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不就是占星学吗?”我警告性地说。
“如果我有他们的出生日期和时间,以及出生地,那就很有可能,因为这些信息告诉了我他们在星宫中的宫位。”迪回答道。
他对我的警示点了点头。“不,我不会去预测别人遇到的危险,”他说,“预言王子的死期是违法的,但预言他们的喜乐却是无害的。”他容光焕发地看向伊丽莎白说道:“我可以像为您选择加冕之日那样,为您选择结婚的最佳日子吗?”
“那么你能预测王子的婚姻情况吗?”伊丽莎白问。
伊丽莎白做作地笑了起来。“我的哲学家啊,不要预测我的。你知道我不是那种会受到他人影响的人。我刚刚拒绝了费迪南大公,我告诉他,我宁可做一个永世不嫁的挤奶妹,也不愿当一个嫁了人的女王!”
约翰·迪谈起那些关于星星的符号,天上显现的事都与地上发生的一切所对应。“天若此,地复哉。”他说。
“禁欲主义的确是在遵循上帝的召唤。”约翰·迪说道。而我想着伊丽莎白成为一名修女的样子,只能在一边努力憋住不笑。虽然托马西娜低着头,但我也不敢看向她。
约翰·迪有着一双黑色的眸子,穿一身很像学者的长袍。他四周都是一沓沓的纸,每张纸上都画着一个符号,一个指向另一个,每个符号都有十几条短小的注解,我看到他画了不少小小的手,它们伸出一只表示责难的手指,指向他想让我们注意的段落。伊丽莎白把他的书摊开放在腿上,坐在这场学术风暴的中心,她的眼睛闪烁着专注的光。而托马西娜呢,她就像一只打扮精美的哈巴狗,跪坐在女王脚边。我坐在另一边的椅子上,既然伊丽莎白坐在那儿,我才不会因为畏惧而坐在地板上。
在我们这个有趣的小圈子不远处,女侍臣们个个因为穷极无聊而唉声叹气,不断交换自己的位子。朝臣们倚着墙,相互之间窃窃私语,有一两个人因为疲惫不堪而背靠墙上的镶板。尽管约翰·迪已经对着自己的书滔滔不绝地讲了两个小时,可没人能坐下来。
我行了个礼,装作自己对此十分荣幸的样子。“感谢女王陛下,我很期待自己能和你们一起学习。”
迪又翻过一页,把内容指给女王看,这时威廉·塞西尔正好悄悄地进来,向女王鞠了一躬。
“没错,”她大方地承认了,“他能回到英格兰,并有着如此学识,这让我很高兴。我明天就会开始读这本书,你可以和我们一起。”
“抱歉打扰您的学习,”他轻声说,“但苏格兰女王已经允许玛格丽特·道格拉斯夫人的丈夫进入苏格兰了。”
“我没法给出自己的建议,”我谨慎地说,“女王陛下对此定会有自己的判断。但我一直听闻你对约翰·迪赞赏有加。”
那个面容精致的男孩亨利·斯图亚特听见了自己母亲的名字,在角落里惊叫一声,抬头看去,但伊丽莎白和塞西尔依然在窃窃私语。
“不管怎么样,你不觉得这是异教吗?”她从梳妆台前起身,女侍臣们将她长裙的边缘凑到她脚边,方便她跨进去,这样她们就能将裙子提到腰际,并用丝带系紧。
“她从来没有同意过吗?”伊丽莎白问,将自己的笑意藏在一把绘有图案的扇子之后。
她们为她涂上了口红,用深色的笔画了睫毛和眉毛,还往她的双眼里滴入颠茄汁来让她的眼睛看起来更黑更闪耀。我手捧那本书,等着看她是否会让我离开这里。今夜不是由我来服侍她的,也不是由我来为这位伪君子涂脂抹粉的。今天晚上我应该随意去做任何自己想做的事,但她却把我留在这儿,担心我是不是太过聪明以至能够理解一些对她来说不甚明晰的东西,还担心我那早已去世的姐姐是个更好的学者,能够帮她理解这些。
塞西尔鞠了个躬。“当然。”
“没错,”她说,“我敢说她不会理解这个的。”
她抓着塞西尔的袖子,把他拉得更近了一些,只有托马西娜和我能听见他们悄声进行的交谈。“不过我这么问只是因为我肯定玛丽女王会拒绝他进入苏格兰的请求。”她轻声说,“我只是为了在她和西班牙的唐·卡洛斯之间给她带点麻烦才这么问的。”
“我相信她从来没有读过任何和这本迪博士写的书有所类似的书。”我说,试着让伊丽莎白的关注点回到现实中来。
“那你现在可以说已经一石二鸟了,”塞西尔圆滑地说,“用计谋彻底打败了她。因为她允许让伦诺克斯伯爵和他的儿子进入苏格兰,他们作为天主教徒,势必会挑起她和她那群新教谋士之间的矛盾。我们应该放他们走,还是安全起见,把他们留在我们身边?”
