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诞节期间的某个夜晚,终于有了解决办法。并非来自睡梦中的偶发灵感,而是辗转反侧的失眠中的不断思量,才让他想出了这个世界上最好的主意。法式床单上的冯·凯纳斯特如卧针毡,忧心忡忡,因为来宾已经络绎不绝地进入,除了演员之外,其他一切似乎都已准备就绪。要怎么做才能让战斗的场景看起来热血沸腾、残酷真实,才能让他们发自内心地渴望、忘我地投入?他躺在床上,疲倦的双眼前闪过了种种失败,直到他开始后悔不已,埋怨自己怎么会想出这样一个疯狂的主意。但是突然之间,他开始从另一个角度审视这一切。如果没有牺牲,就不可能充分拥有任何战果。世界本质上就像是商人的兑换处——以物易物,等价交换。农民们需要的不是精神上的目标,而是另外的目标,其实他们并不在乎这个虚无缥缈的精神目标,他们必须知道在耶路撒冷的仿造城墙里能获得哪些对他们来说宝贵的东西,以满足他们高于一切的贪婪和欲望。他应该投其所好。
在这里,乐队已经开始排练庄严的乐曲,庖厨已经宰牛杀羊、剁碎冰冻的野兔,厨房中一地禽毛。但又有什么用呢?那些农民在彩排中依然呆若木鸡,笨拙地在泥地里摔倒,把自己溅一身泥,然后就不想跑动了,懒懒散散,只等着早点放他们回家歇息。他对他们的厌恶之情溢于言表,简直是一群毫无思想的类人动物!他怒不可遏地想。难道,从前的人们是另一副样子,当他们开始前往圣墓的遥远朝圣之旅时,心里除了玩笑和待在蜗居里苟且之外,是否还存在其他想法呢?他命令他们到马厩中集合,拿出了对待孩子一样的耐心和他们说话,然而他们却心不在焉地踢踏着自己的脚后跟晃来晃去,嘴里还嘟嘟囔囔,似乎渴望着远远地看到自己的蜗居。他用自己所能掌握的最简单的语言给他们讲述关于内心的高尚冲动:它,可以令基督的神圣骑士们内心绽放美丽的花朵,可以令那些老弱妇孺都有勇气跨过重洋去参加远征,奋战在陌生的土地上,为了在上帝的帮助下从异教徒手中夺回圣城。他向他们描述了远征的艰辛、风景的寂寥、沙漠的荒凉、异教徒的狡诈。他还告诉他们,远征军人身体的每个缝隙中都充溢着狂热和红尘,还有干渴、饥饿以及奇迹,这些在当时都是司空见惯的,比我们今天发生的多得多——因为当今的我们生活在一个乏善可陈、平平淡淡的时代,就连我们的信仰也变得像发了霉的面包一样。他用最直白的语言,告诉他们有机会出演这场征服永久奥秘的神秘史诗,就像参加每次弥撒都意味着参与了耶稣复活的伟业一样。因此,如果他们能够重现攻占圣城的一幕,也就如同真正地在荣耀中征服圣城,可以感觉自己身临其境,仿佛不是出生在当下,在这个即将走向毁灭的、平平无奇的年代,而是出生在很久以前,那个充满了奇迹的年代,上帝会每时每刻出现在每个事件中的年代。他们对此充耳不闻,在接下来的彩排中变得愈发麻木,精神也更为涣散,让他不得不提高嗓门大声疾呼,寒冷的空气裹挟着他的恼怒向漆黑的云杉木墙撞击。就算说服这些一动不动的树木去参加战斗,也比动员这些麻木不仁的农民来得更容易。
答案无疑是各种肉食:烤全猪、肘花香肠、肉皮缝线包裹起来的熏火腿、塞满了切碎牛肝的牛肚、充盈着血煮燕麦的猪胃。
也许是因为十二月间阴沉而压抑的天空太过低垂,几乎摩擦到了峰顶;也许是因为过于短暂的白昼虚弱得几乎无力爬行到中午,便倒在了未知的黑暗之潮中迎接了无尽漫长的死亡,无论如何,冯·凯纳斯特都没有打消自己的疑虑。能有效地指挥这么一大群人吗?能成功地发起进攻吗?这群慢吞吞、懒洋洋、徒有其表的乌合之众,能突然变身成无畏的骑士吗?
