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的太美了。”她一边说着,一边退向门口。
她为能听到一场场免费的音乐会表达了谢意,伊为歌声肯定会吵醒孩子而诚恳道歉。B摇着头,不予认可。
伊请她留下来喝杯茶。B略一思忖,两个小家伙恐怕还得睡半个小时,于是同意了。她在小吧台旁的高脚椅上坐了下来。伊接了水,从闪亮的黑色小包里取出扭曲的长长叶片倒入茶壶,随口问着双胞胎的名字以及他们在小区里生活得如何。B的视线一直跟随着伊的一举一动,聆听着茶杯碰撞的叮当声,玻璃纸摩擦的沙沙声,饼干倾倒在瓷盘上轻柔而引人食欲的碰撞声。伊的双手大而有力,指甲涂成了粉红色,勾着等宽的白边。法式美甲,简直能把指甲打磨成细腻的陶瓷。水烧开了,噗噗作响。
“太美了,你的嗓音,还有你唱的那些曲子。”
伊的体型比B之前想象的更为高大,身材也更匀称。生有几点小雀斑的丰满乳房隐藏在柔软的灰色卫衣下,乳沟宽深,形态十分漂亮。伊脚上穿了一双白色的羊毛袜。B暗想道:衣服的尺码是42号的,鞋子应该是40号。她问起伊最近常唱的那首歌,想试着唱一下,因为那个旋律一直在脑海里萦绕。她已经开始往肺部吸气了,但还没来得及唱出口就伸手捂住自己的嘴。
“能听到啊?”伊现在有点担心了。
“没关系,哼一下。”伊带着孩子般的微笑鼓励道,“来啊,试试,唱吧。”
“不是,我不是来找你借东西的。我来是想告诉你,我听见你唱歌了。”
但是她做不到,只是用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
B也咯咯笑了起来。
“哦,我可能知道了,是阿尔比诺尼[2]。”
“一小杯盐,还是糖?也许还需要两个鸡蛋?”伊笑了,笑声从身体深处的某个地方传来。谁也没办法抗拒这样的笑,它会传染给别人。
B以为伊现在就会演唱,但伊并没有开声,反而悠悠地品起茶来。那把唱歌的嗓子,此时却在喝茶,这让她感到有些惊讶。
她们陷入了尴尬的沉默。B看了看家具摆设,都是些简易轻便型的。她曾经期待着天鹅绒窗帘和沉重的豪华沙发,地上铺着一块油腻的地毯,甚至墙上还挂着动物皮草。
“阿尔比诺尼。”伊重复道。
“只有亲妈才看得出区别。”
伊从厚厚一摞CD唱片中抽出了两张,递给了她。其中一张的封面上印着伊的脸,B在上面看到了舒伯特、莫扎特和维瓦尔第[3]的名字。第二张唱片的标题是《纳克索斯岛[4]上的阿里阿德涅[5]》,约瑟夫·海顿[6]的作品。伊的手指在CD的塑料套盒上轻轻划过。
“不是一模一样的。”她抗议道。
“这些就是我现在正在练习的曲目。”
“所以,你就是住在我楼上的邻居,那两个长得一模一样的双胞胎的妈妈。”
B非常喜欢这些曲子,她上楼回到家里后,就立即开始播放。双胞胎在婴儿床的栏杆后睡眼惺忪地看着她。喂了他们吃水果酸奶,她又把地毯上掉落的湿乎乎的饼干渣收拾干净。
虽然两套公寓的户型一样,但内部格局却完全不同。这套的厨房和卧室之间没有墙壁,所以声音的空间感听起来迥异。纸灯笼散发出柔和的乳白色光芒,一块巨大的白色帆布像一幅画一样挂在墙上,实木地板光可鉴人,银色的花叶在花盆中茂盛生长。伊抚了一下浓密而卷曲的秀发,仔细地看着B,显然是判断了年龄,因为称呼换成了“你”:
“受伤的新娘……”CD中的伊用意大利语唱道。
伊请她进屋。
当天晚上,她和伊相互挥手致意——一个在高高的阳台上,一个在楼下的汽车旁。
“我叫B,我听见你唱歌了,我住在楼上。”
