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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60年夏

“那你想做什么?自己那些惹人发笑的小事吗?”我弯下腰来无礼地说,因为这样我才能直视她那张精致的脸庞。“你长大就是为了在这半个宫里挑拨是非吗?还是说你恋爱了呢?”

“不过我倒是挺喜欢被遗忘的,”我的妹妹玛丽说,“虽然经常出现在她眼皮底下,却不被提及,我猜自己已经习惯了这种状态。不过这并不意味着你想做什么都可以。”

简妮不怀好意地笑着,像是觉得没人会爱上玛丽。“你可以和我的追求者在一起。”她说。简妮在被我们的姑父,也就是阿兰德尔伯爵亨利·菲茨艾伦追求着。他可算是婚姻中了不起的幸存者,第一任妻子是我的姑姑凯瑟琳·格雷[4],如今他又摆脱了婚姻,重获自由。他家财万贯,急着想为自己添一名有着王室血统的子嗣,在家谱上加上一笔,他会让孩子含着金汤匙出生,长在蜜罐里。

伊丽莎白带着宠溺说,我就像是她的女儿一样,还保证会合法收养我,并如母亲般待我,忘记我之前做过的一切,因为一场新的危机诞生了:那个像她父亲一般的男人和像她丈夫一般的男人因为愤怒而从不交流。宫里上下都肯定塞西尔会抛下她不管,达德利终有一天会毁了她。人们互相耳语,嘀咕着刺杀他的计划;她不敢同意让这个国家的群众自己选出王位的继承人。如果苏格兰人能够反对他们的玛丽女王,那为什么英格兰人民得接受伊丽莎白?她对自己爱人和未来的焦虑让她根本无暇关心我和任何别的女人。

“我才不要你看不上的男人,”玛丽一挥小手,拒绝了那个有钱的贵族老爷,“我自己有一个仰慕者。”

法国在苏格兰统治的覆灭本应当作胜利一般高声欢呼,但凭借自己的外交手段争取到和平的威廉·塞西尔却被伊丽莎白忘恩负义的态度所摧毁:女王居然听从罗伯特·达德利的意见,他对此怒不可遏。整个宫中的人被分成两派,其中一边将达德利视为势不可挡的新星,他既是一位丈夫,又是女王未来的配偶,他们说威廉·塞西尔只能是属于先王的参谋,而达德利是他那个叛国家族[3]中一个不凡的后裔。

听到这话我并不惊讶,玛丽自有都铎家族特有的魅力,还有一种天生的气质,能让许多男人觉得娶她为妻正合适。如果她当妻子,做得肯定会比体弱多病,且有着疯狂能量的简妮·西摩尔更好。玛丽是迷你版的喜悦:当她站在身披甲胄的骑士面前,能看见他的胸甲上映出自己漂亮的脖子和肩膀;如果她坐在一张高脚桌后的垫子上,一位男士只能看见我们的头和肩膀,那他很难选择出谁是我们中最漂亮的那个人。只有当她站起来时,才突然展现出自己是个身形娇小、体形只有常人一半的姑娘。倘若她高坐在马背的鞍座上,我相信她看起来一定会比我更美。她站得很直,每个月都有要学习的课程——或许她会有一位求婚者,或许她终有一天会结婚。

苏格兰的摄政女王,也就是吉斯的玛丽驾崩的消息传来,没了她的支持,法国在苏格兰的势力骤降。塞西尔成功地达成了一份和平协议后凯旋;但罗伯特·达德利和女王坚称他这次艰难的出游并没有什么收获:从纽卡斯尔到爱丁堡的城市都夺回来了,但伊丽莎白还想要上千英镑的赔偿,并让加莱港回归英格兰[2],同时禁止法国王后玛丽在餐盘上使用王家饰章。不论大事也好,琐之事也罢,女王都想从这份协议中获得更多益处。她和罗伯特,就像女王和她的丈夫一样,肩并肩地站在宫中所有人面前接见了威廉·塞西尔,还伴以大段大段的抱怨。

“宫中其他女士都在与人调情,我和她们一样,”玛丽说,“我为什么不能与别人打情骂俏呢?”

宫中所有人都知道他们的房间紧挨着,当中只有一门之隔。他们可以整夜留在对方的房间里,不过每个人都相信罗伯特·达德利的贴身男仆整夜都站在他主人通向走廊的房门边上,因为英格兰女王会偷偷从隐藏的门里来到达德利的房间。就连本该对宫闱秘事一无所知的乡镇村民也说伊丽莎白被她那英俊的掌马官弄得神魂颠倒,许多人还觉得他们早已秘密结了婚。他那可怜的妻子,且不论她姓甚名谁,早晚会在女王的令下被自己的丈夫抛弃——这就和女王的父亲亨利国王一样,他也毫无理由地把自己昔日的妻子打入了冷宫。

“噢?谁在和你眉来眼去?”简妮嘲笑她。

那些年长又聪慧的人没耐心花一整天时间在野餐上,而我们这群年轻漂亮的人直到黄昏才回去,并肩骑着马,低声交换誓言。他们对威廉·塞西尔在爱丁堡做的事充满担忧,如果伊丽莎白没有选出英格兰王位的继承人来将这份和平延续下去,那一切都将付诸东流。然而与苏格兰交战的结果让伊丽莎白松了一口气,也让她被喜悦冲昏了头脑,她开始得意自满起来,觉得这场战争的胜利让自己变得坚不可摧。她变得轻率了,觉得整个世界都缺少爱情的滋润。就算枢密院提醒她,应该把全国上下任何说她是罗伯特·达德利的娼妓的人的舌头切掉,她仍然在早晨半裸着倚在卧室窗前,让罗伯特·达德利立刻来到她身边。

