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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65年夏

“她非常生气吗?”我问。

我不必回答她,但也不准备现在就否认这件事。我永远不会否认自己的婚姻,也不会否认我所爱的人。但我心中另一半却在想着:这真是太胡来了!一个姐姐因为夺取王位而被处死,另一位则是因为爱情。如今也轮到了我,口袋中还装着一枚戒指,我也私自结了婚,既非为了王位,亦非为嫁入豪门。

有人轻声吹了个口哨,如同呼唤起一阵风暴。

“他们说的是真的吗?玛丽小姐,你结婚了?”有一个年轻的女仆突然问道,然后连忙向我行了个礼,脸都红到了耳朵根。“请原谅我的鲁莽。”她轻声说。

“是要让我进去了吗?”

人群开始交头接耳起来,但没人直接和我说话。看起来她们不敢让我感受到叛国罪名所带来的恐惧。虽然她们几乎所有人都曾以能自称为我朋友而自豪,但现在却没人想让女王认为自己与我是亲密的朋友。

“你等在这里,”克林顿女士说道,“她会派人来找你的。”

“她和女王陛下在一起,女王很生气。”

“我得先回一下房间把衣服换上。”我说。没人告诉我不能走开,所以我再次穿过一扇扇门,穿过女王的会客室和众人悄悄投来的目光,走上狭窄的台阶,回到自己的房间里。我的女仆脸色苍白,一言不发地为我梳完头发再别好。而我也没有对她说话。

“布兰琪·帕里在哪儿?”我问。她是首席女侍臣,肯定知道我要面临的麻烦究竟是什么。克林顿女士对着紧闭的门点了点头。

当我回到女王的房间时,看到有人喊来了威廉·塞西尔,他正站在凸窗边,对布兰琪·帕里和我的继祖母凯瑟琳·布兰登讲话。所有人都保持着一个礼貌的距离等候,伸长耳朵认真倾听,但却没人敢上前一步。我的继祖母站在我身后,似乎她会愿意支持我。

女王的女侍臣们和一些侍女已经在场了,而且显然都在谈论我。当我走进房间时,整个房间突然寂静得可怕,我环顾四周,她们都是我整整十一年的同伴和朋友,可没人说一句话。

“这就是接下来要做的事。”威廉爵士温和地说道。我想,感谢上帝啊,至少终于有人知道这是为爱而结婚,这意味着谁都没有料到我们两个会在一起,除了她自己没心没肺的逢场作戏之外,所有的爱情都会冒犯到她。但终于有一位通情达理的男士,知道我的这件事在这个更为广阔的世界里来说并不重要。

我穿过人群,走向她房间的门口。人们为我留出一条路,他们知道我是格雷家的姑娘。我可以看见那些命悬一线的人前来寻找帮助,但就连他们也向我投来了怜悯的目光,连那些在断头台阴影下的人们都在可怜我。有两名守卫站在伊丽莎白房门门口,他们为我打开了门,我走了进去。

“很抱歉,我没有征得别人的同意。”我轻声说道。

我跑向女王的会客室,房间里满是请愿者和来访者,只为了在她走向教堂的时候获得一点她易逝的注意力,其中半数人向女王请愿,让她宽恕某位因为犯了异端罪和叛国罪而被处以监禁的人。监狱里到处都是嫌疑犯,宫里也挤满了他们的家人。枢密院相信天主教徒们会反抗伊丽莎白,支持苏格兰的玛丽女王。他们相信我的姨妈玛格丽特·道格拉斯和法国与西班牙共同密谋,将自己信仰天主教的儿子和女王一起送上王位。这个国家如今满是恐惧和猜疑,我害怕女王也在怀疑我。

“你结婚了?”他问。

我向他露出勇敢的微笑。“一旦事情过去我就来找你,”我说,“等我,记得等我。”

“没错,我嫁给了托马斯·凯耶斯先生。”