从那时起,B每天晚上都会等她。音乐会结束已经很晚了,就像伊自己所说的,还会和朋友一起小酌几杯。“因为”,她说过,“我从来不在这么晚的时候吃东西。”因此,她只是去喝杯酒,但有时会一直喝到午夜,甚至更晚。而此时B早已躺在床上,睡在丈夫身边,她大概会梦想着那间带有大饭厅的房子。然后她起床踮着脚尖走到廊前,侧耳倾听楼梯间的声音。她好几次都在伊返回时抓住了“现行”。电梯的起落声、电梯门的开合声、从手袋掏出钥匙的窸窣声、钥匙被手触到的声音、钥匙与锁眼接触的声音,一一收入耳中。钥匙转动,锁舌轻弹,门安静地开启,带来了几秒钟的沉默。大功告成。有一次,其他响动都大同小异,只是掺入了男人的声音。在房门关上前的一秒钟,她隐约听到了低沉的笑声。然后是绝对的沉默。她无法抗拒铺开地毯,将耳朵贴在地板上窃听的诱惑。
一个下午,经过一番犹豫,她终于鼓起勇气敲响了楼下那间公寓的房门。伊开了门,似乎没有感到惊讶,什么也没说。楼上的她一个字一个字地慢慢读出了之前准备好的一句话:
B把伊的CD唱片听得烂熟于胸,还会在脑海中无声地随之唱和,就好像伊现在发出了她的声音,就好像伊用她的嗓子唱出了歌曲。她做家务的时候,例如在熨衣服或者清洁浴室时,偶尔会忘情,不知不觉间让自己的声音突然间冒了出来,于是唱腔全毁,音节破碎,音符也被浸润得嘶哑难听。每当此时,她就会停下来,感到十分不快。“这是我在唱。”她想。
她重复了好几次,就像一个乐句,就像一段副歌。双胞胎盯着玉米上密密麻麻的金黄色牙齿看得入迷。
“请你唱给我听吧!”她给伊送去一盘覆盖着铝箔的烤茄子时说道,就像献上一份贡品。
“你看呀,”她回家后对丈夫说,“我买了茄子,我买了白菜,我还买了苹果和李子。”
伊似乎被这个想法逗乐了,歌声随即飘荡在空气中,一开始轻缓、精致而柔和,随后变得越来越强烈、坚决。B看着伊裸露的乳沟,看着点缀了些许雀斑的纤薄肌肤,还有双乳之间细腻的皮肤纹理,这是一层薄如蝉翼的界限。在它之下,那座黑暗而湿润的身体迷宫中,一个个音符在颤抖中生生灭灭。当伊闭上双眼,消失在自唇齿间流淌出的一个个音符之中时,B似乎看到了伊的心脏,那是用于测量时间与节拍的很大一团肌肉,它充满了力量,又十分脆弱,似乎这种自信的收缩,这种强烈的脉动,本质上都来自震颤和抖动,来自永不停息的心悸,来自死亡而非生命。她感觉自己已经发现了全部秘密,当伊睁开眼睛时, B将无法隐藏自己的感悟。所以她宁愿不知道这个真相,转头移开停留在伊身上的视线,去打量光滑的、简单的物品,最好是人造的物品,比如桌面,比如可测量的、有节奏规律的暖气片。她发现,唱歌的是身体,是肌肉群,是依照永恒的秩序隐藏于身体深处不断张紧和律动的器官,是构造合理的咽喉,是遗传基因设计的共鸣腔,是血肉铸成的哨子。而心脏是个羞怯的、亲密的复杂物料的集合体,负责输送血液。身体的内部是一片魔幻而神秘的天鹅绒,充满了不安的躁动和挑战想象力的触碰。如果仅用指尖轻轻抚摸,根本无法触及弹性十足的动脉、生机充盈的软骨、负责运动的各类组织,以及“意识”这个脆弱的奇迹。伊有一颗心脏,不知道为什么,这个显而易见的事实,这个无可辩驳的事实,让她既深受感动,同时又觉得难以忍受。B想象着各种可能的疼痛都会破坏雀斑皮肤覆盖之下的那个节拍器的运转,感到一阵苦涩。热泪充盈了眼眶,她眨了眨眼,不想让泪珠滴落。必须保护好这颗心脏,要将它隐藏起来,将它掩埋在城市郊区的花园中,让任何人都无法触及。她将成为这颗心脏的守护者。她胡思乱想着,也知道自己的念头太过疯狂。这是音乐的错。一个人没有心脏怎么能活下去呢?
