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下火车,就一直被人群包围起来,直到他跨进车站大厅的大门时,她才勉强瞅见他。她惊讶地发现,他的身材变得十分健硕,失去了以前的神秘感,甚至有点不协调、不匀称。她曾熟悉的那张脸,如今已经完全变样了,仿佛被残酷的现实给同化了。他再次被人群淹没。年轻人纷纷掏出厚厚的摘抄本,想得到他的亲笔签名,戴单片眼镜的男人则用自己的身体挡住激动的人群。他是这个旋涡的中心,他头发已变得苍白,泰然自若,大概是这辈子见过太多大风大浪,这点小旋涡不足为道。
火车缓缓进站。蒸汽火车头喷射出浓浓黑烟,在人群头顶上方凝聚成具体的形状。她的心脏怦怦直跳,口干舌燥。她退却到车站餐厅的招牌下方,掀起面纱。火车这时已经停稳,在那一刹那,整列火车站都停止运转了,没有一丝动静。那四位男士有点不知所措,他们的目光从一节车厢转移到下一节车厢,之后,他们突然往右边火车头的方向疾步走去。那位看起来普普通通的女人也牵着两个孩子往列车前方走去,脸上泛起阵阵红晕。但反应最迅速的还是那位拿着鲜花的男子,他一路飞奔在人群前方。
好吧,现在还不是时候,再忍耐一阵子吧。她的心跳逐渐恢复应有的节奏。她与人群保持着安全的距离,目送他们一行人坐上马车。
但他们还了解他什么?他们了解他,大概是因为读过他的热销小说,或是杂志上刊登过的短篇小说吧?这就足以证明他们了解他了吗?他的所有作品,仅仅涉及他本人的一小部分,就像饼干碎屑或蛋糕表面的糖浆。难道他只活在自己笔下完美无缺的、条理清晰的、令人信服的语句里吗?在威尼斯时,他们总是一同散步,永远不会有一丝疲倦,他说话时总是特别激动且短促,以至她总要去猜测每一次停歇究竟是句号,抑或只是逗号。他本人也活在他笔下的故事和奇闻逸事中吗?他可是个不苟言笑的人啊。他究竟是怎么让读者相信自己作品中人物的原型就是他本人呢?他怎么能如此轻易地驾驭这些人物?但事实可能并非如此,说不定这都是她的胡思乱想,她其实早就被爱情和欲望冲昏了头脑,全然不知他并非她所想象的样子。在他所写的每一句话中,她都无法认出他的身影。其实,他根本不在里面。没有一部长篇小说的叙事者是他。他没有述说,在述说的一直是一个她不认识的陌生人。这恰恰也是最让人不能自拔的地方——在真实存在的人身上寻找创造世界的人。他是文字的王。在他的一呼一吸中去寻找;当他失去知觉倚靠在她的肩上睡觉时,在他的双目中寻找——他心灵的窗户后面究竟隐藏着什么?她还仔细观察他吃雪糕的样子——他也会像其他人一样,觉得雪糕美味吗?他的神经也和其他人的神经一样,把刺激传递到大脑中吗?他一定有一些异于他人的地方。她突然想起,他在威尼斯时,还蓄着胡子,他的指尖总会下意识地捋着嘴唇上坚硬的黑色短须。
作家见面会将在城市大剧院内举行,各个地方都能看到见面会的告示:“著名作家T先生将举办讲座……”她是第一批抵达现场的人之一。没一会,越来越多参加见面会的读者来到现场。女士们都身着极其优雅的服饰出席,身上散发着大都会贵妇才用得起的香水气味。她们的丈夫大多大腹便便、身穿马甲,早已迫不及待想见到大作家,不时地拿出口袋中的怀表查看时间,他们都是阿伦施泰因的中产阶级。而那些打扮得稍微寒酸点的人,应该是教师,或是当地自惭形秽的知识分子。那个在火车站出现的男子也来了,但是这次他没带上鲜花。还有三个女子,脸上挂着灿烂的笑容,不时向人群抛媚眼。她们大概是演员吧?此外,还有成群结队的中学生。所以,这些人就是T先生的读者了,他们是他在东普鲁士收获的书迷。
人群朝着目标移动,没有任何东西能阻挡住他们。拿着鲜花的男子也站起身,不再坐在长椅上。穿黑外套的男人神情紧张,用手帕一次又一次地擦拭着眼镜镜片。那位教师徒劳地让学生们排成两列,但学生们仍把他的话当耳边风。她很快就明白,在场的所有人都在等待他乘坐的火车进站,T先生不再属于她一个人,而是属于这群学生、穿黑外套的男人、手拿鲜花的男子、车站的工作人员、酒店前台的员工和熟读他的每一本书的有夫之妇。