演出的时间定于主显节。适逢佳节,纷飞的大雪将这座裸露的建筑变成了童话般的小镇。来自西里西亚、波美拉尼亚、萨克森和捷克的数百位高朋已经在前一天纷纷抵达。随着热烈的舞蹈,庆祝活动开始了。舞者成双成对,在色彩缤纷的游行队伍中翩翩起舞,音乐声荡涤着拉腾城堡的每个角落。莱茵的葡萄酒、捷克的啤酒,觥筹交错,当然也少不了产于东方的辛辣伏特加,这是严冬时节驱寒暖身效果最佳的烈酒。数不尽的面包、黄油、奶酪,还有各色蛋糕与水果,都是千里迢迢从南方运来,一路上颇为不易。烤鱼、煎鱼、炖鱼、白菜冷盘、豌豆泥、各种甜点,无不吸引着宾客的视线,但也令他们感到意犹未尽。虽说这些美食佳酿已让人大快朵颐,但宾客的眼睛还是下意识地寻找着令他们食指大动的羊腿、成串的香肠和滴着油脂的烤肉。没有上红肉菜。散布在各处的客人,只要还保持着清醒状态,都注意到了这个事实,他们窃窃私语起来。众所周知,此间的主人是一位钟鸣鼎食的贵族。好吧,来客们怎么好意思向男主人提出吃肉的要求呢?怎么好意思向紧闭双唇、脸色苍白的女主人发问:“什么时候才能上正菜?”然后,人们被游乐节目所吸引,把食物的事抛在了脑后。天亮时分,红酒的芬芳氤氲满场,狂欢后的疲惫身躯纷纷陷入了甜梦。
第一次彩排在圣诞节之前就开始了。当时还没有下雪,整座建筑物都给人留下了颓废、悲伤的印象。
正午时分,身披貂裘的宾客来到露台之上,刹那间鼓乐喧天。音乐家们冰冷的手指拨动了手中的乐器,庄严的序曲伴奏下,客人们的眼前出现了一幅美丽的景象:白雪皑皑的城市在阳光下熠熠生辉,缠着五颜六色头巾的马穆鲁克人[5]盘踞在城头,试图负隅顽抗。基督教军队在城下合围,准备迎头痛击。解说人以洪亮声音说出了开场白:
至于异教徒就有些麻烦了。农民们一旦得知要扮演的是异教徒,就没人愿意了,哪怕只是几个小时都不干。因此冯·凯纳斯特责令某个来自大农场的皮肤黝黑的农民扮演耶路撒冷的守卫者——法蒂米德总督伊菲察这个角色,他还在各个村子里展开了强制征募,让每个村庄都必须出十五个人扮演异教徒,无论他们是否情愿。
“上帝啊!异教徒侵占了您的遗产,玷污了您的圣堂!”