“和你没关系,”我那个不太好对付的妹妹说道,“我有自己的事,就像凯瑟琳一样,我也绝不会让你来管我的闲事,就像你总是为她操心那样。”

阳光虽然炎热,但这小块林间空地却被橡树和山毛榉长出的新叶所遮蔽,鸟儿不停地歌唱,像是在与藏在林间树杈中的音乐家们共同演出一曲合奏。木头燃烧发出的烟味和烤肉的香气,与仆人撒在大地毯、小方毯及靠垫上的碎草叶和草药散发出的芳香混合在一起,等我们在桌边用完餐,就能懒洋洋地躺在上面饮着酒,讲着故事和诗。有些时候我们也会一起唱些古老的乡村民歌,奈德会为大家读读自己写的诗,但从不读“她身着黑裙,孑然独立”,因为这是写给我的诗,只属于我一个人。

“我才没有多管闲事,只是帮她出主意罢了。”简妮气呼呼地回击道,“我是她的好朋友。”

每天我们都骑马出游,猎犬们跑在我们前面。罗伯特·达德利献给了女王好几匹马,一只比一只精神俊美。他们并肩骑行,似乎两人的关系永不可破。他们每天都一起到宫殿外去,消失在树林里,只在用餐时才出现。侍者在林中的小空地上搭好一顶顶漂亮的帐篷,晚宴就在这里面举行,桌椅都摆好了,杯中的酒水也已斟满。他们先是一起光明正大地骑马离开;末了再没羞没臊地回来,脸上容光焕发,带着难以言喻的喜悦。剩下的人都跟着猎犬,为了寻求欢愉策而马奔行一阵,然后带着各自的马去河边饮水,或者从马上下来,在树荫下散步,又或者悄悄地走到一处安静的地方,躲开宫里的其他人接吻和耳语。

“那行,我用不着你来对我指手画脚!”玛丽说,“我有自己的朋友,比你们两个人加起来都要好的朋友。”

威廉·塞西尔去了爱丁堡,在苏格兰领主和法国出生的摄政王后之间斡旋以求和平。伊丽莎白不情愿地派出了一支军队,现在也成功达成了目的。但没有塞西尔的监督,她的行事变得鲁莽起来,好像没了他看着别人就不知道她都在做什么。她公然和罗伯特·达德利如情侣般相处,他像丈夫一样去她房间,笑她的所作所为,拥她入怀,更是对伊丽莎白百依百顺,仿佛自己已经成了女王的配偶一样。

[1]中世纪的英格兰会把散发芳香气味的药草洒在地上,踩过时便会散发出香气。

这个夏日,整个宫中的人们都在游玩,其他事情似乎都变得不重要了。一切严苛的繁文缛节好像都可以暂时抛到脑后,所有对信仰的限制也都解除了。不再有“让你认识来世”这样的话出现,也没有死亡。没有对未来的恐惧,没有关于谁是继承人的揣测,没有女王的种种设想,也不会有战争,只有风和日丽的天气与华美的服饰。玛丽女王时期宫中残留的种种悲苦都像撒在地上的香草一样被扫走了[1],爱德华国王统治那几年的残余恐惧如今也已消弭,那些密谋夺权、阴谋造反和图谋不轨的人也已入土。我们作为他们的后代,发誓要过得快乐。我们得学会如何生活。

[2]在英法百年战争期间,英王爱德华三世率军与1347年占领加莱港,罗丹的雕塑《加莱义民》即取材于此。1558年7月,法国国王亨利二世派吉斯公爵弗朗西斯收复加莱。

奈德和我擦身而过时依然静默无声,我们避开对方的目光,但在教堂里他会朝我眨眨眼,在抱我下马的时候抱得非常紧。每当舞池中的脚步让我们靠近,我都能感到他手心的温暖,他还悄悄按着我的手指。当舞蹈让我们面对面时,他离我如此之近,我甚至可以感觉到他在我耳边温热的呼吸,环绕在我腰间、把我抱向他的手带着一种坚决。我们是一对秘密的爱侣,正如我们之前秘密地分别。有时我转身离开,假装没有看见他,心中却是笑意满盈。至于我之前还想着大哭一场这事,现在已经完全被忘到脑后了。

[3]他的祖父埃德蒙·达德利被亨利八世以叛国罪处死,其父约翰·达德利也因叛国罪被玛丽一世处死。

我兴奋地想:这才是生活,这才是活着,这才是年轻漂亮的意义所在。在生活中感受欢乐,而不是整天泡在那些可悲的教条里,学着怎么死去。我之前从伦敦塔出来,将我的姐姐留在身后,那时的我就是这么希望的。我相信自己的生活本该如此,如今终于成了现实:生活充满乐趣,充满激情,比自己曾经梦想的更加美妙。

[4]与本章女主角同名,是第二任多塞特侯爵托马斯·格雷和玛格丽特·沃顿之女。他一生结过两次婚。

格林威治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