“我活着不为别的,仅为了写作。你肯定懂我。”他给她寄的最后一封信是以这句话结尾的。她并不懂。即便他所写的都是实话,还是能找到自相矛盾的地方,虽然她也难以解释。她家庭还算富裕,他可以和她一起定居威尼斯,或者别的什么地方都行,他可以继续从事写作。那是不是因为她受教育程度不高呢?是不是因为她的出身不够好呢?也许这才是他想表达的。她仍记得,他一听到“教授”二字,就精神紧张,言行举止亦显得更为谨慎。像他这样洒脱的人,竟然会有这么虚伪且肤浅的人际观。最后,他果然和一位教授的女儿结婚了。从他们在威尼斯分别那时算起,才过了一年,他就爱上了另一个女人,还向她求婚了,这怎么可能?啊,她绝不相信他会爱上另一个人,这必定是他为了达到某种目的所施的诡计、某篇愚蠢的短篇小说的开头。毕竟,他作品的质量并非一直都很高,偶尔也混杂着糟粕。那时,她很善于给他找各种借口,为他开脱罪行,可惜,每个理由都与事实相悖。
后来她才领会到,原来他是为了自己而掉下眼泪。“我给你写了四封信,”他在第五封信中写道,“但是我都没寄出去,因为这些信使得本该愈合的伤口又裂开了。你是如此的美丽动人,如此的天真无邪,仿佛从来没遭到世界的污染。你如同天使一般。你越是不在我身边,我就越是想得到你。”读完这封信,她莫名其妙地感到惶恐不安,总觉得这封信不是寄给她的。
她给他写了一封长信,但一直没有收到回复。他一定才读了开头的几句话,就把信当作废纸扔到垃圾篓里了。他还可能把信烧了,他不能在将来的自传中留下任何污点,他明白有哪些东西是不能出现在传记中的。人活着,并不能一直都做自己想做的事情。相反地,人被生活牵着鼻子走,生活为人设定了无法预测的目标,生活又为人实现了这些目标;生活给人套上狗项圈,拖着我们匍匐前行。一想到这里,她感到脊背发凉,特别想跑到街上去,沐浴在温暖的阳光中。
这也太不合常理了——在威尼斯,当他们要分别时,他黯然泪下。他牵着她的手不愿松开,他那双冰蓝色的眼睛,在泪水的浸润下,宛如玻璃般晶莹剔透。他说道:“我真傻,有什么好哭的呢,我们明明还能见面。”她认为,他应该向她求婚,毕竟他是一个相当传统的人。而她的脑海里则一直萦绕着这样的想法:“求婚才是愚蠢的行为,就算不结婚我们也会一直在一起。”对于他们俩来说,完全不存在第二种可能性。
因此,她主动与他断绝了联系,特别是当她得知他已经结婚成家,还有了孩子之后。他有多少个孩子?两个?三个?只要她在报纸上碰巧看到他的名字,她就会去揣测这些文字中有没有给她的暗号。不仅如此,她还常常读他写的书。她已经走火入魔了,无论他写了些什么,她都会觉得那是写给她的某种暗号,他通过发表新的作品来向她解释他曾经说过的那句可怕的话:“我活着不为别的,仅为了写作。”
月台空空如也,只有一个年轻男子拿着一束鲜花,一位妈妈牵着两个孩子,还有一个游客,坐在长椅上,看起来像是经常错过火车的人。她身后有一群男人,跟着她也进到月台,从他们的打扮来判断,应该颇有身份,还有点中年发福。其中一位的鼻梁上架着副金属眼镜,另一位身穿剪裁优雅的黑色外套,一只眼睛佩戴着单片眼镜(他的衣着让人很自然地联想到殡仪馆的工作人员)。还有两个人,他们可谓毫无特色。一定是这群人没错了。他们是阿伦施泰因文艺协会的代表成员,在迎候大作家的莅临。没过多久,又有一大群年轻人聚集在月台上。月台突然改变了原有的性质,变得异常躁动和嘈杂。难道大家都想趁春意正浓时去郊游,还是普鲁士的学校今天统一放假了?一位年龄较大的带队的老师正在竭力想恢复课堂纪律,但是学生把他的话当耳边风。
讲座即将开始,读者们有序地坐下。她混在人群中,找了个座位坐下,尽量远离那张铺着深红色天鹅绒布的讲桌。展厅里几乎没有一道自然光线,只有讲桌上方的灯光。这样更好,他从讲桌方向看过来的话,就不可能发现她了,因为耀眼的聚光灯会让他短暂失明。
