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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七 逃亡路上

政治特派员的声音打断了他们的午餐。三姐妹吓得脸如土色,不知所措。将军连忙藏到一扇门背后。

“万福马利亚!……”

“姑娘们,你们何必这么惊慌,我又不是多角魔王!真是活见鬼!瞧你们吓成这个样子,我对你们可是一片好意!”

中午十二点,三姐妹叫醒了将军,请他吃午饭。吃的是拌有齐比林香草叶(2)的大米饭,牛肉汤,哥西多(3),还有鸡,扁豆,香蕉和咖啡。

三个可怜的人吓得张口结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没有什么了不起!”鸽群从鸽房的小窗户里跑出来咕哝着说,“没有什么了不起!”……

“哎哟……怎么连客气话都不说一声呀!也不请人进屋坐坐……哪怕坐在地上也行!”

乡间的宁静编织着熟睡老军人的甜蜜梦境。刚刚播种过的土地满怀着感激之情,绿色的田野和点点的野花显得格外娇嫩。清晨就这样过去了,猎人的霰弹惊散了一群石鸡,一伙黑色的送葬人群走在神甫洒过圣水的路上,一头活泼而淘气的小牛犊正在跳跃玩耍。在老处女们的庭院中,鸽子窝里发生了几起重大的事件:一只诱奸的雄鸽死了,另一对鸽子刚刚结婚,在光天化日之下交尾三十次……还若无其事呢!

三妹连忙搬过一张椅子,请村里的这位最高长官坐下。

“那边,看见吗?……就在车子旁边……”

“……多谢了。噢?是什么人在和你们一块儿吃午饭呀?”

“请问,哪儿可以方便方便……”

“你们三人各一份,这第四份呢……”

“伙计,你要点什么吗?”

三姐妹不约而同地把目光落在将军的那只餐碟上。

三妹出去以后,卡纳莱斯不觉打起盹来。他合上双眼,觉得身子像羽毛似的轻飘飘的……

“你是说这个……是吗?……”大姐结结巴巴地答不上话,急得直搓手指。

“我们没有能力把妈妈送到首都去看病,而这里的大夫又诊断不出是什么病症。将军,你是知道的,在这种情况下会有什么好结果呢,她的病一天比一天重……可怜的妈妈!最后她是含着眼泪死去的,她舍不得撇下我们这无依无靠的姐妹三个。有什么办法呢……想想看,我们的处境多么困难。我们实在付不起医生的诊疗费,他总共来看过十五次病,要的诊疗费差不多相当于这幢房子的价钱,而这幢房子又是父亲留给我们的全部遗产。对不起,请你稍等一等,我得去看看跟你来的那个伙计,看他是不是要点什么。”

二姐赶紧帮腔说:

大姐说着,长叹了一声。她卷起一件内衣,藏在外套下面,拿到厨房里去换,二姐正在场院里忙着喂马、宰鸡、煮肉,准备干粮。

“真不知怎么跟你解释才好。是这样的,虽然母亲已经不在了,我们每餐还是照样给她摆上餐碟,这样,我们就不感到那么孤苦伶仃了……”

“我妹妹会告诉你的。我们两个得赶紧去安排……”

“这么说,你们都快成招魂巫婆了!”

“请告诉我,你们母亲得什么病过世的?”

“你用过午餐了吗?长官。”

“我们也是全靠朋友们的帮忙……你可以想象,自从妈妈过世后,我们多么困难……”

“感谢上帝,我的太太刚侍候我吃过午饭,午觉还没有来得及睡,就接到内务部长的电报,说你们要是不付清医生的那笔账,就要对你们起诉……”

“姐妹们,你们的好意我心领了,可是,我知道待在你们家里会连累你们……”

“不过,长官,这件事太不公正,你也知道,这是不公正的……”

“可别这么说,将军,可别这么说!”

