃窃私语。不管她在说什么,当他微笑着低头看着他,目光游移在她的双唇上时,我敢说他们肯定没有在谈论他妻子的恶疮或者病榻上的事。

我一想到伊丽莎白失去了罗伯特·达德利就觉得兴高采烈,就好像我与奈德分开那样。“她的确知道这件事!不管怎样,她都知道艾米·达德利会死掉!但是谁说这事和伊丽莎白有关的?”

伊丽莎白为什么要说这件惊世骇俗的事?为什么先是说那个女人已经死了,随后又改口说她“半死不活”?难道那些美德品行之类的都被她抛诸脑后了吗?她难道没有意识到,由一位女士宣布另一位被抛弃的妻子的死讯并不是什么值得称赞的事吗?更不用说这当中还带着个人的感情了。再说了,她究竟是死是活呢?如果她死了,为什么罗伯特·达德利没有在自己家中穿着吊唁的衣服为妻子安排葬礼?如果她尚在弥留之际,为什么罗伯特·达德利还在伊丽莎白的生日宴会上与她跳舞,而不是守在自己濒死的妻子身边?

“西班牙大使自己说的!”玛丽提醒我,“他又是听塞西尔说的,他四处宣扬这件事,这下她再也不能见到达德利了。每个人都说女王知道他要杀死自己的妻子。如果找到了他的犯罪证据,就会处死他,让他得到应有的报应。”

德拉·考德勒看起来和我一样震惊,好在他的良好修养让他不至于惊叫出来:“什么?真的吗?[2]

“他们不可能处死罗伯特·达德利的!”我苦涩地说,“她不会让那些人这么做,至少不会对他这么做,毕竟那是她最爱的人。”

我正盯着大厅后面看,这些话语却直击入我的脑海,让我感到一阵焦虑,我不再寻找奈德,而是把目光投向了伊丽莎白。她刚才是不是真的说达德利夫人已经死了?“或者也算半死不活了吧,”她更正了自己说的话,“这个可怜的女人啊。”

“如果他真的杀了自己的妻子,那就和他的身份无关,”玛丽说,“就算伊丽莎白凌驾于这片土地的法律之上也一样。如果牛津方面宣布他为谋杀犯,那就连女王本人也没法为他开脱。另外他也不是这个家族里第一个被砍头的人。”她看着我的脸,朝我伸出手,像是觉得我在想着我们的姐姐,她签名就写的是“简·达德利”。“我不是指她,我从来没有把她当作达德利家的人。”

德拉·考德勒鞠了一躬,身子弯得很低,他走上台阶与女王交谈,但我并未参与那些王室政务,我在看着奈德,他和弗朗西丝·缪塔斯一起穿过人群,走向大厅的后方,蜡烛在那里投下幽静的阴影,热恋中的爱侣在那一角厮磨。我看不见他,也不能进人群中找他,对我来说这真是一场可怕的折磨。随后我恰好听见伊丽莎白对西班牙的外交大使说,罗伯特·达德利的妻子因为生恶疮而死。

我的脑海里突然浮现出了姐姐和达德利家那个被宠坏的男孩。“他们家的人一无是处,”我嫌弃地说,“罗伯特却是他们中最好的那个。”

当西班牙外交大使德拉·考德勒及其他各国大使一同前来为伊丽莎白女王献上生日礼物时,我就站在她的王座旁,于是便由我用最热情的语言来说明,我们是最好的朋友。关于我是伊丽莎白的继承人这件事已经广为人知,塞西尔的和平协议又表明苏格兰的玛丽已经放弃了对英格兰王位的争夺。在我说话的过程中,伊丽莎白还记得转头对我微笑,并朝我妹妹挥手。我与伊丽莎白的亲密无间全是被安排好的,就像那场舞蹈一样。我来这里是为了告诉大家,苏格兰的玛丽没有英格兰王位的继承权,我才是真正的继承者,在下届议会开幕时,她就会任命我的。