阿伦施泰因、十字路口、碉堡、市政厅,停滞的街头潮流。在这里,每一个故事都始于火车站。这个城市不适合生活,只能在这里短暂逗留。普鲁士铁一般的纪律、亚细亚的愁绪。几乎感觉不到一点水汽的味道。她点了杯咖啡,时钟敲响了下午三点钟,她的孩子大概还在房间里午睡吧。突然,她开始思念他们的气味了,为什么孩子的头发闻起来总有股风的味道?服务员饶有兴致地收下小费,用调情的暧昧眼神盯着她看。她没有理会,而是慢悠悠地往火车站的方向走去。突然,她不再感到镇静自若,她的心脏开始怦怦直跳。她觉得自己才像来自二维空间的生物,只存在于这一瞬间,仿佛自己既无过去,也无将来,只是一个往车站走的女人,此外,就谁也不是了。
现场的气氛跟戏剧开场前一样。听众们低声交谈着,时不时环视着大厅。摄影师一言不发地调整好摄影用的三脚架。大厅入口处传来窃窃私语,终于,T先生本人出现在入口处。他的登台是如此完美。他本来就很完美。他一直就非常与众不同,但她无法解释,他到底哪里与众不同了。他从里到外散发着一尘不染的洁净感——他脸上的胡碴子不见了,皮肤永远白皙,身着一件洁白的衬衫,衣领硬挺,戴着一副银色眼镜,套着一件冷灰色外套。从她所坐的位置望去,看不见他的鞋子,但她毫不费力就能回忆起他十年前穿的鞋子——一双棕色皮鞋,鞋头很窄,鞋面有点内凹。她还清晰记得他光着脚的样子,这比世上最深情的表白还能透露一个人的心声。她在想,他现在是不是也光着脚在大厅里走着。
她猛然惊醒。戴着礼帽睡觉,让她的脖子很难受。她急忙下床照镜子——眼睛四周有点浮肿,难道她哭了?现在该出门了。
他不仅苍老了许多,而且整个人都发生了变化。他不屑于看观众一眼。他泰然自若地坐在椅子上。他把面前的窄口玻璃瓶和玻璃杯移到一旁,从外套口袋里取出一沓笔记,小心地把它们按次序摆放在讲桌上,清了一下嗓子,最后才朝听众方向望去。刺眼的灯光使得他睁不开眼睛。她心头一颤,她感到他的目光有一瞬间落到了自己身上,虽然他的眼睛仍是眯成一条线。不,他应该没认出她。他也不可能认出她,距离太远了。但她总能在人群中认出他来,无论距离有多远。
这座房子隐没在牛蒡花中,被高高的栅栏围起来。她偷偷潜入院子,预感他一定在家里,她只想看他一眼。她遽然发现自己原来一丝不挂,便赶紧跳进牛蒡花丛中。她从房子后出发,弯着身子,在花丛中穿梭,往院子方向走去。现在,她可以看到客厅里亮着的灯。屋子里在举办宴会,透过玻璃窗户,她看到客人们手里拿着酒杯,在大厅里来回穿梭。她只能瞥见他们的嘴巴在动,却听不见说话的声音,应该是玻璃把声音隔绝了吧。那个女人,那个身着蓝色衣裳的美丽女子,就是他的妻子。她朝每位客人微笑,这种社交场合对她来说,早已司空见惯。牛蒡花的披针突然显得更加扎人。他并不在里面,不在这个宛如水族箱的客厅里。他并不在里面。
“亲爱的读者们,”讲座开始了,“我受邀为大家谈一谈……”
每逢夜晚,他们都会与其他朋友一起歇坐在俯瞰潟湖的露台上。水岸边的树叶在黄色灯光的映照下,让人误以为这是城市里突然出现的一片茂密森林。朋友们在嬉戏打闹,聊着八卦——这群人仿佛海上岛屿,而她和他只在这座岛屿的岸边短暂停留,仅仅是出于对脚踏实地这种感觉的思念,但在海上漂泊,才是他们的毕生追求。
在他的讲话中没有任何关于这座城市的内容,他也不曾有一次朝专心致志听讲的读者们露出笑容,更别提任何形式的眼神交流了,他既没有感谢送花给他的人,也没有感谢在火车站辛苦等候的人,更没有感谢兴奋不已的书迷。他甚至没有做任何自我介绍,没说明自己以何种身份而来,也没说明自己为何而来,没有说自己对这座城市的印象,更没有谈及他对五月的阳光、女人的礼帽、男人的怀表有何种感觉。整场讲座,他没有一点磕磕碰碰,自始至终都面无表情,虽然咬字清晰,但语气单调乏味。他唯一的肢体动作就是时不时调整一下领结,但似乎只是想确认自己仍在现场。他一定是想让大家觉得他是一个有着完整人格的人,一位全能的欧洲作家,一个永远充满智慧、时刻保持中立的人。在他看来,隐藏自己的真性情才可谓真正的美德。贵族之优雅,在于中庸。她却察觉出了他的意图,不然呢?只有期待着他终会摘下面具,她才会感到兴奋不已。有前后的对比,才有悬念。她恰恰爱他的这一点。他的这一项技能,已经达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
