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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65年秋

谁也没有说话,我们都知道为什么。这对我们来说是个警示:女王的不满早晚或许都会落在我们身上,甚至连无辜的孩子都不会放过。这也为我们所有人提了个醒,她真的算是希律王[1]再世。她一个亲戚都不喜欢,但会在他们死后举办葬礼来纪念他们。对于自己的表亲们,她只希望他们能被关在监狱里,而不是别的任何地方。

“可他只有十岁啊!”我大声说,“他的母亲在伦敦塔里,父亲和哥哥在苏格兰,为什么女王不让他在家里和仆人以及朋友同住呢?他还很瘦弱,孤身一人在这世上生活着,对任何人来说都绝非威胁。他一个人在自己的家里都会感觉到孤独和恐惧,为什么要把他关在一幢陌生的房子里,还称他为囚犯呢?”

威廉爵士摇了摇头。“当然,我也祈祷她会尽早释放她所有的亲戚。”

他点了点头,脸上满是忧愁的神情。“他被关在北部一所私人住宅中。”

我给威廉·塞西尔写信,请求他告诉女王陛下,我和凯瑟琳从来都没有说过任何密谋对抗她的事。我们和苏格兰女王或者玛格丽特夫人不一样,从来没有说过自己离王位有多近。我和凯瑟琳的确都是因为爱情而结婚的,可这并不是犯罪。我们虽然不经过女王的允许就结了婚,但这也绝非违法。

我听到那个小儿子,不由得警觉起来。“你不会是指查尔斯·斯图亚特吧?他只是个孩子啊。”

我收到一封未署名的便条作为回复,上面说我的姐姐和他的小儿子在因盖特斯通一切都好,她的大儿子和奶奶一起住在汉沃斯,而她的丈夫依然被关在伦敦。我的丈夫托马斯·凯耶斯则被关在弗利特监狱。那个没有署名的便条还说女王很快会放了我们,把我们关到一个更加宽松的地方去,特别是对托马斯·凯耶斯来说,那里实在太过约束。一旦等女王“方便做决定”,就会立刻把这个提议告诉她。

“我会的,”他说,“还会附上我的请愿书,她一定会对你、你的姐姐、姨妈玛格丽特夫人,以及她的小儿子网开一面的。”

我手里拿着那张便条,在自己的小房间里坐了许久,之后才回过神来,把那张纸揉成一团丢进了火堆的余烬里。我明白女王的情绪仍然很糟糕,没人敢对她提议,就连威廉·塞西尔也不例外。我之前还了解到一些别的情况,那就是她对我或者对我姐姐全无怜悯之心,如今我终于明白托马斯也在为我默默承受。我在想那位不愿署名的人用“太过约束”一词代表着什么。让我感到担心的是他们或许把托马斯关进了一间小屋子里。弗利特监狱的牢房又矮又潮湿,老鼠甚至可以跑着穿过房间,他们该不会把我那个英俊高大的丈夫关进一间笼子里了吧?

“我打算写信给女王,请求她释放我,”我说,“您愿意为我寄出这封信,并确保它能交到女王手中吗?”

我明白,他在那儿肯定会备受羞辱。那里只是座普通监狱,里面关押的都是罪犯、造假者和醉汉。次日威廉爵士在那顿寒酸的晚饭前过来见我,我便问他有没有任何关于托马斯·凯耶斯的消息。

我没有作答,只是点了点头。今晚的晚餐着实寒酸,他也明白。一个王室成员的餐桌上应该有二十道菜,而今晚的餐点像是给穷苦人家的女人吃的。

现在我认出了他焦虑的神色。他的目光先是看向地板,脸上的皱纹满是忧愁,不由自主地伸手碰了碰自己银灰色的头发。“我没有消息,只有一些流言而已。”他说。

身后有人拍打房门,引得我扭头一探究竟。那人是可怜的威廉爵士,他看起来疲惫不堪,而且麻烦缠身。“我只是过来确认一下您什么东西都不缺。”

“请一五一十地告诉我。”我说。我能感觉到一阵痛苦从我的腹部延伸开去,一直到我的喉咙深处,这是难受和期待混合的情绪。我爱着托马斯,现在却成了他蒙受羞辱的原因。我之前从未想过自己会希望从来没有与他结过婚,但如今我发现,如果他正因为我而遭受种种痛苦,那我一定会希望自己真的从未与他结过婚。

我可以透过房间高处的窗户看见日落。夜晚很美,太阳落下,月亮升起。我向月亮许愿,我从自己还是个小女孩时就这么做了,我的姐姐简告诉我,这种说法完全就是异教徒们的胡说八道,我应该为自己的愿望祈祷,而不是把自己的想法浪费在无谓的许愿上。夜晚的星星就像天幕上的颗颗钻石,我为自己的自由向那些星星许愿了,我也没有忘记托马斯,所以也为他在每颗星星上都许了愿。

“威廉爵士,请把你知道的一切都告诉我吧。”

他又做了个手势引我进屋,我只得进去。我很害怕他会碰我,因为我讨厌别人推我或者被人举起来。没人可以觉得他们能够不经我的同意就随意将我丢到某处。我走向狭小的窗户,拉过来一张椅子坐在上面,这样自己就能俯瞰整个庄园。窗外的景色很美,就像我的家乡布拉德盖特一样。亲爱的上帝啊,简、凯瑟琳和我三人在故乡的童年记忆,似乎已经离我太远了。

“他们把他关在弗利特监狱里了,”他说,“但至少冬天即将到来,瘟疫传染的时节已经慢慢离我们远去了。”

“你不必忍受太久,”他向我保证,“你只需要住几天就行。她肯定会原谅你的,我对此深信不疑,你也会重新回到宫里去。”