每到星期六,他留在家里带孩子,她则出去大采购。她会随身带上一个有滚轮的购物包,拖着走上人行道那凹凸不平的砖砌路面时,会产生有节奏的旋律,她就即兴创作出第二个声音,轻哼着回应这个伴奏。穿过平坦的柏油马路时节奏会改变,就像溶解了、消失了一样,但是沿着商店旁走上鹅卵石小径时,节奏又再度回归。因此,滚轮购物包就是一根留声机的唱针,可以在无声的表面上唤醒隐藏的音乐,她如是想。还有,在混凝土车道上,有轻轻撩动的琴弦;在果蔬店旁的老街上,有扣人心弦的鸣鼓;在购物商场内,有绵软悠扬的小号;在人迹罕至的小路上,有天鹅绒般圆润的巴松管。地面,不论什么材质的地面,泥土还是砂砾,碎石还是石板,沥青还是水泥,都在购物包的滚轮下欢唱。成千上万的伴奏在呼唤她的歌喉,不,应该是伊的歌喉。因为她自己只能发出一些嘶哑粗糙的喉音。她想,这不是一样吗,就像不能拥抱自己的胸膛一样,你也无法从外面听到自己的声音。没有人能够用身外之眼看到自己,用身外之耳听到自己,用身外之手触摸自己,哪怕一次也不行。
一曲唱罢,伊身体略微前倾,没有掩饰自己的努力;微微蹙着眉,唇间流淌出最后一段如丝绸般柔和的音调。她把手掩在嘴前,好像是为了使声音达到极致完美的终结。旋律潜移默化地融入了沉寂。伊凝住身形,睁开双眼,露出如花笑靥,然后洗净了盛放烤茄子的瓷盘,递给了门口的她。
夏天,她开始担心起来,一旦伊突然离开,她就再也不能以耳贴地倾听歌声了。该来的总会来,只是或迟或早。毕竟,谁也不会在这样的地方住一辈子,尤其是身为歌唱家的伊。有一次,伊消失了一个月,遗弃了这座摩天大楼,尽管还充斥着各种声音和响动——电梯的运行声、工地的浇注声、关门声、孩子们在楼梯上追逐的脚步声——但楼中只留下可怕的空旷和忙音,毫无生机。那时,她向丈夫索要加倍的保障:树林中的独立小别墅,要有一间宽敞的饭厅,还要有直通花园的大露台。他点了点头,但这往往意味着“想都别想”。然后,他挤按了一下她的乳房,奶水不久前还十分充盈,那时她感觉到了自己的强大。她觉得自己是一个永久性的所在,就像滔滔河水之上屹立不倒的桥梁,甚至像永不沉没的远洋巨轮,毫无疑问,这是一种很棒的感觉。但她睡下时惊讶地意识到,她既不能拥抱自己,也无法安抚自己,此时她产生了一种奇怪的印象:她是自己的负担,被囚禁于自己体内,被自己肋骨做成的囚笼禁锢住了。
这次没有去看电影,B拉着丈夫去了歌剧院。夫妇两人在歌剧院里转来转去,几乎都要迷路了。她远远地看到了伊。伊看起来身形更显高大,身穿繁复的长裙,脸上画着浓郁的舞台妆,让一张脸看起来就像是星座的图标;眼睛、嘴唇和眉毛都成了完全独立的色块,仿佛是戴了一张面具。一张张陌生听众的面孔偷走了伊的唱腔。好比一张报纸,它在对很多人诉说,所以就像对谁都没说。
日子就这样一直持续着——在以脏兮兮的石膏白为主色调的楼房之间,一年中的两个季节只体现出些许差别。
曲终人散之后,他们如往常一样去了土耳其酒吧,然后乘汽车穿过一座座沉睡的小区回到自己家中。B又一次竖起耳朵关注电梯的动静。
在那之后,她已经可以准确地预测时间。当然,也不是每次都成功,伊看起来不是个非常准时的人。日复一日,她和伊在人行道上相遇。起初,她们形同路人,就像一天里遇到的无数陌生人一样——无数张生面孔,穿着五花八门的外套和鞋子,拎着各式各样的公文包和手袋。渐渐地,她和伊开始彼此交换个眼神,相互报以微笑。终于有一天,伊说了一句“早上好”。她的脸唰的一下红了,有点迟疑地回应了问候。擦肩而过后,伊在空气中留下了一丝淡淡的花香。
