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见,托马西塔姑娘,祝你走运!”
卡拉·德·安赫尔砰的一声关上大门,差点儿没把那人的鼻子撞扁。近视眼还在找他的答话人,他看清楚人已不在,便走过去询问隔壁的人家。
“我到小广场去逛逛!”
“对不起,请问,给乐师们做饭的那位太太是住这里吗?那是位穿黑色孝服的女人……”
两个声音同时在说话。玛莎夸塔走到门口,还接着说道:
“早安!”总统亲信回答。这人的个子比他高,一张粉红色的小脸,听见有人答语,便低下头,透过近视眼镜寻找对他说话的人……
“你可真喜欢闲逛……”
“早安!……”
“哪儿的话……”
两声猛烈的敲门声把卡拉·德·安赫尔惊醒了。哎呀,多么可怕的噩梦!幸亏只是一场虚惊。不管是送葬回来也好,噩梦方醒也罢,都给人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他赶忙跑去看什么人敲门,也许是送来关于将军的消息,也许是总统的紧急召唤。
“当心让人拐跑了!”
……谁在拨弄吉他?……多么令人讨厌,还在阴暗的地下室里用隐晦的词句唱着农业工程师的歌曲……寒风卷起落叶……从地球的四面八方传来令人厌恶的哈哈笑声……不停地笑着,吐着痰;他们在干什么呢?……尽管现在不是黑夜,但是有一个阴影把他和卡米拉隔开,就是它发出了死人骷髅的笑声……从牙缝里挤出来的狞笑和空气混合在一起,变成了蒸汽,腾空而上,化作团团乌云……人肠编成的篱笆分割了大地……人眼组成的远景分割了天空……狂风呼啸,吹袭着一匹马的肋骨,发出了小提琴的声音……为卡米拉送殡的行列正在走过……她的眼睛在黑色车马的河流卷起的泡沫中随波漂浮……死海里长出了眼睛!……那是她的碧绿的眼睛……为什么马夫们要在黑暗中挥动白手套呢?……殡车后面,一堆孩子的骸骨在唱着:“月亮呀月亮,请把无花果尝一尝,果皮扔在湖面上!”每一根小小的白骨都在这样唱着:“……月亮呀月亮,请把无花果尝一尝,果皮扔在湖面上!”……白骨都睁圆了眼睛在唱:“月亮呀月亮,请把无花果尝一尝,果皮扔在湖面上!”……为什么日常生活还在继续?……为什么电车还在行驶?……为什么不是所有的人都死光了?……埋葬了卡米拉,就什么东西都不应当有了,一切都成了多余的,虚假的,不复存在了……应该嘲笑这一切……那座斜塔就笑弯了腰……他搜索着自己的衣袋,想找出点东西勾起对往事的回忆……最好能找到一点卡米拉生前留下的东西,哪怕是一点灰尘……一件脏物……一根针线……卡米拉这会儿应该还活着……找到了一根线……一张肮脏的名片……这张名片是一位外交官的,他利用外交官的特权免税运进了大量的名酒和罐头,在一个意大利人开的杂货铺里零售!……大家都来歌功颂德……航船沉没……白色花圈成了救生圈……大家都在歌功颂德……卡米拉一动也不动地依偎在他的怀里……萍水相逢……敲门的手形门环……两人在街头徘徊……闭门不纳,她气得脸色苍白,默默无言,摇摇欲倒……为什么不伸过胳臂扶她一把?他的手碰到了她那轻若蛛丝的身体,然后碰到了她的胳臂,不料却是一只空袖子……他望着电线出神,突然间,耶稣胡同的一间破屋里跑出五个戴墨镜的人,拦住了他的去路。