所以这封信上说的是真的,我早就知道会这样。托马斯的监狱就在弗利特河上方,那是伦敦最脏的河,那里冬天极为潮湿,而且冷入骨髓。囚犯们需要自己花钱来买柴火和床上的毯子,如果托马斯的家人没有给他寄去钱和食物,那他就将忍饥挨饿。他已经不是个年轻人了,关在那个狭小环境中会让他生病的。

“像这样的生活我可过不下去。”我说。

“他们给了他一间很小的牢房。”威廉爵士轻声说道。他瞥了一眼我的小房间,床的两边的空隙很小,座椅被塞到了房间的角落里,窗户又小又狭窄,里面的空间也一样局促。“当然,他是个身形非常高大的男人。”

“你的女仆会住在旁边的房间里,白天会和你在一起,侍奉你的饮食。”威廉爵士说,“为了你的健康,你也可以随意去花园里散散步。”

我想起自己第一次见到托马斯的时候,他笔直地站在白厅宫的大门前,拇指插在又厚又有光泽的皮带中,宽阔的肩膀呈现出倒三角形的样子,他那高大伟岸的身躯,他那优雅得体的行为都让我记忆深刻。像他这样高大的男人居然有着轻巧的双脚和灵活的头脑。我还记得他看见我的时候脸上露出的微笑,以及他单膝跪地和我说话的样子。

我环顾四周,女仆在门口徘徊着,这个房间太小了,几乎没有让她侍奉我的空间。

“他的房间到底有多大?”我无法想象威廉爵士告诉我的场景,“能不能详细告诉我?”

“我相信这点,”他温柔地说,“所以你也肯定会被女王宽恕,然后被召回宫里。大概只要等一段时间,大约一两个晚上就好。”

他清了清喉咙。“他在房间里都没法直起身子,”他不情愿地说着,“他得一直弓着身子,但就这样对他来说也不够。他躺在床上也没法伸展开身子,必须得蜷起来。”

“威廉爵士,”我认真地对他说,“我什么都没有做错。”

我提醒威廉,他睡觉时双脚会从自己的床上探出来,因为他几乎足足有七英尺高。他们这不是在囚禁,而是在摧残他。

“女王就是这么要求的,”他不自然地说,“我以为你只要在这里停留一两天,除了这里之外,没有别的房间能这么安全……”他的声音越来越轻了。

“他会很痛苦的。”我直截了当地说。

“我的房间在哪儿?我不能住在这里。”

“而且他们还不给他吃东西,”他满脸羞愧地说,“他只能用一只弹弓透过自己牢房的窗户打些小动物或者鸟儿,这样他才吃得上肉。”

“这边请。”他很有礼貌地说,带我走向西翼的楼梯。他打开门,门后是一间狭小的房间,只够放下一张床,一张桌子和一把椅子。我立刻退了两步。

我连忙用手捂住嘴,缓解涌上的一阵恶心感。“这简直是判他死刑。”我轻声说道。

威廉·霍特里爵士是个四十五岁左右的好人,他那年轻又有钱的妻子站在他身后,在漂亮的契克斯庄园宅子里等着我,牵着我的手走进房里。他对我的态度既矛盾又奇怪,他尊重我是因为我是王位唯一的继承人的妹妹,但他同时又带着焦虑,因为他被迫将我视为他的囚犯。

威廉爵士点了点头。“夫人,我很抱歉。”

我们没有携带旗帜,所以没人知道我是女王的囚犯,这也是伊丽莎白害怕的另一个因素。她不想让整个国家知道自己又毫无理由地将另一位表亲抓了起来。人们在凯瑟琳被关押的起始就要求女王放人,也抱怨女王扶持玛格丽特·道格拉斯的决定,因为她的儿子娶了女王的敌人为妻。但我并不奢望别人像声援凯瑟琳或者简那样支持我,因为没人能够出手相助。我的朋友们都在伊丽莎白的王宫里,都在她的掌控之下。我已经没有了家人,最亲密也是最可信的人就是我的丈夫了,但我不知道他现在在哪儿,也不知道自己要如何才能收到他的来信。

她赢了。我会否认自己和托马斯的婚姻,像个卑微的奴隶一样求她宽恕我们。她可以任意处置我,把我当作宫里的矮子,当作她养的阉人甚至是宠物都可以。我只求她能在托马斯落下残疾之前把他放了。我会同意自己此生再也不与他见面,永远不提他的名字。我用最谦卑的语气给威廉·塞西尔写了封信。我在信里乞求女王能够原谅我,因为我是个罪人,有着最为卑劣的本性,如果我让她感到不悦,那我宁愿去死。我署名时用了自己娘家的姓氏,也是之前的名字,玛丽·格雷。我在信里没有提到托马斯,努力表现出一副他与我无关的样子,让她明白我已经忘了他,我们的婚姻就像是从未发生过那样。随后我能做的就只有等待了,尽管她之前从未对这样的情况网开一面过,可我还是希望她在得知自己大获全胜的情况下会对我们手下留情。

我们从温莎出发,一整天都在骑马,穿过河流,然后越过奇尔特恩丘。我骑在马背上,环顾四周绿色的原野及田野上一束束捆扎好的秸秆,感到一阵快乐涌上心头。走到靠近村庄的地方,村民们就会从家里出来看着守卫、我、骑在我身边的马夫以及和一名守卫共同乘马的女仆。

[1]希律王(公元前74—公元前4年),以残暴闻名,他为了杀死襁褓中的耶稣,曾下令杀光伯利恒城所有两岁以下的儿童。

白金汉郡 契克斯庄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