第二天,为了听得更清楚,她把地毯卷了起来。地板显然比歌剧院要好得多,她已经辨识出不少意大利语单词,例如“忒修斯[7],我的爱!你在哪里?你在哪里?”,还有那句楚楚可怜的“哦,亲爱的,我已迫不及待想见到你……”,描绘出一个女人在海岸边哀叹的画面。有时,似乎在地板之下的并不是一间公寓,而只有礁石嶙峋的海岸和一条条从港湾中悄悄驶离的船,只有刺目的阳光和令人烦躁欲呕的海的喧嚣。但是,伊为B打开房门时,又恢复了本来面目——那个身穿灰色棉质卫衣的体面女人。地板上散落着不少纸张。
看不见伊的人影,她也随即带着孩子返回家中。
“我给你带来了菠菜煎饼。”B说。但她的眼神里总带着无法掩饰的恳求,似乎在说:“唱给我听吧,让我看看你是怎么唱的。你怎么会唱歌?为什么你能唱,而我不行?你怎么发声的?为什么我做不到?为什么我死气沉沉,而你活力十足?”
不久,她就成功地改变了自己的生活节奏,以便在伊外出时,能准时恭候在街区旁边的广场上。双胞胎在沙坑里玩得不亦乐乎,她坐在长凳上,双眼在沙坑里的两个小脑袋和楼梯门之间来回巡视。终于逮到伊了。她看到伊哼着曲,从手袋中掏出一串钥匙,拿在手中耍了几下就按了遥控器。小轿车轻声做了应答,还眨了眨眼。伊把手袋扔到后座上便启动车子出发了。
伊吃着煎饼,滔滔不绝地说着有关《阿里阿德涅》首场演出的点点滴滴:演出服已经在缝制了,那是一条雪白色的束腰外衣,齐乳扎了一条金黄色的缎带;发型是希腊式的,就像在石雕的古希腊女神像上看到的那样,高高束起来,一缕一缕缠成精细的发卷;当然也少不了青铜铸造的手镯;还有那个忒修斯,真是个负心薄幸的家伙,现在已经抛弃可怜的女人好几十次了,可能有成百上千次都说不准;他手中那柄长剑上沾满了在迷宫中游荡的米诺陶洛斯[8]的鲜血……说着说着,一切又会回到起点——他们这群人的生活永远离不开灯火辉煌的舞台,仿佛是遭受了一次又一次失忆,浑然不知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一切都自动发生,就像一个周而复始的圆圈,无须付出努力,也绝无改变的可能。就像被施了魔法一样,屡遭抛弃却承受全部苦楚,暗自离去,悄悄放弃,默然消失。《阿里阿德涅》不久之后将全球巡演,他们会去一座座大都会,在更宏伟的舞台上演出,以便每天晚上都被那个手持滴血利剑的男人抛弃一次。
这算不上跟踪。跟踪这个指控有点太过严重,她只是掌握了歌唱家的日常作息时间表而已。伊早上在家,早晨是寂静的。中午时分伊才会开始唱歌,然后重归寂静。歌声在下午三点左右会再度出现,有时持续一两个小时,接着又是沉默。当伊正要外出时,把耳朵贴在地板上聆听的她就已经走到窗口,从高处,从自己住的九楼往下看。伊的脚步充满活力,双脚稍微向外翻,像一个经验丰富的舞者。伊的一头黑色秀发浓密而卷曲,披在肩上;身着一件长可及地的外套,下面是紧身劲装。服饰的色彩总是强烈而清爽,有时是覆盆子色,有时是靛蓝或紫罗兰色。伊坐上一辆紧凑型黑色小轿车,转眼间消失在街区之后。可能是伊返回的时间太晚了,她带着双胞胎从来没遇见过。
“好吧,我要唱了。”