五个人的太阳穴上都有一道血丝……他和这些人搏斗,想要冲到正在等候他的卡米拉那边去……远处可以看见卡门山……卡拉·德·安赫尔在梦中挥舞双手,想要冲开一条路……他急疯了……大声哭了起来……想用牙齿咬破挡住他视线的那层薄幕般的阴影。阴影的另一边就是卡门山,山脚下人群挨挨挤挤,棕榈枝叶搭的棚子里正在出售玩具、水果、蜜饯……他像一头困兽那样,伸出利爪,竖起鬃毛,拼命挣扎……最后终于经过一座小桥,冲了出来,忙向卡米拉那边跑去,可是那五个戴墨镜的人再次拦住了他的去路……他大声喊道:“上帝呀,他们快要把她的尸体剁碎了!”“让我过去!他们快要把她的尸体剁碎了!”……“她不能自卫,她是个死人!”“你们没有看见吗?”……“你们瞧!”“你们瞧!每一个黑影都拿着一个水果,每个水果都串着卡米拉的一块肉呀!”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我是亲眼看着她下葬的,但又深信埋葬的并不是她;她就在这里的圣餐会上,在这个散发着木瓜、芒果、梨和桃的芳香的墓地里。她的躯体变成了几十只、几百只白色的鸽子;这些棉絮似的白鸽又被五颜六色的缎带勒死,丝带上写着感人的挽词:“深切的怀念”,“永恒的爱情”,“永远想念你”,“永远爱我”,“永志不忘”……他的喊声淹没在刺耳欲聋的小号声和用荒年的肠衣和面包干做的小鼓声中,淹没在喧哗的人声和父亲们推着儿童车爬坡的脚步声中,淹没在钟声和铃声中,淹没在太阳的烈焰中,淹没在白昼黯然失色的烛光和金碧辉煌的圣龛中……那五个戴墨镜的男子忽然又融合在一起,化成一个人体……像一团轻烟,渐渐消散在远方……他们远去时还一边喝着汽水,一边挥动小旗……忽然又跑来一群滑冰的人……卡米拉也夹在这批无形的滑冰人之中,他们每个人都在一面分不清善恶的大镜子前面滑过。她用喷着扑鼻香气的声音挣扎着说:“不,不,在这里不行!”……“为什么在这里不行?”……“因为我是个死人!”……“这有什么关系呢?”……“你应当……”“什么?你说我应当什么?”辽阔的天际猛然间刮来一股寒风,在他们两人中间穿过,接着又跑来一队穿红裤子的人……卡米拉跟着他们就走……卡拉·德·安赫尔在后面紧紧追赶……忽听得一阵鼓响,这群人骤然停住脚步……总统先生走了过来……浑身上下金光闪闪……好不威风!……两旁的人群战战兢兢地一齐向后退去……那些穿红裤子的人正在表演耍脑袋……好!好!再来一个!再来一个!耍得真好!……那些穿红裤子的人并不听从指挥的命令,却听从观众的呼声,继续不停地耍弄着他们自己的脑袋……耍弄脑袋分为三个动作:一!取下脑袋……二!把脑袋高高抛起,一直抛到碰着天上的星星……三!接住脑袋,放回原处……好!好!再来一个!再来一个!……对,就这样耍!再来一个!脖子上露出了殷红的血肉……人声渐渐静下来……一声鼓响……大家看到了谁都不愿意看的情景……那些穿红裤子的人把自己的脑袋摘下,抛到空中,落下来时却没有去接……原来这两排人的双手已被反绑起来,只好呆呆地站着不动,于是一颗颗脑袋滚落到他们前面的地上,摔得粉碎。
“才不怕呢!谁会要我这个吃闲饭的人!”