当他们逛累了,就会找个咖啡馆,或者某处荒无人烟的沙滩,在那里搭起帐篷,又或是坐在码头的木板上。只有那个时候,他们才开始进行眼神交流。但两人总是欲言又止,陷入沉默。她很想投入他的怀抱中,她每一寸肌肤都能感觉到他那双浅蓝色的眼睛在肆无忌惮地投来炽热的目光。
他说话时,镇定自若,直截了当,每句话结束时他会稍做停顿,他的那双蓝眼睛则会望向天花板。每次短暂的停顿,宛如无形的逗号、空格、破折号。他的变化可真大呀!他在谈论音乐,而非文学。不少听众也许会感到扫兴,难道作家不应该谈文学吗?
当时,他们每天都在城里闲逛。夏天的威尼斯酷热难耐,街道甚至因高温而融化变软,河道传来阵阵恶臭。他们发现两人一直都在加快步伐——他们得让自己看起来像是在赶路。“啊,我们为什么走得这么快?”他们猛然放缓脚步,不禁大笑起来。他们每天一起散步,其实是为了享受不同大小的手掌间的摩挲、无意间的肩碰肩,在夏日暖风的吹拂下,让对方闻到自己的香味,让对方的影子磨蹭自己的腿。他们多数时间就这样肩并肩走着,并不刻意看向彼此,而是暗中观察对方的一举一动。他一路上几乎只跟她说关于自己的家族的历史。这怎么可能?她感到难以置信,因为她自己的家族没有什么是值得一提的。然后,他滔滔不绝,不放过每一个细节,似乎惧怕她不相信自己的出身,体内流淌着汉萨同盟城市的富商、他们疲于生育的妻子、他们的后代、蓄着吓人大胡子的商会代表的血液。时间是以人来命名的。也许正因为如此,他才成为一名作家。他不仅牢记他们的名字、他们说过的箴言,还记得他们某些失礼的举止以及怪异的个人习惯。大概是为了能让她理清每个人物的关系,他赋予了每位家族成员一种独特的性格特征。她半信半疑,怎么可能每个人物都具有传奇色彩?这有违逻辑。世界是由人民群众和少数独立个体所创造的,后者只占少数。对她而言,每个人宛如海浪,每一朵浪花看起来都大同小异,唯一的例外是我们所爱的人,可我们做不到去爱所有人呀。
“……同样地,音乐从单声,到复调,再到和声的转变,人们一般倾向于认为这是一种进步,但事实上,这是野蛮的集中体现……”她印象比较深的就这一段了。
她洗了个澡,用粗糙的毛巾把脸上的水珠擦干。换了件衬衫,先梳头,然后在镜子前专心地扎起头发。镜子挂得有点高,导致眼睛和额头以下的部分她都看不见。她用指尖把香水抹到皮肤上。还有不少时间,她本可以到街上去逛逛,买点东西,把自己的倒影定格在商铺的橱窗上,丈量小广场那谜一般的尺寸,或是随便找一把太阳伞,坐下休息,品尝一杯柠檬汽水。但她才戴上礼帽,就放弃了出门的念头。她不顾一身出门的打扮,手里甚至还拿着雨伞,就躺在原封未动的床上,盯着天花板发呆。天花板上有些小裂缝,看起来像是某种神秘的文字。
他的脸在上方,她的脸在下方,前者因重力作用而发生变形。这个男人的笑容——既天真无邪,又残忍至极。面部因痛苦而狰狞,而非因快感而满足。额上淌着汗珠,纽扣被解开。
房间很寒酸。两扇高高的窗户面向城市最主要的大街。几只鸽子在窗台上栖息。
他的讲座结束时,所有人起立献以掌声,他享受着歌剧红伶的待遇。观众离场时,有几个人走到讲桌前。他娴熟地取出口袋中的钢笔,笔身在聚光灯的照耀下闪闪发光。他俯身在几本书上签上名。
前台员工用怀疑的眼神看着她,但还是告诉了她火车到站的时间。
她旋即离开,往酒店的方向疾步走去。她的孤独感比往常强烈两倍,三倍,许多许多倍,几乎达到崩溃的程度。既然人无力改变任何东西,那为什么不去感恩上帝给予我们的东西呢?为什么人总是不懂得感激?人为什么总想要得到一些不可能得到的东西?这一人性缺陷的源头又是什么呢?