小两口每周会去看一场电影。这似乎也是遵照了节拍器的节奏。这时,他们会把婴儿交给一个女孩带。双胞胎允许他们离开,没提出任何抗议,不哭也不闹。等他们回来时孩子们早就睡着了。看完电影,他们会去吃点东西,但这始终是个问题,因为所有餐馆都已经打烊了。最终总算在一家土耳其酒吧里点到了餐食——塑料碗盛放的烤肉。
伊打开录音机,播放起伴奏音乐,坐在沙发上,手里端着一杯香茗,开始演唱咏叹调。在唱到强音时不禁站起了身,在房间中踱步,伊双手举起,颤音仿若无数细小的针尖穿透了周遭一切。随着双目的闭合,嗓音转而低沉,似乎触碰到了什么物件,在用柔软的刷子将一切都从看不见的寂静之尘中扫除。B看到了伊脖颈上的肌肉怎样紧绷,胸前的乳沟(雀斑以及纤薄的肌肤)怎样起伏,还有如何通过调整呼吸细致地控制自己的声音。然后,B几近绝望地意识到一个事实——自己恐怕永远也不会理解皮肤、心脏、肌肉与声音之间那种令人迷醉的关系。两者之间,有形的身体与所有无形的一切之间横亘着一条巨大的鸿沟。存在之中有一个空洞。如此两个各自独立的现实,只能在这样的时刻彼此相遇。两者之间既不能交融,也无法接触,甚至沾边的希望都没有,因为两者没有任何相似之处,性质是完全相反的,就如火与水、物质与反物质。而且,哪怕只有一次看到这种想要让两者接近的绝望尝试,都会由此激发出无穷的渴望,就像能从冥冥之中掌握这种不可能存在的结合手段。她觉得,身体微微后倾,正在闭着眼睛唱歌的伊,也一定出于同样的原因而饱受折磨——双眉之间的细碎皱纹,脖颈上一条条平行的沟壑便是证据。一切都相互独立,一切都彼此分开,她们俩也是一样。处在世界的两极。
最终,男人在这个时刻回来了,他把一件海军蓝色长大衣挂在门厅里,洗过手后,便把两个男孩儿抱到腿上逗弄。他吻了她的唇,顺手打开电视,一家人坐在小厨房的餐桌前吃晚饭。然后他说,如果一切顺利,新房子里会有一间漂亮的饭厅。
伊唱罢收声,依旧闭着双眼,一动不动地伫立在厨房的背景下,似乎是惊讶于此刻的宁静,而伊自己正是“始作俑者”。她踮着脚尖轻轻走到伊身边,把头贴在了伊生了雀斑的胸脯上,想聆听到歌声是如何在皮肤下逐渐消失,如何被分解成细微的呼吸,却仍然在伊的身体中徘徊,直至慢慢蒸发。她闻到了一种温暖、安全而柔和的气味,女性肌肤特有的芬芳。伊没有动,片刻后略带迟疑地伸手触摸了她的脸颊,轻轻地抚摸着。
最终,电梯开始运转,整栋楼从一天正中的午睡里醒了过来。电梯门关闭,电梯井中的缆绳轨道开始工作。放学回家的学童们在楼梯上喧闹。有人打开了汽车警报器,嘀嘀声在房前鸣响。有人在打电话,谈话声沉闷压抑。门锁和钥匙的摩擦声分外刺耳。双胞胎再次醒来,现在该喂他们吃什么呢?苹果泥烤的海绵蛋糕、甜甜的胡萝卜、桃子浓汤,还是煎蛋卷?必须先开灯,然后一件一件慢慢做,先在厨房中忙碌,然后回房间里收拾,洗衣机还等着洗尿布。伊沉默了,似乎被傍晚的热闹惊吓到。从现在开始,一天才逐渐步入正轨,时间会均匀而有节奏地运行起来,就像遵循着巨大的夜晚节拍器的摆动,一刻又一刻,一时复一时。
仅此而已。不久后,B在首演式上看到了阿里阿德涅,沐浴在绚丽灯光下的身影显得如此虚幻。报纸上盛赞这次演出取得的巨大成功,伟大的巡演也自此拉开帷幕。楼下的公寓里一片寂静。