一辆双轮马车隆隆驶过,酒馆里柜架上的酒瓶震得叮当作响,门环也发出了嗒嗒的声音,邻家的房屋在颤抖……卡拉·德·安赫尔吓了一跳,这才意识到自己是站在那里睡着了。最好还是坐着。放药的桌子旁边正好有把椅子,他赶忙拉过来坐下。时钟轻微的嘀嗒声,樟脑的气味,梅塞德教堂和康德拉里亚教堂里全知全能的耶稣前面的烛光,桌子,毛巾,药,从女街坊那里借来的能够驱鬼逐邪的圣方济各教士的束腰绳(1),这一切都慢慢地融化在一起,发出了一种催人入眠的音阶。他听着这音阶,感到一阵愉快的困倦袭来,自己的身子也立刻溶化进了这股蔚蓝色的梦幻的洪流,犹如一团多孔的海绵。忽沉忽浮,忽隐忽显。
卡拉·德·安赫尔走过去开了门。
他想起了自己的家,好像那是与自己无关的别人的家。卡米拉在哪里,哪里才是他的家。虽然这里不是他的家,但是只要有卡米拉在,就是他的家。要是没有了卡米拉呢?他感到锥心般的隐痛,要是没有了卡米拉呢?……
“他怎么样啦?”他问玛莎夸塔,她刚从监狱里回来。
“活着就是一种犯罪……每一天都是……可是在爱上一个人的时候……主呀,你就让我们都活下去吧!……”
“不怎么样。”
卡拉·德·安赫尔把手放在她的额头上。“这病要是能治好,除非出现奇迹。”他一面抚摸着她,一面心里这样想,“要是我能用我温暖的手驱除她的疾病,该多好呀!”使他感到无比痛苦的是,眼睁睁看着这棵幼苗正在枯萎下去,自己却束手无策。他的缕缕柔情勾起阵阵无名的焦躁,心烦意乱,他机械地把万千思绪变成了默默的祈祷:“要是我能钻进她的眼睑下面,吸干她的泪水就好了!……她在遭受闭门不纳的侮辱之后,那双慈祥的眼睛里依然闪烁着一丝希望之光……我们的希望。上帝呀,我们这些被遗弃的人在祈求你的保佑……”
“他们说些什么?”
卡米拉在昏迷中呼唤着她的爸爸,呼唤着她那已经死在医院里的奶妈,呼唤着那些在她生命垂危的时刻都不肯收留她的叔叔和婶婶。
“什么也没说。”
“爸爸……爸爸……好爸爸!……”
“见到巴斯克斯了吗?……”
……咚,咚,咚,这家的门鼓敲个不停……街上一片漆黑……汪汪的犬吠声响彻布满星斗的夜空,清洗垢污的洗衣女工们的手臂上沾满了银光闪闪的泡沫……
“你想得倒美!他们把早饭收了进去,不一会儿又原封不动地把篮子退了出来!”
她叔叔沙哑的声音换成了女仆们尖细的嗓门。那些满身羊膻气的幽灵到了主人的卧室门口低声说道:“老爷!太太!门敲得多响呀!……”说罢又打着呵欠回到自己的帆布小床上,挠着跳蚤咬的痒,继续睡觉,嘴里还在不停地唠叨:“哎呀!还在敲……不过谁开门,谁小心倒霉!哎呀!还在敲……不过谁开门,谁小心倒霉!”
“这么说,他已经不在监狱里了……”
……这一切无生命的东西都被敲门声吵醒了,唯独她的叔叔和婶婶还躺在孤岛似的双人床上装睡,他们躲在厚厚的被褥里,散发出一股难闻的口臭。门鼓声在无边的静寂中徒劳无益地响着。“还在敲门!”一个婶婶咕哝着说,她是全家最假仁假义的人。“是在敲门,不过谁开门,谁小心倒霉!”她的丈夫在黑暗中回答她说。“几点钟了?我这一觉睡得可真香甜!……还在敲门!”“是在敲门,不过谁开门,谁小心倒霉!”“街坊会议论我们的!”“是在敲门,不过谁开门,谁小心倒霉!”“你想想看,单是为了这个原因,为了我们自己,为了别人家不议论我们,也应当去开门……”“太过分了!谁见过这样子敲门的?简直是太过分了,太不像话了!”“是在敲门,不过谁开门,谁小心倒霉!”
“我一见篮子原样退回,吓得腿都发软。可是,那里有位先生告诉我,他们是把他送去做苦工了。”
……整幢房子都在战栗,想出去看看是谁在敲门鼓,不停地敲着敲着。锅碗瓢勺扭动着身躯往外跑,花瓶蹑手蹑脚地走出去,脸盆叮叮当当地向外走,碗碟瓷器发出清脆的咳嗽声,茶杯餐具响起银铃般的笑声,几只空酒瓶,在那只放在后屋当作烛台用的挂满烛泪的瓶子的带领下,也想出去看个究竟。祈祷书和洒过圣水的树枝听到敲门声,都感到有责任要保佑全家的平安。剪刀、螺号、照片、脱落的头发、油瓶、硬纸匣、火柴、钉子……都想出去看看谁在敲门。
“是典狱长吗?”