十一月底,耶路撒冷城已经准备就绪了。在这个寒冷、阴郁的冬季,农民本就没有什么农活可做,于是都认真学习如何扮演各自的角色。汉斯·霍迪什扮演诺曼底公国的罗伯特。当这个留着大胡子、膀大腰圆的农民铁匠试穿盔甲时,看起来还挺像一名真正的骑士,尽管他很不适应穿着靴子走路,步伐异常笨拙。冯·凯纳斯特让奥皮特扎扮演佛兰德来的罗伯特,他是那位扮演秋之女神的红发美女的父亲。一个斯特那乌村的农民扮演来自图卢兹的雷蒙德,看起来好像只有他比较胜任自己的角色,事实证明他的确是个机灵的农民,还有那么点表演天赋。坦克莱德这个角色遇到了不少麻烦,因为农民扮演者在圣诞节病倒,新年时就一命呜呼了,因此急需寻找替代者。至于洛林的戈弗雷角色,冯·凯纳斯特甚至有强烈的冲动想亲自扮演,并以这个身份加入战斗,但他的妻子劝谏道,贵族跟低贱的农民一起在田野中乱跑不成体统。因此,他不得不命令自己的秘书接手这个角色,秘书是凯纳斯特的远亲——他一直隐藏着对秘书的厌恶。
十字军军团应声分成了四队人马,来到露台之下,按照预先的设定各就其位。“这些都是高贵的骑士!”解说人慷慨激昂地大喊着,对阅兵发表了评论,被他提到的人向观众鞠躬致意,“这是勇敢的杰弗里和他的哥哥布洛涅。这是图尔奈的利托尔德和吉尔伯特,以及他们的精锐亲兵。这是唐茨莱德和他的扈从,随后是佛兰德的罗伯特。哦,接下来的是洛林的戈弗雷,我们最勇敢的骑士……”
于是,木匠们开始忙碌起来,他们仿制出一座圣城。实际上只有城墙,而且比真正的城墙低矮许多。城市中心就全凭想象了,毕竟建城的初衷并不是城市本身,而是对这座城市的征服。出于这个目的,还修建了一座角塔——大卫塔[3],以及在西面城墙上的两座城门——具体而微的希律门和雅法门[4]。
当异教徒伊菲察出现在城墙上时,聚集在露台上的宾客都用尖啸和狂吼招呼他:“不忠之徒!去死吧!懦夫!狗杂种!”
他要将这幅图景重现在湿润的西里西亚草原上……之前他已经觅得了一片绝佳的所在,正如他所期望的,此处的地形与耶路撒冷高度相似。正东与东南方向是两条深谷和一道溪流。日复一日,溪流变成了汲沦溪。在西南部的一座山丘可以扮作锡安[2]。此外,站在城堡的露台上,可以将这片区域清清楚楚地尽收眼底。就是这样一幕场景,仿佛上帝也赞成冯·凯纳斯特的想法,将他的城堡安置在极佳的位置。
观众们被阅兵队伍和华丽衣甲惊呆了,他们拼命鼓掌叫好,淑女们还向骑士挥动手帕。装扮竟然如此完美,以至于很难注意到,在板甲和锁子甲之下覆盖的是当地农民久未沐浴的肮脏身躯。
据说,冯·凯纳斯特的先祖是洛林的戈弗雷,至少他的家族里是这样相传的。如果血脉真的能传承记忆,那么就不难理解,每当冯·凯纳斯特闭上双眼、凝神静气之时,他的眼前会浮现出那些画面。他会见到一座矗立在沙漠之中沐浴着阳光的金色城池。高大的城墙、入云的角塔、雄伟的城门,还有数之不尽的教堂尖顶和宣礼塔圆顶,如同盛放在世界餐盘上的一块巨大的黄金蛋糕。
“让我们来夺回上帝的永恒神国!”随着高亢的吼声,音乐也进入高潮,十字军已摆开进攻阵形,蓄势待发。
在进行这些准备工作的同时,冯·凯纳斯特承担了最重要的那项任务——修建耶路撒冷。
“化作烈火,尽焚林间;变为炽焰,烧熔山巅;迅如疾风,敌酋授首;猛似暴雨,寇虏丧胆!”