“柏林的火车几点到?我在等人。”
酒店前台一个人都没有,但能闻到方才出炉的蛋糕的香味。她等了一会,仍没人来,也许之前那位员工也去剧院听讲座了吧。于是,她自行伸手取了自己房间的钥匙,顺便也取下罗马数字“Ⅰ”下的那串钥匙。这也太疏忽大意了吧!怎么能就这样把客房钥匙挂在没人看管的前台?她做贼心虚,趁没人注意,迅速跑上楼去。
“我的妻子读过他的所有作品。”他回答道,似乎这就是最好的证明了。
她小心翼翼地打开套间的房门。她故意不开灯——落日的余晖照进房间里。房间的阳台很大,褶皱的窗帘悬挂在窗户两边,还有一张相当大的双人床。他甚至没时间把行李箱里的物品取出来。他的行李箱直接放在床上,但没有上锁。旁边放着他刚出版的三本样书,看起来非常新,也许书页还没有裁开。椅背上挂着一条湿润的毛巾,应该是酒店特意为他的光临而配备的。她轻轻用手碰了一下这条毛巾。浴室在不远处,十分宽敞,窗户下是一个巨大的浴缸,浴室里还有多个普鲁士造的黄铜水龙头,一个立式洗手盆。洗手盆上……还放着一个和十年前一样的木制肥皂盒。她甚至怀疑这是不是梦境。她把盒子靠近鼻子闻了一下,还是那熟悉的味道,虽然这和她所期待的感觉不太一样。唉,这些年来,她一直在各种日用品店里找了很久,都找不到同一款肥皂,以至她都要开始怀疑,这肥皂是不是根本就不存在。打理胡须的刷子上还有水珠,这说明他出门前才刮了胡子。但牙刷还是干的。浴室的瓷砖地板上有两只他脱下的黑袜子。她坐在浴缸边上,在思考着一件奇怪的事情:为了能更爱他,她想化身他本人,融入他的身体中,用他的手来抚摸他的身体,但并不是用他惯常的方式。她想,如果他们俩能够合二为一的话,该多好呢。这样的话,如果他真的那么想写作,他完全可以只专心写作,而她将负责照顾他的身体。这样,就不会再有任何罪恶感,不会再有内心的矛盾与抗争,更不会有强迫两人在一起的必要性。这会是一种对自己的纯洁爱情,是在浴室里做祷告般的柔情。触碰自己的皮肤,应该不能称作爱抚,这无关乎爱情,而是关乎寻找最适合他的肌肤的肥皂。“我将对他身体的每一部分都了如指掌,”她想,“我也会像了解自己的舌头一样,了解他的口腔内部、他每颗牙齿的形状。他的气味对于我来说永远都不会陌生,他的气味,就是我的气味。他会被我摇晃着进入梦乡。”
“他真的那么出名吗?”