……外面传来一阵鼓声,像是有人站在风口里击鼓,用大棒猛击一面鼓,是一面鼓……等一等!那不是一面鼓,是一扇门,有人捏着手绢用手形的铜环敲门!咚……咚……咚……敲门声响彻了房子里每一个寂静的角落。那是家里的鼓……每家都有一面门鼓,呼唤住在屋里的活人。要是敲了门鼓门还不开,那准是住在屋里的人都是死人……房子的门像鼓一样咚咚地响……喷水池里的水听到敲门鼓的声音,眼睛里露出了惊慌的神色,似乎听见什么人在用唱小曲般的声音对女仆说:“外面有人敲门!”四周墙壁的回声都跟着说:“外面有人敲门,快去开……门!”“外面有人敲门,快去开……门!”壁炉里的灰烬听到敲门声,也焦躁不安,它被铁栅栏关着,炉前又有猫儿在看守,急得直冒冷汗。玫瑰花也听到了敲门声,可它自己也为无情的荆帆所困,无法脱身;沉迷于巫术的镜子也代表那些没有生命的家具,用非常洪亮的声音喊道:“外面有人敲门,快去开门!”
“不是他,我一看见这个下流坯,就躲得远远的,他老想动手动脚,摸我的脸。”
宰了吧,宰了吧,!
“你看卡米拉怎么样?”
屠夫却不喜欢这活计,
“怕是不行了……可怜的姑娘不行了!”
宰了吧,宰了吧,!
“病情非常非常凶险,是吗?”
让我们把她变成尸首,
“她是个幸福的人,一个人能够没有尝到人生的痛苦就脱离尘世,还要怎么样呢!……我倒是为你难过。你早就该去求求梅塞德教堂的耶稣,说不定会出现奇迹!……今天一早,我到监狱去送早饭之前,就去那里点了支蜡烛,祷告说:‘救苦救难的基督呀,我祈求你,你是我们大家的圣父,你要听我祝告,千万别让那个姑娘死掉,她的性命正在你的掌心之中。今天早上起床之前,我已向圣母这样祷告过,现在,我也是为了这事打搅你,特地向你献上这支蜡烛。我走了,我相信你法力无边。待会儿我再来提醒你,别忘了我的祈求。’”
……在上帝的牢笼里,一只公鸡在做午夜弥撒,鸡冠上顶着一个小月亮……它在啄食圣饼……一亮一灭,一亮一灭,一亮一灭……它在唱弥撒……原来不是一只公鸡,而是瓶口上的赛璐珞盖子在发出闪光,瓶子被一群小兵包围着……那是圣罗萨街上“白玫瑰”糕点铺里发出来的火光……是“公鸡”牌啤酒的泡沫……公鸡……公鸡……
卡拉·德·安赫尔还没有完全清醒,这时候又想起了梦中所见的情景。脸长得像猫头鹰的军法官也在那些穿红裤子的人中间,正在玩弄一封匿名信。他把匿名信放到嘴上吻了又吻,舔了又舔,然后吃了下去,又拉了出来,又吃了下去……
……扑朔迷离的梦境……一潭潭的樟脑油……款款交谈的星球……看不见、摸不着、但能感觉到带有咸味的空间……套着两副铰链的双手……一双双无法动弹的手……在名牌香皂上……在书架上……在虎穴里……在鹦鹉栖息的远方……在上帝的牢笼里……
(1)据传说,圣方济各腰束绳子能够驱鬼逐邪,后成为圣方济各派教士的装束。
少校肥胖的身形,像一只黄卡其布的圆球,渐渐地远去。卡拉·德·安赫尔关上大门,蹑手蹑脚地走向柜台后面那间昏暗的屋子。他觉得自己是在做梦。现实与梦境之间的差别纯粹是机械性的生理变化。这会儿他究竟是睡着了呢,还是醒着呢?半明半暗中,他感到大地在移动……只有时钟和苍蝇在陪伴着气息奄奄的卡米拉。时钟发出嘀嗒嘀嗒的响声,好像随着她脉搏的跳动,在撒下一颗颗的米粒,为她在离开人世时一路上留下记号,免得找不到归途。成群的苍蝇忽而在墙上爬来爬去,洗刷翅膀上死神的寒气,忽而嗡嗡叫着,不停歇地四处乱飞,继而又悄无声息地停在病床旁边,病人一直在说着呓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