这个想法的实施始于七月间对汲沦溪谷的挖掘,他没有顾及时值收获季,而一年四季的农时却是固定的,按照单调的节奏迫使人们遵循。然后,冯·凯纳斯特和他的秘书坐在图书馆里细细谋划,直到深夜。八月间,他亲自前往教区首府布拉格城,与主教商定了重要细节。在城中,他订购了毛毡和各色面料,又与木雕师傅交谈良久,还搜购了古代的盔甲、盾牌、长矛与利剑,以此作为样本展示给他的铁匠。最终,他还设计了一面三角旗帜。到了九月,锻造厂中便开始转产新产品,原先的马蹄铁、桶箍和轮轴统统停产撤下,取而代之的是大量箭镞,其余武器装备则以木材来仿制。妇人们忙着缝制大衣和长袜,少女们精心地在横幅上刺绣奇异的标志。几个村庄都在以一致的节奏高速运转着,因为如村民所愿,他支付了令人满意的报酬——食物。这些食物或是他从附近城堡带来,或是采购于城镇集市。一整条横跨南北的山谷中,他下辖的全部村庄都参与进来,拉滕、拉特瑙、斯泰瑙、阿尔本多夫、塞弗斯多夫、斯拉夫芬内克以及散布在山间的小型织工定居点都在热火朝天地工作。他在每个村庄中都任命了一名对结果负责的主事人。每到星期天,在弥撒之后,他都会召见诸位主事人,听取汇报,后者则会向他娓娓道来,我们制造了多少把木剑,我们的妇女缝制了多少长袍和彩装外套……冯·凯纳斯特的司库官会在他的账本上一一记录下数据,再折算成谷物、亚麻、土豆和牛。身材瘦小的木匠昆岑多夫则建造了一台高如大树的攻城机,并将其安装在木质轮轴之上。
当攻击开始时,战斗正如解说人口中所吟唱的那样猛烈,这让冯·凯纳斯特有些担心。如果后继乏力,结束得过早怎么办?他融入了露台上的人群之中,感到他们的身体已经热血沸腾,心跳加速。
就在这一年,冯·凯纳斯特的脑中灵光一现,迸发出一个无与伦比的绝妙想法,他此前从来没有萌发过如此精彩的念头。
关键之战是攻打锡安山和城北地段的战役。异教徒们激烈地负隅顽抗,试图继续霸占这座圣城;十字军久攻不下,兵锋受挫,暂退蓄势。一大一小两台攻城机闪亮登场,紧贴在光滑的城墙上。巨大的雪球从绑了厚重皮带的发射器中投出,纷纷落入城池的中央,带来一片混乱。同时,唐茨莱德和他的扈从自西南方发动了勇猛的冲锋,势如破竹,直抵城墙之下。战局陷入了胶着,攻守双方杀出了真火,仿佛进入了你死我活的决战之中。几个男人从结冰的城头摔落下来,跌在城墙下的雪堆里,但没有引起任何人的关注。城墙上裂开了一道豁口,勇敢的骑士们伺机蜂拥而入,攻进城内。突然,响起了饱含痛苦的尖叫声,有人被马蹄踩踏了,在雪地上留下了鲜红的血迹。彩色的头巾掉落在地,锁子甲撕成了两半,薄薄的板甲迸裂,木质十字架在后背猛击。解说者此时已是张口结舌,此情此景早已超出了脚本预设的范畴。
“亲爱的女士,我们必须做点不图功利的事情,否则我们的生活就会像那些人一样乏善可陈。”他用手指向山谷里的村子,“对虚幻的追求才是我们与动物的根本区别——不是我们的思想,也不是那些睿智的典籍。我们总要做些非必需的、没必要的事情,即使转瞬即逝,却也光耀一时,令人绝倒,哪怕很快被人遗忘也在所不惜。我们的生活必须充满这样的绚烂焰火,否则就会陷入焦虑,变得贫瘠和不育。”
“向上帝歌唱吧,歌唱!歌唱我们的国王,歌唱!为了大地之上的万王之王!”
