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冬时,我们关上窗户,还需再次拿小刀修剪紫藤的枝条。藤条随着第一场秋风的节奏敲打着玻璃窗,但它没有机会进来,藤叶已经落尽,虚弱无力的枯藤在窗台外打量着我们。暖气的散热片让空气流动起来。
他一定有自己的想法,他肯定认为每个欲望都可以满足,每个愿望都能够得以实现,每次饥饿都会被填饱,如果是个男人的话。
我的女儿,她知道吗?如果她是我的一部分,就像我是她的一部分,那她必须,也必然知道真相。有时我会听见,似乎是她在夜间醒来,大喊着:“妈妈!”但实际上,这并不是对我的呼唤,我也不需要从床上起身跑到她身边。她喊“妈妈”,也同样会喊“啊,啊,啊……”或者“哦,哦……”,此时自有他去抱她,对她说:“好了,睡吧,睡吧。”
我教会了她挖掘多年生植物根茎的技巧,还教会了她如何一气呵成地盖上床单。那个夜里,他下楼来找我,他一定有点怕我,因为总是能闻到他喝了啤酒的味道。我像个年轻女孩那样,用一双腿缠上了他的翘臀。早晨,我又听到他淋浴的声音,比之前更久,在花洒下静立的时间也更长。
寒冬在缓慢地延展着,坚韧地让世界一天天变暗。一个个难熬的漫漫长夜里,一个个被楼上的脚步回声撕裂的短暂的白天里,她从来没有找过我,我也没有对她讲过一句话。当她出门时,我从窗户望向她的背影;当我出门时,我能感受到她看向我身后的目光,如芒在背。我看到她走向车站时无意间用伞尖儿在土地上扎出的小洞,便忍不住向里面吐口水。我听到新铺的床单上激烈的拍击声。
后来,她出院回家了,我们母女二人相拥在一起,在厨房里跳了我们那支悲伤的双人舞,伴着单调的芭蕾舞曲一步一步在厨房中摇摆着,从窗前移到门口。母女似乎再次融为了一体。我们相互抚摸着对方的头发,沉浸在自己的气味中,在我的衣领和她的头巾散发出来的气味中。我感觉到她鼓胀的胸和变平了的小腹。然而当他出现在门口时,我们羞赧地松开彼此,他把她带走了,而我又开始倾听他们在楼上的脚步声。
几次在她外出时,我会招待他喝咖啡。我往杯子里加了两勺糖,又搅拌良久,直到甜味中和了苦涩。他贪婪地喝着,并没有抬头看我,一饮而尽。我总是迈出微妙的第一步,轻巧得几乎无迹可寻。并不是因为我更想要他,而是为了减轻他的负罪感,让他舒服地成为受害者,在犯罪之前就获得赦免。我用双腿紧紧缠着他的臀,克制住他无尽的沉迷。我不想他变得虚弱,而希望他愈发强壮有力。
每次只要我看到他,我都很想要他。这难道是什么坏事吗?女儿不是母亲的一部分吗,那么母亲也就是女儿的一部分,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欲望向两个人泛滥时,就像洪水泛滥时的河流一样,会填满所有的可能,填满更低处的空间。我这个年纪早已懂得,我们无法与欲望抗争,应该构建一套敏感的水利系统,允许它流动,允许它扩张,既不能让它恣意泛滥,也不能过分遏制。如果有人不这么认为,就是自欺欺人。而他对此并不认同。
然后她回来了,也给他煮咖啡,也往咖啡里加两勺糖,搅拌到咖啡变得丝滑为止。
我的肉体感到非常疲惫,我多么想不带肉体躺在他身侧,可肉体却阻碍着我,让我不能得逞。当我们在楼梯上错身而过时,我这具肉体瞬间鼓胀起来。他与我说话时距离太近了,这真的很危险,因为周身充满了他的气息。用香气编织的连体衣突然像被闪电劈中的城堡一样轰然崩碎,此时所有可能的肢体语言都上演了,不仅有纯洁无辜的、安慰性的轻拍后背,还有他的手在我双腿之间暧昧的抚摸。我提醒他说,夜里记得关窗,防止紫藤爬进来,还要记得定期检查邮箱里的信件,记得这个,还有那个。