她几乎能辨识出一切。她能够辨识,这意味着在她听到第一个音符之后,就能听出“它是什么,是什么样的”。她不知道该如何换个说法来表述。她会对自己说“就是它,太美了”“就是它,有点悲伤”或“它,它很奇怪”。有时,伊会突然在某个片段上停下来,重复好几次,与其他部分割裂开,打破连续性。伊还会固执地重复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仿佛时间的流动被止住,不断拷贝着同一刻的碎片。楼上的她并没有感觉出每次重复有什么不同。倒像是伊被卡住了,似乎伊是个机械女人。也许真是这样,这个拥有天使般歌喉的女人,裙子下没准隐藏着一根上紧发条的曲柄。
伊离开后,秋天似乎变得没有尽头。温暖的空气仍然笼罩着这座城市,树叶慢慢变黄,却迟迟不肯掉落。太阳每天都会出来,只是阳光越来越虚弱,仿佛是惊讶于季候的反常,感到了困倦。今年也许会成为历史上唯一的无冬之年,这符合概率条件。这个冬天不会来了,它只停留在早晨的边界之上,躲在白昼的地平线之后,顶多有几次能为草叶尖敷上一抹白霜。一切都被按下了暂停键,谁也不知道,事情已经发生了,还是在排队静候。
伊会从练声开始。练声的时间偶尔稍有延长,有时十分短暂,这只是演唱前的预热。她的声音起伏婉转,音符之间的过渡平滑圆润,就像一条金属项链。声音仿佛在地板下的某个所在变成了柔软的凝胶球。然后,伊平稳地开始了新的旋律,仿佛在挥洒间铺开了一匹匹绚丽多彩的织物,如锦缎、丝绒、柔软的雪纺绸、闪亮的塔夫绸。旋律轻松地向上攀升,将几间相邻的公寓房笼罩在柔和的影子里。耳贴地板俯身聆听所获取的比日常听到的更为丰富,因为耳朵只是她身体上很小的一部分,而腹部、胳膊和腿在倾听方面表现得并不差。神经在皮肤下轻轻颤动。她的身体变得软绵绵。
【注释】
两个女人以某种方式实现了同步,在时间的无形波纹驱动下,她们的节奏神秘地相互重叠。她小心翼翼地从沙发上滑下地,蹑手蹑脚走进另一个房间,铺好地毯,躺在地板上去聆听伊的歌声。
[1] 原文中涉及两个女人,均未用名字,只用第三人称代词ta(她)和tamta(那个她,或者另一个她的意思)指代。由于汉语中没有能对应tamta的词,而采用“那个她”或者“另一个她”会使得整篇译文读起来十分拗口,故采用“五四”时期鲁迅等文人对女性的第三人称代词“伊”来指代。
这时,伊就要开始歌唱了。
[2] 托马索·乔万尼·阿尔比诺尼(1671—1751),意大利作曲家,同维瓦尔第、马尔切洛等人被称为威尼斯乐派的先驱者。
两个男孩吃了饭,随即被她抱到了便盆上。片刻之后,她带着孩子一起躺在沙发上,用一成不变的语调朗读他们已经熟知的童话故事。他们凝视着天花板,听得入神,不一会就陷入童话世界里,视线迷失在墙漆的裂缝中,移动得越来越缓慢,最终闭上了眼睛,但从来不会完全闭上。眼睑下的瞳仁里闪耀着不安的火花。
[3] 安东尼奥·卢奇奥·维瓦尔第(1678—1741),巴洛克时期意大利著名作曲家和小提琴演奏家。
每当此时,在大多数情况下,楼下那间公寓也寂静无声。整栋楼都死气沉沉,似乎寥寥几个早上无须出去上班的人现在又睡起了午觉。在她的想象中,他们仿佛都处在一个巨大的魔方中,每个人都困在一个自己的小方块里,上下左右、层层叠叠、紧紧密密挤在一起。每个人的臂肘撑在小折叠桌上,桌上摆着一盘热汤。然后,他们停下来消化,短暂的午睡将他们的思想分解为彼此之间无法产生任何关联的小碎片,表面粗糙,见棱见角。还有一些空置的公寓房——对于这些,她就不太容易发挥想象力了——在清晨被遗弃,被上午的繁忙肢解,被暖气片烘烤得滚烫。尘埃懒散地在空气中浮浮沉沉,这恐怕是存在于公寓里的唯一运动了。