她听到楼下传来一阵脚步声,旋即离开他的房间,爬楼梯回到自己房间所在的楼层。
“是的,明天他要举办一场以音乐和文学为主题的讲座。明天下午。”他的语气突然严肃起来,“请您千万不要告诉其他人,他的确住在我们酒店。显然,城里已经没有更适合他住的地方了,我们的酒店已经是最好的了。我们给作家安排了一间套房,几天前就已经打扫得一尘不染。”他示意了下旁边罗马数字“Ⅰ”下方的那串钥匙:“我们担心读者们知道后,会来打扰作家休息。”
她离开酒店前,到前台去付房费,这时他们一行人从见面会回来。她听见了他说话的声音。当时,她背对着餐厅。
酒店前台的员工抬起头,一双眼睛因佩戴厚玻璃镜片而变形,自鸣得意地回答道:
“这就是T先生。”前台员工骄傲地对她低声说道,“我的妻子读过他写的所有书呢。”
“我听说,那个著名的作家T先生也住在这家酒店,是吗?”
她想转过身去,但是做不到。她手里拿着钞票,定格在半空中。
她已抵达酒店,办理入住时随便填了些虚假的个人信息,然后假装满不在乎地询问前台:
当她坐上马车后,顷刻间觉得精疲力竭,内心足足有千斤重担,甚至连马车都拉不动。
阿伦施泰因的火车站比她想象的还要小一些。有一瞬间,她感到惶恐——上车时她的手牢牢地抓住台阶两侧冰冷的金属扶手。但是,当马车把她送到城市里最豪华的酒店时,她顿时觉得,自己就是整个世界的主人。其他人的个头骤然变小,宛如来自二维世界的生物,既无知识,又无知觉,他们柔软的身体就像是一台台小机器,他们开的商店也小得可怜;他们的嘴唇早已麻木,打破顺滑咖啡的表面的平静;他们的身体只专注于自己,他们的双手遵循着某种滑稽的仪式,一只手每隔一段时间就调整下头上的大礼帽,另一只手则紧紧地握住拐杖或雨伞;他们还会在铺满陈旧地毯的屋子里举行毫无价值、枯燥乏味的宴会,他们的思想被禁锢了,永远局限于他们下一秒口中吐出的语句。他们活像一群群小矮人、一群群小玩偶。然而,当她像一个男人一样舒展着四肢坐在马车里时,却感觉自己其实是爱他们的。她也同情他们,但不是出于怜悯,而是出于爱本身,出于对严格执行父母的指令却不理解这些指令的意义的孩子们的爱。她坐在马车上,所坐的位置越高,看到的也越多。她独自制定规则,创造下一分钟、下一个动作、下一个事件。
“尊敬的女士,请问您要上哪儿去?”在她沉默了许久后,马车夫问道。
她第一次认识他是在一片海滩上。他身上穿的衣服、头上戴的帽子,都是浅色的。他当时的模样,她仍清晰记得,但她几乎能记住所有第一次见面的陌生人。那个在海滩上的他,心神涣散,宛如年轻小伙子。随即两人被互相介绍认识,他给人的第一印象就是一直戴着面具。“我是作家。”他轻描淡写地做了个自我介绍。他显得很拘谨,试图躲避别人的目光。她还记得,她的一个朋友也在现场,喝得醉醺醺的,事后把他称作“毛驴”。和他雨散云收之后,她第一次进入他下榻的酒店的浴室,直到那个时候,她才觉得自己真正了解他。无论多么亲密的肉体接触,多么仓促的一夜情,多么激情的身体探索,都比不上酒店的浴室能让她真正地看透这个男人。他的浴巾横搭在浴缸的边缘,一些刮胡子的用品,一把刷子,刷柄因经常遇水而有点损坏,还有一个木制肥皂盒。静止的物品是一个人身体存在的见证者。她趁他熟睡时触摸他的物品,突然热泪盈眶,把头倚靠在冰冷的镜子上,让感情尽情释放。说不定他已经醒了,在等着她回到被窝里。在经历过前一晚的激情后,起床时人常常会有点害羞。直到现在,她都一直记得那个清晨——因为,那是爱情的开始。爱情本身不正是探索吗?人们如此渴望找到自己的身体,倘若不是为了快感,那该是为了将人与人之间的距离压缩到无限小吧,穿透身体最为隐秘的角落,打破一切疆界,直达深处,探寻未知的内部。
“火车站。”
这真是一个小小的奇迹——阿伦施泰因和威尼斯,两座城,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缺一不可。十年过去了,这两座城市蓦地成为同一个连续体的两端,她一生中某个阶段的中轴线。北方和南方、干燥与潮湿、历史的车轮和停滞的时间、放眼未来与缅怀过去,无不体现了矛盾和冲突。
