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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59年冬—1560年冬

“她会将我置于死地的。”我直截了当地说。

“我知道,但我觉得她不能忍受身边出现个竞争者。”

他皱起了浅黄褐色的眉毛,好像在想我说的“置于死地”是怎么回事。“我希望不会这样,”他说,“不论是你的名誉还是女王的名誉,我都希望你能谨慎对待。”

“这可能会等上好几年。”

我想到了奈德与我共处的凉亭,想到了欢愉与刀割般的痛楚并存的时刻,想到了自己抵着奈德的肩膀所落下的泪和在他耳畔留下的低语——“我的一切为你所有。”

他点了点头。“基本可以肯定是这样,”他说,“她得确立一个比她还要更具有竞争力的王位继承人。”

“我和他已经确定要结婚了!”我说。

“你是说,除非伊丽莎白自己结了婚,生下自己的儿子,有了自己的王位继承人,她才会允许我结婚?”

“按照传统,这事必须要女王同意才行,”他柔声提醒我,“法律规定如此。唯有女王可以恢复法律。但无论如何,西摩尔一家说了,他们不会主动提结婚请求的。”

“办那事的是威廉·塞西尔,他留意着所有人的动静。”我的继父看到了我脸上震惊的表情,无力地耸了耸肩。

“那我母亲的信呢?她写信给女王,请求她允许我和奈德结婚。如果没人能鼓起勇气把这封信上呈女王,那就由我来。我们可以说这封信是在她桌上的纸堆里找到的,它也成了母亲的遗嘱。”

“伊丽莎白没有监视我!”

继父疲惫的脸上更添了一层阴郁:“我正是通过那封信才知道你正被人监视着。信本来放在她的房间里,最后却丢了。我们这才意识到她身边有眼线,有人偷了那封信。凯瑟琳,为了你的安全着想,你必须忘记这一切。”

“我认为她的确深思熟虑,”他提醒我,“我觉得她在监视着你,因为她不会冒险等着别人养育出一个足以威胁她王位的子嗣。”

“他们不会只偷一封信,然后把它交给女王!也不能翻阅我们的文件,拿走他们想要的东西。谁会做这种事?”

“你们都不懂她!”我反驳道,“她不是这么想的,也不是这么事先计划的!她心里想的只有成为一切的中心,并让罗伯特·达德利牢牢地待在自己身旁。”

“我不明白,也不知道为什么。但不管怎么说,这件事已经过去了,我们也没办法把这封信拿回来。我想,你除了忘记它,让这件事从你心里彻底消失,也别无他法。”

他摇了摇头。“凯瑟琳小姐,你知道的,我一点影响力都没有。我只是一介平民,没有大笔钱财。不过我知道女王不想让你嫁给一个有望夺得王位的贵族。若是她尚未结婚,也不会让你比她先出嫁——假设你生了个儿子,比她更有权利登上王位又会如何?她自然不会冒这个险。我能猜出西摩尔家在盘算什么:很明显,除非女王结了婚并有了自己的儿子,不然她绝不会希望一位有着都铎与西摩尔家族血统的男孩出现在宫中。西摩尔一家不愿冒险触怒她。”

“我没法忘记这件事!”我大声抗议着,“我爱他。我已经对他许下了诺言!我们已经订婚了!”

“我应该嫁到赫特福德的!”我抬高声音对我的继父喊道,“她应该命令我嫁到赫特福德去的!你应该为我坚持这一点!”

而他唯一能说的就是“我很抱歉”。说罢,还说了些更糟的话:“我可以这么讲——他也感到很抱歉。一想到他或许永远都见不到你了,他也觉得很难过。”

“这就是症结所在,”他说,“如今你成了公主,这便更坚定了女王掌控你婚姻的决心,她不会希望你嫁给一个有望夺得王位的人。”

“永远也见不到我?”我喃喃道,“他是这么说的吗?”

我几乎不敢相信他说的话。“但女王刚让我成了有王室血统的公主啊!”我辩解道,“现在她把我当做王室成员了!我从来都没有那么备受宠爱!”