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车辚辚马萧萧中,意犹未尽的宾客们走了,只留下一片足印狼藉的草坪、一堆油腻斑驳的碗碟,雇来的厨娘累得在桌子旁瘫坐,吃饱的野狗在垃圾满地的拱廊里打盹,农民们也四散回家,一边走一边舒展着发僵的筋骨,冯·凯纳斯特向躺在沙发上的妻子解释着(她的头在疼)。
马上就要胜利了,也本该如此,战局开始从僵持向正确的方向倾斜。突然间,绝望的守军开始溃败,一路退缩到城市中心地带,挤作一团,战斗的中心也随即转移到此处。可是,此处对于露台上的宾客而言是个盲点。宾客们纷纷仰起头,踮起脚尖,几个急得抓耳挠腮的年轻人甚至爬上了围栏,以求一睹为快。冯·凯纳斯特本人看上去很焦躁。他挑了挑眉梢,向一个值得信赖的手下使了个眼色,后者就一阵风似的狂奔下去,几乎在不知不觉间混入了朝圣者和骑士的阵列。战斗随之开始向后方倾斜,基督教骑士们纷纷踉跄后退。冯·凯纳斯特向乐队指挥发出一个信号,指挥心领神会,音乐猛然间变得响彻云霄,仿佛正试图淹没堡垒中的噪音和痛苦哀号声。小号已经在宣布胜利了,这种凯旋的音乐让人很难抗拒。交战双方的人员都惊愕地呆愣了片刻,但是这种在彩排时已经耳熟能详的乐音让他们恢复了意识。十字军开始发起绝地反击,城市中心笼罩在一片混乱的骚动中——可能是异教徒放下武器投降了。战斗结束。观众们心旌摇曳,胸膛间豪情万丈。一些淑女谨慎地擦干了眼泪。就连冯·凯纳斯特的妻子也涨红了脸,紧握丈夫的手,以倾诉她的爱意。
毋庸赘言,所有人都兴致盎然。盛况一直持续了几天几夜,铜号堂皇嘹亮,小提琴高亢悠扬,双簧管如泣如诉,协奏出庄严的乐章,通宵达旦。碎石路在宾朋的脚下沙沙作响。
现在是受降时刻,异教徒的旗帜应该被踩在胜利者脚下,但是城中心的骚乱仍在继续,所以同样的音乐又再次奏响,解说人也等着吟诵下一段。来宾已经有些不耐烦了,突然间,十字军开始从破损的城墙缺口处折返,看起来有些衣甲凌乱,不见了头盔和武器,大片的甲叶从身躯上脱落。他们手里还提着一些包袱,拖着长袍改成的麻袋,其中许多人的嘴在动,但从这个距离看起来并不明显。“赞美上帝!”冯·凯纳斯特想。他们冲向了可怜巴巴的异教徒首领——衣衫褴褛、赤手空拳、卑躬屈膝的总督伊菲察。失败者们用包头巾将不能蔽体的破衣服胡乱系在了身上。当破碎的旌旗出现在骑士的脚下时,凯旋之曲响彻天际。最后,演员们向热情的观众鞠躬致谢。
在公园南边是代表了夏之化身的年轻妇人,冯·凯纳斯特不记得她的名字了,她一头金色的及腰长发着实抢眼。她头戴麦穗编织的冠冕,身穿绚丽的花裙,抱着一束初生的玫瑰悄然立于花间。在她周围是草垛旁头戴大草帽的收割者和手握镰刀躬身劳作的农妇。公园西面的池塘旁,凝止而静谧地呈现出一片美不胜收的金秋景象。一篮篮的苹果和梨子、洗干净的胡萝卜,彩色的碎布屑仿佛秋天的落叶,飘飞满地。扮演秋天拟人形象的村姑是冯·凯纳斯特的情人,她是周围十里八村最漂亮的女人——玛尔采拉·奥皮兹。她红发如火,体态丰盈,像个皇后一样统治着那些俯身捡拾土豆或是在干草堆旁手举舂谷锤的妇人。
“拥有您的力量,遵奉您意志的人有福了!”解说人诵读道,“在您的国度中,每一日都强过他方千万倍!”