奈德与我又一次形同陌路。我以为他会立刻来见我,求我原谅他,但并未如愿。没有他,我的日子过得很是悲惨,可我没有犯错,又拉不下脸去求他原谅。因为我亲眼看见他和弗朗西丝·缪塔斯走在一起,还和她跳舞了,每次想起这事都让我一而再、再而三地心生嫉妒。我决意惩罚他的不忠,但好似只有我处在痛苦的境地。

这支舞跳得完美无瑕。贵为一国之主的伊丽莎白微笑着观看我们在她面前起舞,不过我敢说她更愿意偎在罗伯特·达德利的臂弯里。我知道自己只愿与奈德跳舞,根本不想在一边眼睁睁地看着他与别人跳。我敢肯定,弗朗西丝·缪塔斯脸上化了浓妆,这让她看起来有点可笑,她黏在奈德身上,就像爬在墙上的蜗牛。我对奈德皱了皱眉,告诉他我不高兴,奈德却一脸茫然地回应了我的目光,仿佛在说他没有料到这一幕——另一个女人将手搭在他的胳膊上,凝望他英俊的脸庞——可能会令我不快。他是个充满魅力的青年男子,他的微笑勾魂摄魄,双目明亮如炬,我无法忍受他与像弗朗西丝那样普通的姑娘成为舞会上的搭档,我心想:她肯定会意识到奈德渴望和我在一起。没错,她肯定能明白,如果是奈德和我共舞,那这支舞一定会漂亮很多。

宫里充满压抑和忧虑的氛围,随着日头逐渐变短,叶子开始变色,大家都变得闷闷不乐起来,看似永恒的夏日也在一点一点地消失。天空中的蓝色渐渐消散,愈加晦暗的云取而代之,伦敦开始刮起冷风,而后沿着泰晤士河一路南下。

奈德分配到的是“信任”,他与弗朗西丝·缪塔斯组成一对,她代表女性的信任,或许更应该叫做“轻信”才对。我只希望她能和我换一换角色,但我若想开口,就只会让她知晓我想与奈德共舞,而他压根没想到去暗示她,让她觉得或许自己更喜欢扮演“责任”——他看起来甚至还挺享受她的陪伴。在他俩的舞蹈结束后,他们和我们一样一起站在室外享受落日的美景,啜饮着一杯淡啤酒,他让她的手钩在自己的胳膊上,还为她倒了一杯酒。

伊丽莎白没有罗伯特·达德利做伴怅然若失。罗伯特则远离宫中,安心待在自己位于克佑花园的家里,穿着一身黑色的衣服,感到无比羞愧。他和我们一样都在等着阿宾顿验尸官的结论和参与调查死亡原因的陪审团给出的结果,或许他将得以重返王宫,毕竟他是达德利家的人,只要未被斩首,经受任何打击后都能重新振作起来。不过现在的他是没法迎娶女王了,就算陪审团认为他的妻子死于一场意外,所有人也都会认定是他在陪审团中安插了大量自己的势力来改变结果的。事实已经变得不重要,这是一场对他名誉的宣判,可惜名誉已经像他可怜的妻子那样归西了。他为求娶女王所做的一切努力业已告终,就连罗伯特·达德利自己也能想象得出来,这个国家不会再认为他是本国合格的顾问或者朝臣,就连枢密院甚至女王自己也不这么认为。他曾经以为可以帮助自己通向王位的罪行,如今已经葬送了他自己。