这般局面一直持续到春天,直至这种持久的平衡结构变得令人无法忍受。某一天,我和她煮的咖啡里都没有再添加第二勺糖。这是在同一天里发生的。我们母女二人都十分清楚,女儿是母亲的一部分,母亲也是女儿的一部分。不能有其他的解释。他因此死了两次,也就是升了两次天,一次给了她,一次给了我。
当她得知自己怀孕了之后,就跑下楼来找我,穿着当前最时髦的露脐装,噘着嘴,摆出一副典型的孕妇姿态站在我面前,还用手撑着后腰。她撒娇道:“我不舒服。”我给她煮了茶和甘菊水。她还说:“奥莱格非常担心我,他是那么,那么爱我。”不幸的是,她流产了。他送她去医院,回来后打了很久电话,然后从楼梯上传来一阵稀里哗啦的摔瓶子声。晚上,他喝着啤酒看电视。我给他送去了晚餐,还用手指给他搅拌了一下杯中茶,随即将手指放到嘴里吮吸。我将他安置到沙发上睡觉。他从下方看向我,仿佛隔了很远的距离。我只是给他松开了腰间的皮带,他嘟囔着说了句谢谢就沉沉睡去。那天夜里,我在他们的房间里四处翻看,看到他们抽屉里码放整齐的内衣、卫生间里的化妆品、镜子上的手指印、浴缸中的几根落发、柳条筐里的一堆脏衣服,还有那个黑色的真皮钱包,揣在裤子口袋中能够与他的美臀舒适地贴合。
她赤着脚跑下楼梯,我们母女相拥而泣,彼此摇晃着,一次、两次,穿着睡衣、穿着寝衫。她只是呢喃着:“他死了,他死了。”我说道:“升天了,升天了。”
我的女儿是个黑发飘飘、散发着东方韵味的靓丽女子,看到她的外表就仿佛能嗅到如兰似麝的香气。她留着长长的直发,色泽纯黑,那双东方人的眼睛也是随了她爸爸。我女儿有二十六岁了,但我知道,这只是表象。实际上的她要更年轻,我就是见证者。在十七岁那年的某个夜晚,或是某个白天,她成熟化的程度达到了顶峰,然后就保持在那一刻,不再生长了,而是平缓地滑向未来,就像在某个高原顶上滑冰一样。她会一直保持十七岁的样子,到死也会是个十七岁的姑娘。
但是我们都知道一些他所不知的事,无论是他生前还是现在的死后。这个秘密就是:死后的生活就像某种梦境一样,跟生前的别无二致。死亡真的只是一种幻觉,仍旧可以毫无问题地继续玩下去。我本能地开始了仪式,完全不由自主,就像我早就知道这个艰难的仪式。她也模仿着我,很快就无师自通,明白要怎么做,现在我们两人一起冲天花板小声念叨,呼唤他回来。当时我就在想,为什么我们要往楼上看,要知道死亡既没有楼上,也没有楼下;既没有上面,也没有下面;没有左也没有右;没有内也没有外。因此我命令我们修正方式,按照普遍接受的规则,朝着死亡发生的地方发起呼唤,那就是面向全方位。我们开始用拳头捶击墙壁和地板,用大喊代替低吟。我集中力量,努力让我们的话能完全到达他那里,让他理解话中的含义。另外我还确定,他一定跟所有人一样,认为人死如灯灭,死亡就是不复存在。“奥莱格,”我缓慢而清晰地重复着,“奥莱格,情况要复杂得多。”如何能够劝说一个已经不复存在的人,让他重新活过来呢?而她,我那充满东方韵味的漂亮女儿,竟能很好地理解这个诡谲的、难以捉摸的形而上的问题——一切皆有可能,现实的根茎在我们头脑中蓄势待发,随时做好了发芽生长的准备。坚信什么,就会发生什么,仅此而已,再没有其他规则了。因此我们发疯似的用拳头捶打墙壁,喊得声嘶力竭。她像孩子一样重复着,想要唤醒他的意识:“别闹了,快醒醒吧,你又不是真死了,你只需要理智地想想。”我也在说:“奥莱格,求求你,你换个角度来看好不好,就付出一点小小的努力吧!”