激动不已的观众们继续朝公园东边走去,春之女神正在那里迎接他们。扮演者是一个穿着浅白连衣裙的少女,一头蓬松的金发上装饰着花环,手提盛满芳菲的花篮。啊!高贵的观众们心脏都要蹦出来了,单身汉的目光在春姑娘裸露的修长脚踝上徘徊,女士们则赞叹着丝绸和薄纱的轻盈。在她旁边,一个静止的男人身影在田地上做耕耘状,而另一人摆出舒展的夸张手势伫立不动,来表现在田间播种的场景。
冯·凯纳斯特可能有点着急了,他敦促客人返回城堡的房间,说城堡里有温热的葡萄酒和更多的新年助兴节目等着他们,不要待在外面冻坏了。无论如何,战斗过后的狼藉场面并不令人愉快。他孤身一人默默地踏着积雪进入了战场,与一个个急于回家的农民擦身而过。他们谨慎地躲避着他的目光。他们背着塞得鼓鼓囊囊的大包小包。他们的女人在积雪下寻找、收集着被践踏得稀烂的香肠、血肠、培根片、肥肉,还有一块一块支离破碎的烤乳猪,然后小心地将它们全部放入篮子中。他们都在吃,每个人都在吃,狼吞虎咽,仿若饿死鬼投胎。在寂静中,只听见一片咔嚓咔嚓的咀嚼声和偶尔一两声尖叫。只有他的秘书坐在雪地里,身边插着一把残破的木剑。他在抽泣,鲜血顺着他的额头涔涔流下。
毕竟已入五月,那一天风和日丽。客人们在公园里惬意地散步,欣赏着喷泉和雕像,最重要的莫过于观赏“仿真活景”。看吧,在公园北侧,化了装的农民们创造了一个奇迹般的冬季寓言。他们摆好姿势,站在铺满地面的雪白色帆布背景上,其中一组人扮演猎人,瞄准了野猪和野兔;一旁的女人仿佛冻结在了织布机和卷纱轴边。带装饰的雪橇则展现了冬季娱乐项目赛雪橇的魅力。几个男人在大桌布上挖出的一个洞旁表演凿冰钓鱼。一个高大的乡下老妇扮演了冬的拟人形象,她名叫弗列达还是葛莱塔来着?管他呢,这不重要。她撑着一根棍子,浑身包裹着棕熊的皮毛,熊皮层层叠叠地垂到了地面,看起来险恶而又庄严。演员们敷了粉彩的脸上满是汗水,即使在五月,这一天也算是相当暖和了。
“奏效了。”冯·凯纳斯特说着,带着一种意想不到的温柔把他的亲戚从地面上搀扶起来,“我们征服了耶路撒冷。”
他绕着城堡信步而走,顺着石头的边缘,沿着石头的接缝,温柔地抚摸着城堡那庞大的石头身躯。出于对城堡的热爱,他突发奇想举办了一个五月节:焰火、乐团、舞者、主厨、面包师、数以百计的铺上白色台布的餐桌、精美的银质餐具、瓷器、玻璃杯和花篮。公园里成了白色的海洋,一尊尊大理石雕像分布其中,雕像上裸体的仙女和女神吓得农民们心惊胆战。他邀请了自己分散在世界各地的全体家族成员,就像每个血统高贵的名门望族一样,他也有很多亲戚。城堡的房间里充溢着交谈声、惊叹声、欢呼声,他们操着各国语言高谈阔论。大餐桌前高朋满座,几个小姑娘夜以继日清洗餐具。远方请来的厨娘们不敷使用,数量又翻了好几倍。厨房的窗里飘出热腾腾的香气,烤乳猪在滋滋作响,野鸡和大鲑鱼在慢火细烹,各种串烤的珍馐野味不一而足。
夜晚早早就降临了,一如每年的这个时节。一扇扇烛火闪耀的城堡窗户将狭长而温暖的影子投射到斑驳凌乱的雪地上。音乐声从城堡中不断飘来。周围的村庄也在庆祝十字军的胜利。在皑皑白雪覆盖的草地上,燃起了处处篝火,从那里可以听到阵阵欢声笑语。一个孩子把香肠绕在脖子上游行。狗把散落满地的骨头都叼回了窝。