“公正也罢,不公正也罢,不过,既然是上司的命令,我只好奉命行事,俗话说,上帝下令小鬼照办……”

“将军,你这可就见外了!”

“这倒也是……”姐妹三人含着泪水异口同声说。

将军不胜感激地望着三姐妹。她们对他的盛情款待,真叫他不知如何报答是好,只是连连低声向她们道谢。

“我实在过意不去,又来招你们伤心。好在你们现在已经知道了:要么付给他九千比索,要么交出这幢房子,要不然就……”

“你反正得在我们家里待上一天,我就留下陪你说说话,免得你太伤心。”

他说罢转身向外走去。看到他扭头就走的样子,以及他那木棉树干似的背影,她们意识到这全都是那个医生做出的可恶决定。

二姐由于惊吓过度,连牙痛都忘记了。三妹接着二姐的话说:

将军听见三姐妹在哭泣。她们急忙关上大门,还加了门闩和插销,生怕这个地方长官再回转来。三个人止不住眼泪直流,像断了线的珍珠似的滚落在鸡肉盘子里。

“没错,将军,我姐姐说得对。我们一定帮你逃出国境。我想你最好随身带些干粮,我这就去准备。”

“日子太难过了!将军,你能离开这个国家永世不再回来,这是你的造化!”

大姐一面说着,一面用询问的目光望着两个妹妹。

“他们拿什么要挟你们的呢?……”将军打断大姐的话问道。她没有揩去泪水,对两个妹妹说:

“我们一定想法帮你逃出去,至少要帮你越过最后一道国境线。我马上就到邻居那里去打听一下……这会儿我倒是想起那些走私贩来了……啊,对了,我听说,所有能蹚水过去的渡口,几乎都叫当局派人看守起来了。”

“你们谁说说吧……”

印第安人骑着骡子先去通报卡纳莱斯的朋友:三个没有出嫁的姐妹。她们一直在念经和周身病痛中苦度光阴。三姐妹得知将军到来的消息时,正在吃早餐,三个人差点儿没有晕了过去。她们在卧室里接待将军。她们觉得会客室里不安全,因为在乡间,任何来客只要嘴里喊声“万福马利亚!”就可以进来,一直闯到厨房。将军用低哑的声音断断续续地向她们叙述了自己的不幸,说到自己的女儿时,不由得老泪纵横。三姐妹也悲悲戚戚地哭了起来,她们伤心得暂时忘掉了自己老母刚刚去世、现正重孝在身的悲哀。

“他们威胁说,要把妈妈的尸体从坟墓里刨出来……”三妹咕哝着说。

“爬上这道岗子,我们就可以看见上高村了,主人……”

卡纳莱斯的眼睛盯着三姐妹,停止了咀嚼:

他们走了整整一夜。

“怎么说?”

将军跟在印第安人后面,拐进一条小路。他不得不从骡背上下来,牵着骡子步行。他们走进一个深谷,仿佛钻进了蜗牛壳。不过,他们愈往里走,面临的危险也就愈少。天色很快暗下来,沉睡的深谷里黑影幢幢。树木和枝头的鸟儿,在时起时止的山风吹拂下,轻轻地摇晃,似乎在神秘地预告着什么。当一队骑警从他们刚刚躲开的地方飞奔而过时,天空中群星的周围已经呈现出一片粉红的云霭。

“就像我刚才说的,要把妈妈的尸体从坟墓里刨出来……”

“准是骑警队,塔塔,我的话不会错。现在我们只好绕个大圈子,才能到得了上高村!”

“简直欺人太甚……”

“别作声!”