[4] 爱琴海上的一个岛屿,位于基克拉泽斯群岛的中心部位,是基克拉泽斯群岛中面积最大的一个岛屿。
她在伊下面的一层楼叫了电梯,来到楼下。现在,她把两个男孩抱进婴儿车里,又推上马路。穿过通往广场的小径,绕着喷泉走了两圈后,到了公园和游乐场,就可以在沙坑里玩一会,或者只是散散步。她带着孩子探索花坛,采摘栗子,收集起一束手掌状的大叶子,还与孩子们对话,当然是那种生涩的、异想天开的、缺乏逻辑性的对话。每当他们从身边跌跌撞撞地跑开,自己玩一会的时候,她还能享受片刻安宁。然后,母子三人会沿着另一条途经很多店铺的路线回家。她对店铺的顺序了如指掌,先是鞋店,再是药店,过了“色彩”酒吧,就是一家熟食店。只有当商店中的货物摆满货架,几乎堆到了天花板时,她才会去采购。在那儿,为了不受琳琅满目的美食诱惑,为了能立即买到最急需的货品,她必须毕其功于一役。大包小包的购物袋挂在手推车的把手上,有时压的东西太重了,婴儿车面临着失衡翻倾的危险,她必须小心翼翼躲开路缘石。现在,要把一辆载着双胞胎的婴儿推车和一大堆购物袋挪到电梯里,直接坐到第九层。窸窸窣窣的钥匙开门声唤醒了公寓房里熟悉的气味,那是稚童的气息、洗衣粉的淡香、煮蔬菜的味道。
[5] 阿里阿德涅公主,米诺斯国王之女。
显而易见,她更喜欢下楼带着婴儿车乘电梯,但是这样一来就失去了偷偷溜过那扇门的机会。那里的确没什么可看的,一扇漆成灰色的门而已,与其他十几扇门别无二致,门上的猫眼直对楼梯间。她在那扇门上的玻璃瞳孔前放慢了脚步,满怀忐忑地侧耳倾听。还会再次听到屋中传来的熟悉声音吗?那柔和的旋律线就像钻石一样纯净。可惜,散步的时间并不是唱歌的时间。也许房中的伊[1]正在洗澡或者给朋友打电话,也没准在洗碗。
[6] ⑤ 弗朗茨·约瑟夫·海顿(1732—1809),古典主义时期作曲家,维也纳古典乐派奠基人。
她一直不知道该怎么解决外出散步前给孩子穿衣的问题。先管孩子还是先顾自己呢?如果先给孩子穿衣服,那么他们会在自己化妆时顽皮地脱下帽子,解开鞋带。如果先打理自己,那么在给孩子们系好所有纽扣,拉上夹克的拉链之前,淡淡的妆容就已经化开,变成了花脸。这道题根本就是无解的。外出散步突然成了一天中最具战略意义的重要时刻,是对速度和智力的考验,是对脚下大地的战术占领,对世界的控制宣言。
[7] 希腊神话中的雅典国王。
双胞胎一睡着,她就铺开地毯,躺下身将耳朵贴在地板上,认真聆听。声音听起来有些沉闷,应该是地板下的大型建筑预制板中有隔离层、隔热层或诸如此类的材料,吸收、阻隔了音波。但声音尚有余力,还能听清。流入她的耳中的高音强度不损,只是那些能震撼得她皮肤战栗的低音有时会衰减得厉害。她一直在闭目聆听,直到被光着小脚丫、满怀好奇四处乱跑的双胞胎惊醒。两个宝宝都站在门口,刚醒,睡得眼皮有些浮肿,嘴里的口水都要流下来,小脸儿潮红。两个满怀自信、目光清醒的小家伙,她的卫兵。然后,她从地板上起身,总是带着些许窘意,开始给孩子们擦鼻子,又铺好床、倒尿盆。蔬菜汤冒起腾腾热气,酸奶也来了。两张急不可耐的小嘴尝试着这个世界的各种味道。
[8] 希腊神话中的牛头怪物。
致安娜·保莱茨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