沙质的城堡外立面上分布着几十扇窗,平缓的台阶将大露台与池塘连接起来,花园里长满玫瑰花和葡萄藤。还有温室中精致的立柱、摩尔人风格的飞檐,整座建筑的花边装饰着绸缎般的天空,这一切着实令人叹为观止!在这片荒山野岭间竟有如此难以置信的美景。爱,此时此刻,冯·凯纳斯特感受到了爱,他禁不住热泪盈眶。
【注释】
他永远不会忘记那一刻的感受,那是一个艳阳高照的秋天,他站在城堡对面的山坡上,审视着历经几年重建的成果:
[1] 汲沦溪位于耶路撒冷与橄榄山之间。本文所述的“汲沦溪”是仿造的。
拉滕城堡到他手上时,已历经洗劫,在战火中被摧毁成一片废墟。这座城堡依然屹立在公园旁边,占据着那片土地。空气中弥漫着羊毛地毯和羊皮烧焦的难闻气味,这些都曾经是石质地板上的装饰品。刺鼻的焦煳味就是地狱之手染指过这场残酷战争的印记。臭名昭著的纵火犯的亲戚们后来又重建了城堡,他们将石头运上山,挖沙子制作砂浆,还砍伐了不少原木。
[2] 锡安山位于耶路撒冷以南,是基督徒的圣地,据称这里有耶稣曾走过的足迹。
因此当他们派出几个畏手畏脚、愁眉苦脸的谈判代表来找他时,他根本就没当回事,他们认为在收获季里挖河道的计划有悖他们所公认的常理。这帮家伙的眼睛里就只剩下面包。当然,他还是给三分之一的人放了几天假,因为谷仓也需要填满。但他实质上所考虑的是教育目标——这是比你们充盈的谷仓更神圣、更高尚、更重要的事情。在生命中为了一个信念而生存和奋斗是值得的。我们崇高的追求会救赎我们。
[3] 位于耶路撒冷老城的雅法门附近。
没错,他们斜着头瞟他,眼神里充满疑惑和不信任。而当他们忘记了这些的时候,目光则是满怀厌恶。如果再有一次——请上帝宽恕——如果战争又爆发了,就像十几年前那场那样,兵荒马乱中,他们会眼都不眨地冲向城堡,疯狂劫掠,无情摧毁。他们根本就不会想到去偷走吊灯、基里姆地毯和中国瓷器,他们一定更愿意摧毁这些精致的奢侈品,将其砸成罂粟花籽一般的齑粉。“也许”,他冷笑着想,“如果这些称得上是人类奇迹的城堡是用面包、肉类、土豆配着培根建造的,倒是能获得他们的尊重。”革命很快就会变成对食物的狼吞虎咽,战斗变成吸收消化,战斗后的安宁中必会传来灌木丛中的放屁声和哼哼声。世道如此,屡试不爽。
[4] 耶路撒冷城的两座主要城门,另有新门、大马士革门、狮子门、粪厂门、锡安门等城门。
1675年,村里的三百个男丁耗时整整一个夏天挖掘汲沦溪谷[1]。他们对此十分不满,因为这是收获季,耽误了他们第二次晒牧草和收割粮食,或者由于其他诸如此类的原因。他与他们的每次交谈中,最终话题都会被扯回食物上:面粉、白菜、土豆、肉类(此时他们的眼睛会像饿狼一样发出幽幽光芒)。他在写给远行到巴伐利亚避暑的妻子的信中提道:“难道他们这群人,和我们一样,都是出自同样的祖先吗,都是亚当和夏娃的后代吗?”紧接着在下一行里,他自己答道:“不可能。人类的历史上一定存在着某些错误,因为我是由伟大的信念铸就,而他们只在乎自己的身体,以及用什么来喂饱自己的身体。我甚至不知道他们能否理解我对他们说的是什么。”
[5] 马穆鲁克,意为“奴隶”,此处指公元九世纪至十六世纪服务于阿拉伯哈里发 和阿尤布王朝苏丹的奴隶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