我踮起脚尖,他弯腰吻了我。这既非为了表示祝福,亦非飞快的亲吻。他紧紧地抱住了我,这个吻中充满热情,仿佛我们永远不会再见一般。“我爱你,”他平静地说,“一旦你从女王那儿出来就立刻来大门这儿找我,告诉我一切都好,或者派人送个信来也可以。”

这位年迈的政治家脸上浮现出了一丝怀疑的微笑。“我想他或许是宫中身形最大的男士,而你也是身形最娇小的夫人了。”

我没有告诉他伊丽莎白是怎么对待她那些忠心耿耿的仆人的。他大可去问问罗伯特·达德利,这么多年来忠心服侍她究竟得到了什么回报,也可以问问威廉·塞西尔。“如果她说起,我会提醒她的。”我对他保证。

“约翰·迪会说我们两个一大一小,倒是正好互补。”我评论说,继祖母也露出了微笑。

“我从她登基起就一直在服侍她了,”他说,“她会明白我对她的忠心。”

“但是会让她很生气。”威廉·塞西尔说着对女王紧闭的房门努了努嘴。

“不,如果她在自己的卧室里,那你怎样都不能去。”

“这件事不会有什么影响。虽然女王或许会感觉受到了冒犯,但关系不大。”

托马斯穿着满是皱褶的衬衫耸了耸肩,伸手去拿他的制服夹克。“我们应该做什么?”他问我,“我要和你一起去见女王吗?”

他听了我的话,低下了头。

她飞快地走出门。“动作快点!”我听到她在催促我,然后嗒嗒地跑下楼梯。

“我能进去了吗?我可以向她解释,这不过是个私人事件,并不是什么大问题。”

“女王才不需要通过法律来表达自己的不满,”她嘲笑道,“你去问问玛格丽特·道格拉斯,再去问问你姐姐。现在只有上帝才会帮你了。”

“我来领她进去……”我的继祖母提议。

“又没有法律不让我这么做,”我充满学究气地说,“曾经有过这样的法律,不过现在已经被废除了。”

布兰琪摇了摇头。“她不会见你的,”她简短地说,“这件事让她非常生气。玛丽女士,这件事比其他任何事都糟得多……”

“没有征得女王的同意?”

“这又没什么大不了的。”我依然坚信自己的观点,“你说其他事,如果你是指我姐姐嫁给一位年轻的贵族,那就是说那件事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啰?苏格兰的玛丽女王也结了婚,这才叫全国性的大事,但和我们一点关系都没有。我的姐姐和我结婚不过是些个人行为。”我看向房间里的其他女士们,问道:“难道你们这辈子就打算永远不结婚了吗?”

“结了。”

威廉·塞西尔清了清喉咙,然后说道:“在女王陛下查清这件事之前,你需要先去温莎。”

“她的一个女仆。”她说,“但女仆也不敢多说别的,只是说你不在自己的床上,没有告诉她你到底在哪儿。不过我们都知道你们两个好了几个月了。你和他结婚了吗?”

“我会为你说话的。”继祖母对我说。

“是谁告诉她的?”我问。我把自己的长头发卷起来,塞进兜帽里。托马西娜动作飞快地用针为我固定好,看得出来,她技巧很娴熟。

“这有什么可调查的?”我反问道,“不过是一场私下举办的婚礼罢了,但我们有目击者,我丈夫的家人当时就在现场,还有一位女仆替我这边见证一切。也有一位牧师可以证明这场婚礼是有效的。你不用通过审讯来了解事实,我或者凯耶斯先生都可以把一切告诉你。”

我人生中第一次没有纠正她,告诉她这个房间里可不是两个普通人,我和她一个是公主一个是侏儒,我们两个可不是同类。我一刻不停,把脚塞进小鞋子里,再把长筒袜塞进斗篷的口袋。她之所以过来提醒我,是相信我们姐妹之间的友谊,在这个危险的世界上,有一个小个子的姑娘去帮助另一位,而我也不会再否认她对我的好感,现在她已经成了我的朋友,成了我的姐妹。

威廉·塞西尔看起来很疲惫。“或许可以这样,但女王陛下还是希望你们能在她审问的时候先去温莎。”

“你这个傻大个儿,”托马西娜把他推到一边,“让我来。我马上就要走了,托马斯·凯耶斯!你们不能被人发现两个人留在你的房间里!这会让流言满天飞的!”