“他这么说的。”

阿德里安·斯托克斯摇了摇头,目光停在了我的脸上。“我很抱歉,”他有些笨拙地说,“凯瑟琳,我真的很抱歉。如果你母亲尚在世,我知道她肯定也会为此感到难过。不过我不觉得他会同意结婚。事实上他对我说了很多。如今没有母亲为你向女王争取这件事,他的母亲也改变了主意,不想让这场婚约继续下去了。没了你母亲的支持,西摩尔夫人不想与王后谈论这件事,奈德也不想。如果把话说得直白点,那他们就是不敢这么做。”

在希恩的日子非常安静,也很无聊。因为房门不合门框,诺兹先生在房间刮过的冷风中瑟瑟发抖,小猫丝带也不愿出去沾湿自己的爪子,所以我一直跟在他身后为他清理排泄物。每次我离开房间,巴哥犬乔就会发出呜咽声,好像在说她也很寂寞。

“噢,那很好,奈德说了什么?”我自信满满地问。巴哥犬乔趴在我的腿上,和小猫丝带缠在一起,我温柔地拉着她如丝缎般柔滑的耳朵。“他是打算等等,直到我在服孝结束后回到宫中再说吗?”

不过至少我没有错过宫里的圣诞活动。简妮写信给我,说这个地方就和玛丽女王当权时一样悲惨,因为伊丽莎白在是否要出兵援助苏格兰的新教贵族们这件事上犹疑不决。她当然得那么做,对于那些从未听闻过福音的人而言,这会是一声惊雷,除非女王有所举动,否则他们便不会相信它的存在。可伊丽莎白并不会遵循上帝的道路,她也害怕苏格兰的摄政王后——也就是吉斯的玛丽——她是新任的法国王后苏格兰玛丽的母亲。他们势必会出兵平定苏格兰新教贵族的叛乱,他们一旦进发苏格兰,又能拿什么来阻止他们南下向伊丽莎白进攻呢?若是换成我的姐姐简,她必定会立刻派出一支神圣的军队来支持那些信奉上帝的贵族对抗天主教徒。换作任何一位强势的英格兰君王,也都会做出相应的决策。但伊丽莎白什么也不信,也不会为信仰而发起一场战争。对伊丽莎白而言,最让她感到棘手的就是威廉·塞西尔了,他的信仰与我们家中的任何人一样强烈,而他声称:如果女王不接受他的提议,拒绝在苏格兰支持我们的信仰,那他也将不再坚持,他会选择离开宫里,回家见他的妻子米尔德丽德。

他看上去精疲力尽,真切地为自己妻子的离世而感到悲痛。他不像我们这两个活着的孩子,他对母亲的爱是真心诚意的。“我很抱歉,”他生硬地说,“我在葬礼结束后和赫特福德伯爵说了,如今你们的母亲已经去世,所以这事必须由他告诉女王。”

“若是没有他,那么伊丽莎白将毫无希望。”我和玛丽坐在母亲的私人房间里,我把信上的内容说给她听,冰冷的雨点拍打在铅条装饰的玻璃花窗上。“我敢说,如果法国人向她进军,那她的王位也将不保。”

“等我服孝结束就能立刻成婚了。”我扬扬得意地对继父斯托克斯说,“我们现在就应该请求恩准,现在王宫上下正在哀悼,伊丽莎白对我们仍然非常慷慨。”

“他们肯定会入侵我们的,对吧?我是说如果她在苏格兰宣布与法国开战的话。他们会穿过南方的英吉利海峡,同时还会从苏格兰挥军南下。”

玛丽和我成了庄严的哀悼者,我们的脑袋端端正正,好像戴着花冠。我瞥了一眼身后,确保玛丽也承受着属于我们的新荣誉。我朝她微微一笑。她昂首站着,肩膀绷得直直的,看起来就像一个身形娇小的王后。我们在仪式结束后卸下重担,回到了希恩的切特豪斯府。我心中急不可耐,忍不住想回到宫里看看伊丽莎白最终是否会给予我表亲间的尊重,为我在王宫里的私人套间中留有一席之地,并让我走在宫中所有侍女的前面。在她此生余下的年岁,我应跟随她的脚步,亦步亦趋,只待她有一日驾崩,我便得以迈上王位。不过我现在至少可以像她的表外甥女一样与她谈论我的婚事。

我点点头,一边仔细地研究简妮潦草的字迹。“而且她一支军队也没有,”我说,“也没有筹集军队的钱,除非她不把奈德送回爱丁堡去!这里说的是赫特福德吗?”