“我也是。”玛格丽特·道格拉斯在房间的后面说道,她急着想参与进我们的对话,还试图提醒伊丽莎白不要忘记她的王室血统。可伊丽莎白甚至都没有转头正眼瞧她。
伊丽莎白招手示意达恩利领主亨利·斯图亚特过来,他长有一头金发,和女孩一样漂亮。因为他是玛格丽特·道格拉斯夫人的儿子,所以也成了我的表弟,不过我不怎么觉得自己和他有什么一家人的感觉。我从来都没有喜欢过他母亲,因为她象征着伊丽莎白的不公——她获得了自由,而我的姐姐仍是囚徒。她的家族地位稳步上升,我姐姐的地位则一落千丈。我敢说,就算全世界都觉得女王的继承人应该是我姐姐凯瑟琳,她也会不死心地认为自己才是真正应该坐上王位的那个人。
“要记得,我也和凯瑟琳·帕尔王后一起学过。”伊丽莎白说,她依然对很久之前的敌对行为耿耿于怀。
亨利·斯图亚特从法国回来后,就像笼中鸟一样被关在这间名为宫廷的笼子里。他婉转地鸣叫着,试图取悦女王,但笼门从来没有为他打开过哪怕一丝一毫。他母亲试着把他放在任何可以被女王见到的地方,她觉得自己的儿子拥有的魅力是无可阻挡的。玛格丽特·道格拉斯希望他能够迎娶苏格兰的玛丽女王已经是个众人皆知的秘密,但她在成为寡妇的第一天抵挡住了他花言巧语的承诺。如今他只得卑躬屈膝,寄居在伊丽莎白的威严下,甚至还对我点了点头,可我们谁都没有在对方身上浪费更多时间。他不过是个自视甚高的年轻人,对任何女人都兴致缺缺。他所熟知而且擅长的,正是如何取悦一名比自己年长而又对年纪较小的男人有着溺爱心理的女人,比如他的母亲或者女王。而他一个人则更喜欢喝得烂醉,和其他英俊的男孩一起在城里晃荡,寻衅滋事。但不管怎么说,我没有引起他的注意,他也没有在我身上浪费时间。
“他才见过简一两次而已,”我说,生生地忍住不要为女王打翻的这坛陈年老醋进行争辩,“他根本不怎么了解她。”
“你可以告诉你父亲,在我的要求下,苏格兰的女王已经给了他入境权,”伊丽莎白对亨利·斯图亚特说道。他的脸像个女孩一样刷地红了,然后单膝跪在伊丽莎白面前。她对亨利微笑着问道:“你想和他一起去苏格兰吗?”
“不过我听别人说,你的姐姐是个了不起的学者,”她说。“还听说罗杰·阿斯卡姆[2]正在告诉所有人,说她是她所在的世代里最伟大的学者。他甚至还写了一本书纪念她。最近几天似乎所有人都想出版这本书,他们至于这么做吗?”
“我不愿离开您!”他这么说,心里可能早已裂成了两半,“我的意思是,抱歉,我说得太快了。我会遵从您的命令和我父亲的命令。但我不想离开这个宫里再去另一个。难道要让一个人离开太阳而向月亮奔去吗?”
“我没有如此荣幸可以让我聆听您的学识,”我圆滑地说,“但我很高兴能够多学一点知识。如果我能聆听你们之间的对话,我相信自己会理解更多。”
“如果你的父亲需要你,那你到时候会离开的。”伊丽莎白的话语中透出一股强硬的态度。
她只是微微一笑,以免把脸上的粉底给弄裂。“我会和作者一起读,”她说,“他听从我的命令。不过如果你愿意,还可以坐在一边,聆听我们之间博学的对话。我只想知道你第一眼看到这本书的时候想到了什么。”
他把自己前额的长刘海捋到一边,双眼闪着光,样子看起来就和一只年幼的金毛獚犬一样楚楚可怜。“我可以留下来吗?”