我握住他的手,抬头看着他。“威廉爵士,你告诉过我们,西班牙有计划向苏格兰女王提供资金。而且苏格兰女王也嫁给了苏格兰的王位继承人,挫败了反抗她的新教叛军。就算是这种情况下,你和枢密院都要为我的事情操心吗?”

“我可以编造一些理由,”我慌乱地穿上自己的长裙,托马斯为我系上带子,“我可以说自己去拜访一个生病的朋友了。”

“我?”他对我充满暗示地投来一个微笑。

她摇了摇自己的小脑袋。“我也不知道。她今早一睁开眼睛就要找你,天知道为什么,然后他们发现你不在自己的床上。”

“在这个宫里,我也没法变得更加不引人注意。但关于我是否忠心,这实在不是什么大问题。”

我瞠目结舌地看着她。“她怎么知道的?”

“她执意这么做,”威廉·塞西尔温柔地说,“去把你的行李准备好吧。”

他收起了脸上的微笑,打开房门,用手撑着门框,但她甚至不用低头就能溜进房间里,随后她看到了我。“我就知道你会在这里,”她上气不接下气地说,“看来这是真的,你结婚了。你最好赶快把衣服穿上跟我走,她知道这件事了。”

我想直接走到大门处和托马斯会面,但两位侍女却一路跟着我来到房间里,帮我把书、纸张、衣物和珠宝打包好。等我准备离开时,有两名守卫早已候在门口,带我走下台阶前往水闸。我在宫殿大门那儿寻找着托马斯,但他不在那儿,他手下值班的人没有看着我,所以我也没法对他做些手势。水闸上方的房间正是我和他两人以夫妻之名共同居住的地方,但窗户里并没有透出光亮。窗板关得严严实实的。他或许是在一片黑暗的房间里被捕了,或者那些人已经将他带向了别处。

“我是女王的矮个子托马西娜!”门外传来她迫切的声音,“托马斯·凯耶斯,你这个大傻瓜,快给我开门!”

“我想见见我的丈夫托马斯·凯耶斯,”我对身边的守卫说道,“我坚持这么做。”

房间里突然响起一阵尖锐的敲门声,我霎时警觉起来,同时也感到一阵恐惧。没人知道我在这儿,我不能被发现。我立刻坐直了身子,托马斯也立刻下了床,他就像一个哨兵一样睡觉,随时都能醒来。他的动作像一只大猫,大大的脚走路时却不发出一点声音。我则抓过被单裹住自己赤裸的身子,跳下高高的大床,退回房间的后面,这样开门时门外的人就看不到我了。托马斯穿上自己的马裤,瞥了一眼,确认我已经藏好,向我点了点头,示意我保持安静,不要乱动,然后对着闩上的门问道:“是谁?”

“我收到的命令只是带你乘上前往温莎的驳船。”他说。

我躺在托马斯的怀里,听着他有节奏的呼吸,看着床对面的窗户中透出的天空,天色由黑转成鱼肚白,初升的朝阳再为它染上一抹桃色与粉色。我没有动,我不想吵醒他,只想让这一刻变成永恒。有托马斯这样的大个子躺在我身边,他的手臂将我抱住,温暖的呼吸落在我的脖子后面,此刻的我感受到了一种深深的平和与喜悦。

“守门中尉,”我提醒他,“他拥有这个军衔,同样也有着无可指责的荣誉。我执意请求让你带我见他一面。”

伦敦 白厅宫

守卫朝我低下了头,用非常轻的声音说道:“他们把他带进城里了,夫人,他已经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