像阿伦施泰因这样的城市,一切都始于车站,终于车站。
她随即开始收拾行李。要带的东西不多:一个帽盒,里面放着一顶巴拿马草帽;一件深色乔其纱半身裙;一件胸前带荷叶边的白衬衫;一把蕾丝雨伞;一个轻便行李箱;一个稍大点的皮革旅行包;一双带扣皮靴;几件丝绸内衣,里面裹着一小瓶香水;一双换戴的手套。她在但泽的火车站里买了一张到阿伦施泰因的票,然后坐在车站咖啡厅等候了三小时。上洗手间时,她惊讶地发现,镜子里的自己似乎变年轻了。在火车包厢里,她从包里取出一本《新德国评论》,里面连载了他的短篇小说。她曾经把每句话都背得滚瓜烂熟,但现在已经遗忘了不少内容。
【注释】
直到早上,她还觉得这个想法十分荒谬可笑。她到楼下去吃早餐时,约翰还搂住她的腰,吻了她的唇。一小时后,家庭教师会来给孩子们上音乐课了。她敲开溏心蛋的顶部,瞥见自己早已干瘪的手指,有那么一瞬间,她觉得这手指不属于自己,她感到心如刀绞。于是,她向丈夫提出要到但泽[2]的父亲家里去待几天。能做出这样的决定,她也感到很吃惊。她的丈夫用餐巾擦了下嘴巴,并没有察觉出不对劲。他倚靠在椅背上,点了一根雪茄。她请用人把窗户打开,窗外,马车和有轨马车匆匆驶过,马蹄嗒嗒敲击着石板路。用人拉上窗帘,路旁的丁香花正在怒放,散发出的淡雅迷人的芳香随着微风飘进屋里。
[1] 现为波兰奥尔什丁市。
她碰巧(天啊,这该有多巧?)在报纸上看到一则消息:他要来普鲁士了,来阿伦施泰因[1]了。一想到他本人将近在咫尺,她就辗转反侧,难以入眠。一切都重新回到最初状态了。不,不是回到最初,而是一直都在那儿,从来就没有消失过。她在床上仰卧着,一个未曾有过的想法在她脑海中逐渐成形,与此同时,她在思量着这个想法可能导致的种种后果。她将来到一个陌生的城市里,准确地说,是那个城市的火车站里,列车刚抵站不久,他刚下车,迎面而来,在人群中发现她后,一脸迷惑,甚至可以说是大惊失色;但他还是停下脚步,露出那绝无仅有的眼神,她微微掀起面纱,两人就这样双目对视,她一定会因此而激动不已、全身颤抖,但这绝不是出于对他的肉体的渴望,而是由于他久违的眼神。也许会是另一番情形——那天,天气晴朗,她在陌生城市的某个广场散着步,(每个城市的广场看起来都大同小异,不是吗?)而他呢,仍会是迎面而来,身旁还有一对男女。她的直觉告诉她,他一定是认出她了,否则他不会怛然失色,用尴尬的语气对同伴说:“不好……不好意思。”他的手微微颤抖,摘下浅色的礼帽。(他的头发是不是有点稀疏了?他已经到这个岁数了吗?)她向他递出手,神情自若,毕竟她在广场独自打转了一小时,就是为了造成不期而遇的假象。毕竟阿伦施泰因也不大,不是吗?她会不会低估了这座城市的规模?他们很有可能会淹没在五月的人潮中,又或是有人会安排马车,将他直接载到酒店,也许这座城市根本就没有广场。万一天降暴雨又怎么办?也许他在最后一刻会因为妻子身体不舒服而取消这趟行程。他还可能因为德国出版社的事务而耽搁了这次读者见面会,毕竟他是一位非常有名的作家,知识分子里大概没人不认识他吧?是不是只有她才这么关注媒体对他的每个无足轻重举动的报道?也许只有她才那么在意书店里那部上下两卷的小说集,她每次光顾书店,都会戴手套,轻轻爱抚这两本书,并总是不厌其烦地询问店员,有没有与这部小说截然不同的书。
[2] 现为波兰格但斯克市。
“每逢夜深,她都文思泉涌,与白天相比,像变了个人。”他必定会说,这样的句子读起来味同嚼蜡。如果让他来写的话,一定会把主语替换掉,或是以“我”作为句子的开头。他的版本会是:“我,白天,清晨,第一杯咖啡后,上午,最能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