我一脸迷茫地摇了摇头。“如果您希望的话,我可以仔细读一读这本书,并写一份摘要。”我提议。
伊丽莎白伸手将一缕金发从他玫瑰花瓣般的脸上轻轻撇到一边。“没错,”她宠溺地说,“我不能放了你。你的父亲伦诺克斯领主会先去那儿,在属于自己的土地上建立起家业,而你还是应该安全地留在我身边,如同一只小小鸟儿安全地窝在巢里。”
“我也看不懂,”伊丽莎白深吸一口气,再将白色的粉末吹向镜子,“不过我觉得这是一部非凡之作。他将古代的符号还有对穆斯林的研究结合在一起,并论及了与这个世界并列的另一个世界,它就在我们所处的世界之后,我们能感觉到,但却极少能亲眼目睹。他觉得这些符号正是描述了这一切,这些符号是一种可以被习得的语言。”
塞西尔听着女王宠溺的语气,不由得扬起了眉毛,但什么都没说。亨利·斯图亚特自作主张,握着女王的手,将它贴在自己的嘴唇上。伊丽莎白微笑着,任由他这么做。
“就看这几眼,我还不能理解里面的内容,”我只能老实交代,“我要研究上好几天才能理解这本书。我很抱歉,女王陛下。”
“我永远不会离开您,”他发誓,“我无法忍受和您分离。”
我翻过几页,里面都是作者设计的以及天文学方面的符号,还用小字来解释每个符号都是什么意思,以及它们互相之间是怎么搭配的。有几页内容和数学相关,阐释了符号之间连接的关系,还有几段话读起来更像是哲学著作,甚至有涉及炼金术的部分。
我当然知道这不过是逢场作戏,因为托马斯·凯耶斯获令不许让他踏出大门一步。不过宫里这种由虚伪和奉承构成的爱倒是比平淡的真实更为重要。
我抬起头,伊丽莎白晦涩的目光与我在镜中相遇。“读下去,”她命令道,连嘴唇都没动,“读完后有什么想法吗?”
“我知道你永远不会离开的。”伊丽莎白用充满魅力的嗓音低声说道,就像一只因为获得了他的注意而感到愉快的猫儿。
这本书叫做《象形符号清单》,作者是约翰·迪伊。这本书似乎准备献给神圣罗马帝国的皇帝,书前漫长的前言让读者思考地球上的符号以及它们对于自身的意义,这些符号既是一门语言,又是一种密码。
“我不像罗伯特·达德利!他是不是要去苏格兰和女王结婚了?”亨利问,在这美丽的糖塔上滴了一滴毒药。
她那低垂的目光让我只得顺从于她,我向前走了一步,她眨了眨眼表示允许,我才敢拿过那本书,在她面前打开。
伊丽莎白的脸在她厚厚的粉底下抽动着,但她只是强硬地说道:“他会为了我的爱而去的。”
伊丽莎白让我一人独自去她的卧室,她正准备为出席晚宴而盛装打扮。她坐在梳妆台前,身前是一面威尼斯玻璃镜,那顶红色的假发放在架子上,身边点满了蜡烛,她的女侍臣正在一丝不苟地为她涂上白铅粉底。白铅和醋[1]混合的溶液被仔细地撒在她的发际线上,再沿着脖子,一直涂抹到胸口。她看起来依然完美无瑕,有如一尊大理石雕像,人们甚至不敢大声呼吸。我被吓得一动不动,和房间里别的雕像一样,直到她睁开双眼,在镜子中看见了我,因为白铅粉正在慢慢干燥,所以她的嘴唇都没动,便说道:“玛丽小姐,看看这个。”
[1]白铅溶于醋,可制成溶液方便涂抹在皮肤上。
格林威治宫
[2]罗杰·阿斯卡姆(1515—1568),英格兰著名学者、教育家,为伊丽莎白一世年幼时的希腊和拉丁语教师,并于爱德华六世、玛丽一世及伊丽莎白一世时期担任行政大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