伊丽莎白选择这个时候来恢复我们的头衔,宣称我们是拥有王家血脉的公主。母亲在她去世时实现了一生中致力实现的野心:让我们被伊丽莎白承认,并称作她的表外甥女,成为王室的一员,拥有“公主”的头衔,最重要的是拥有继承王室的资格。愿上帝原谅我的母亲,换作她,可能会单纯地觉得这不过是因为她的死而带来的,这是一场划得来的牺牲。简为了换取我们母亲的权利而死,如今,他们终于把这份权利在她母亲的葬礼上交予到了她妹妹们的手中。

“不,”玛丽说,“这上面写的是霍华德。信里说的是伊丽莎白要将她的表亲托马斯·霍华德送到爱丁堡去。奈德很安全。”

可事情远不止于此。

我的双手啪地合上,好像自己要跪在床边的祈祷垫上祈祷似的。“上帝啊,如果我能回到宫里和他见面就好了!如果我能见到他就好了!”

贝丝·圣·洛握着我的手说:“我对你的母亲有着很深的感情,我会想念她的。虽然我永远不能取代她的位置,却会代替她来爱你。”有那么一会儿,我注视她情感丰沛的模样,几乎要为我母亲去世而落泪;只不过若你是都铎家的人,就并非真的拥有“父母”这个概念。你的母亲可能是你的资助人,而你的孩子只是你的继承者,你会忧心同时失去他们两个。我不用贝丝阿姨告诉我她是个伟大的女人,也没人有资格对我说她是个好母亲,但我看见宫里上下终于承认了她和我们王室成员的身份,心中不免有些慰藉。

“如果法国入侵了英格兰,他们就会让苏格兰的玛丽王后坐上王位,而不是你。”玛丽提醒道。

宫中的女士们身着的黑纱和戴着的黑色皮手套均由女王出钱买单,还有我母亲的灵柩,灵柩外面裹了一层黑色和金色,彰显了她的重要性。

“我不想要什么权力!”我不耐烦地说道,“为什么大家都无法理解这点?我只想要奈德啊!”

约翰·吉尔与我姐姐年迈的宗教导师们都是好友,他以新教的方式进行丧礼布道,我想,若是简见证到自己的母亲以她为之而死的宗教所遵循的方式下葬,那一定会很高兴吧。我想到简曾为女王,最后却落得身首异处的下场,头颅落在篮中,最后被丢进伦敦塔教堂中叛徒墓穴里的情景;我母亲如今却躺在那里,为之举办的是全国规格最高的葬礼,她被荣誉淹没,绣有家族纹章的饰带放在她的灵柩上,这些事在我心中勾起一阵奇怪而又痛苦的感觉。

[1]英格兰首席纹章院下分嘉德纹章院、克拉伦斯纹章院和诺瑞-厄斯特纹章院,特伦特河以南的部分皆属克拉伦斯纹章院,以北则属诺瑞-厄斯特纹章院。

伊丽莎白终于给了我们家族应有的关注。她用毕生无二的方式为我的母亲主持了葬礼。这场王家葬礼甚是宏大,选在威斯敏斯特教堂举办,许多吊唁者前来参加典礼,整个宫殿都被装点成了黑色,家徽上也刻着母亲的名字和王室称号。玛丽和我穿着黑色的天鹅绒长裙,担任葬礼的丧主。等母亲的棺材一就位,克拉伦斯[1]纹章官[2]朗声宣布,这一切皆为上帝所愿:“最高尚和杰出的贵族,弗朗西丝夫人,已故的萨福克公爵夫人。”若我母亲尚未去世,她听闻自己被伊丽莎白的纹章官封上了王家头衔,势必会高兴到极点。

[2]身着绣有家族纹章的无袖短上衣,在重大场合组织活动、宣布消息,有些时候也在骑士比武中担任裁判。皆隶属于纹章院。

希恩 切特豪斯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