然而,只有我一个人在孤零零地喝茶,不时将目光投向天花板,借助那里传来的脚步声想象着他们生活的全部,无聊又单调。我女儿根本不懂得如何给他带来欢愉。当楼上长时间没动静时,这就意味着他们在看电视——他们并坐在沙发上。他的手臂揽着她的肩,臀挨着臀,茶几上摆着一杯啤酒,旁边是她的橙汁,还有一沓报纸,翻到了电视节目预告的版面。她可能在瞄着指甲(她总是痴迷于自己的指甲),而他在阅读。厨房里安静下来时,意味着他们在吃饭。偶尔会有椅子滑动的声音,这是他们中的一个人起身去取盐。如果卫生间里水声淙淙,那必定是他们中的一个在洗澡。我还学会了分辨洗澡的是谁——她洗得要快些,而他在淋浴花洒下总是冲个没完,我觉得完全没必要洗这么久。他怎么能洗这么久呢?还能做些什么呢?在光滑的肥皂和热水下不会变得虚弱吗?不怕融化掉吗?他在搓背,洗头,还是在沉思,一动不动任由水珠喷洒在他赤裸的身体上?然后流水声骤停,恢复了安静,他一定是站在镜子前刮胡子了。我还学会了辨别细节——能看到他往俊美的脸庞上涂抹剃须膏,然后仔细地用剃须刀一下一下刮着,一张清爽而光洁的面庞就呈现在眼前,英气逼人。他把浴巾围在臀间,赤着脚,后背上还有一粒粒水珠,整个人焕然一新。每当此时,我会想象自己从后面拥抱他一会,而我没有肉体,所以我能感知他,他却无法感受到我的存在。他是无辜的,是我伸出手在他的美臀上揩油。但实际上,在他刮完胡子之后,她总是会走进来,温柔地给他涂润肤膏。此时她肯定会挑逗他,把手伸向浴巾下面,然后脚步声一路回到了卧室,潜移默化间变成了老弹簧床垫的喘息声。毕竟,他们是夫妻,我告诉自己,这很正常。于是我走到花园中,戴上橡胶手套,给花坛浇水。我用手指在地上抠出几个小洞,冲里面吐口水。我抚摸着天竺牡丹那质感细腻的粗壮根部。当我猛的一下站起来时,感到一阵眩晕。
最终,他出现了,只是他的轮廓还略微有些模糊,就像是从电视屏幕里跳出来的人一样。他的形象颤抖着。他愤愤不平,又困惑无助。我首先看见了他,毕竟我这个年纪,已是过来人。过了一会她也看到了。我当时立刻去触摸他,提醒他不要忘记了肉体和欲望。还好一切都正常。轮廓稳定了下来,不再闪烁飘忽了。此时,我就像领到了自己的奖品,将他按到地板上,疯狂地亲吻着他的唇,他也情难自禁地以热吻回应我。他的嘴唇在我的口舌纠缠下逐渐实质化,恢复了真实的触感。然后她水到渠成继续做了下一步,已经毋庸多言,他活过来了。
楼梯入口旁,生长着一棵繁茂的紫藤,这是一种美丽而又放荡的植物。它每年夏天都会开花,椭圆形的花簇像乳头一样垂下。藤条每年都会生长一米,必须牢记,夏天绝不能打开窗子和阳台的门,否则藤蔓会钻到屋子里来,寻找松散的编织窗帘上最大的孔洞。我感觉这些藤蔓想攀上家具,坐上椅子,再爬上桌案……要真是这样,我就会用我最好的茶杯奉上香茗,用富含油脂的土耳其点心款待它们。
如今,是时候打开窗户,用幽暗的房间内饰去诱惑新鲜、柔弱的紫藤蔓芽了。
我在楼下能够听到他们每一下脚步声。自从她出嫁之后,我就乐此不疲地偷听他们,跟踪他们的行走路径,算计着步数,在脑子里重构他们活动的画面。从厨房到房间,然后去浴室,再回厨房,又折返房间,直到卧室里那张大床发出吱嘎的呻吟声。床还是我的母亲、她的外婆留下来的,有两米宽,床上铺的还是那张弹簧床垫。当然,我能分清他们两人的脚步声:她的轻灵迅捷,而他的,有时给人拖泥带水之感,可能是她给他买的拖鞋太大了,不跟脚。他们两人的脚步声有时会大相径庭,有时相遇同行,有时又前后错过。有时,为了更清楚地分辨他们的声音,我会关上窗,因为窗外不远处是有轨电车的总站,电车的轰鸣声会让我的窃听效果大打折扣。我们住在郊区的一片算得上体面的老别墅区里,周围都是战前修建的独栋别墅,各种茂盛的植物掩映其间,跟我这栋一样。一道凉爽的楼梯连接一楼和二楼。我独居一楼,把二楼让给了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