典礼的主持者设计了一支优美的舞蹈,宫里所有年轻的姑娘们都得学会它。我们分别代表了不同的美德:我代表的是“责任”,简妮则是“荣誉”。她非常擅长舞蹈,面颊上的红晕褪去了,双眼也不再带着灼热的视线。而玛丽代表的是“胜利”,她要站在高塔顶端,这既能掩盖她娇小的身形,还能展现出自己的美貌。女王的守门中尉,同时也是掌管整个宫中安全的人是个又高又壮的男人,块头比其他所有人都要大。人们把他叫进来,让他把玛丽抱到高塔顶上。他殷勤地对她鞠了一躬,在他如巨人般的体形面前,玛丽的身形看着就像是仙子一样娇小。眼前的场景如戏剧般有趣:她把自己的小手伸出来,守门中尉把她的手放在自己唇边,再伸手环绕在她纤细的腰上,将她一把抱了起来。所有人都鼓起了掌,这一切做得很漂亮,有人说,吉斯先生应该暂时放下在大门那儿的安全工作,在这出宫廷假面戏里出演自己的角色。吉斯先生鞠了个躬,面带微笑,身着都铎制服的他很是帅气,玛丽的小手埋在他那只巨大的手掌中,听见了这话后大笑着,行了个礼,面色也为之一振。

曾经的对手出局了,威廉·塞西尔对此很是得意。他立刻表现出了后悔之意,同时又暗含盛气凌人之实:既然罗伯特·达德利因为妻子的死而变得声名狼藉,女王便必须嫁给一位信奉新教的王子。可痴迷于罗伯特的女王没了自己心爱的男人,只像一个伤透了心的寡妇;她想以女王身份继续活下去的决心又牢牢地抓着她,如同缠身的恶习。她对罗伯特只字不提,憔悴的面容时常转向塞西尔,昂着头聆听他谨慎的决策,对他所说的一切都言听计从。女王曾经想嫁给自己爱的人,结果却落得个死亡与耻辱相伴的下场,所以大家毫不怀疑她会与塞西尔觉得最合适的人选结婚。

罗伯特·达德利几乎无处不在,他既是王宫里名义上的国王,也是伊丽莎白快乐的源泉。而威廉·塞西尔却是自我满足的家伙,心中存着一丝愤怒。他与法国艰难签订的协议正在推进,却没有得到一声感谢。这一切并没有被当作一场外交上的重大胜利来庆祝,因此他对伊丽莎白钟爱罗伯特·达德利而得出的失实判断心有芥蒂。

我又重新获宠了,不过却说不清这里是不是一个好地方。伊丽莎白抑郁缠身,终日缄默不语,期盼着自己所爱之人。而在她身后的我离她只有一步之遥,正渴望着奈德。我几乎想要告诉她:我理解她的痛苦,因为我与她感同身受。可随后我便记起,正是她的过错导致了奈德与我的分离。我们二人并未被罪恶毁灭,本可以自由地结婚,正因她的过错,才让我落得如此悲惨的境地。只消她说一句话,便能让我与此生唯一爱过的男人在一起,但她不会说的,她永远不会说。她就是想让所有人一直孤单下去,和她一样沉沦在伤感、落寞的心绪里。

我爱温莎堡。我骑马来到河边的浸水草甸[1],这片公园里有一群鹿,它们安静地绕树走着,就像水中泛起的涟漪,城堡高高地立在村庄远处的上方。我们来这里庆祝伊丽莎白的生日,好像这是个比圣诞节更隆重的节日。罗伯特·达德利作为女王的掌马官,选了一位仪式的主持人,命他雇来一群乐手、合唱者、舞者和表演者,这当中包括杂耍艺人和魔术师。还会有诗人赞颂伊丽莎白的美丽,有主教为她长久和愉悦的统治祈祷。这场活动会持续数日,为的是庆祝一位姑娘的诞生——她的母亲被控通奸而死于断头台,在她的大半生中,自己的父亲并没有将她视作自己的女儿。我看着伊丽莎白命令宫中的人庆祝她自己的生日,几乎都要笑出声来,老一辈的人还记得这个小姑娘有着怎样不堪回首的过去,如今每个人对她的态度却与过去截然不同。

[1]常见于16世纪至20世纪早期欧洲各地的河边,用以调节灌溉,以此增加农作物产量。

温莎堡

[2]原文为西班牙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