“你全都说给他听吧……”

一阵马蹄声由远而近,可是过了不一会儿,风停了,马蹄声渐渐远去,好像是返回去了。

“好吧。你要知道,将军,我们村里的这个医生是个出了名的无赖。别人早就对我们说过,可是什么事都得吃一堑才能长一智,这次我们可算吃够了他的苦头。有什么办法呢!简直难以置信,世界上竟有这么坏的人!……”

“你听见了吗?你听见了吗?塔塔……”

“将军,再吃点萝卜……”

印第安人突然神色惊慌地接着说:

二姐把菜盘递过来。卡纳莱斯吃萝卜时,三妹接着讲下去:

“哎呀,这可不行呀!塔塔。”

“他坑得我们好苦……他设置的圈套通常是这样的:一见有人患重病,就事先造好一块墓地,因为病人的亲属这时候很少会想到修墓地的……可是,到时候就来不及了。我们家就是这种情况,只要我们不愿把母亲埋在土坑里,就只好买下他事先造好的那块墓地。万万没有想到,这下子竟招来了一场大祸……”

“不用怕!你跟着我就是了。这叫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再说,那里的几位朋友会帮我们大忙的。”

“他欺负我们是几个孤苦伶仃的女人!……”大姐泣不成声地说。

“塔塔,你要从大路走!那怎么行,你会碰上骑警队的!”

“将军,他送账单来的那天,我们姐妹三个吓得都差点儿昏过去:出诊十五次,收费九千比索。要是付不起九千比索,就得给他腾出这所房子,听说他正准备结婚。我们要是不……”

“我想,今天赶一夜路,明天我们就可以到达边境。我们要是冒点风险,从大路上走,倒也不错,因为我还想路过上高村时,顺便到几个朋友家里去一下……”

“……他对我姐姐说,我们要是不付清这笔钱——唉,真可怕!——他就要我们把我们妈妈‘那堆臭狗屎’从他的墓地里刨出来!”

将军用手帕做了一顶遮阳帽,戴在后脑上。印第安人赶着骡子,走在他的身旁。

卡纳莱斯在桌子上猛地捶了一拳:

他们没有把火灭掉便走出了茅屋,用砍刀在丛林里开出一条小路向前走。再往前,就是虎豹出没的地方。密林深处,枝叶扶疏,忽暗忽明,回头向后望去,只见那间茅屋正像一颗坠落的殒石似的在熊熊燃烧。已是晌午时分,天上的云彩凝滞不动,地面的树木也纹丝不动。闷热得透不过气来,烈日烤得人头昏目眩。到处是岩石,到处是蚊虫。一堆堆白色的骨殖被太阳晒得火热,像刚刚熨过的内衣。受惊的鸟群在天际盘旋。溪流都枯竭了。热带的气候就是这样,从早到晚始终是那么闷热……

“这个狗医生!”

卡纳莱斯建议印第安人跟他一起到另一个国家去。这个失去了土地、好像无根树木一样的印第安人接受了。报酬是优厚的。

说着,他又猛地捶了一拳。盘子,刀叉和玻璃杯震得叮当作响。他张开了手,接着又攥紧拳头,好像不仅要掐死那个打着行医幌子的强盗,还要掐死那个使他感到羞耻的整个社会制度。他心里想道:“说什么穷人可以进天国,原来耶稣的这套说教是要穷人甘心情愿地忍受这些无赖的欺侮,不去反抗。不,决不能上当!说什么财主进天国比骆驼穿过针眼还要难,够了,这些骗人的鬼话已经听够了!我发誓,要自下而上,自上而下地进行一场全面的彻底的革命。人民应当起来反抗这些剥削者,这些靠执照坑害人的吸血鬼和不劳而获的寄生虫。大家都应当起来摧毁这一切不合理的东西!彻底地摧毁这一切……不管是上帝还是长着脑袋的傀儡……统统打它个落花流水!……”

“我们走吧!塔蒂塔……骑警队快要来了!”

偷越国境的时间定在晚上十点钟,这是和三姐妹家的一位朋友,一个走私贩约好了的。将军写了几封信,其中一封急信是给他女儿的。印第安人扮作脚夫,从大路走。分手时谁都没有说告别的话。他们跨上四蹄裹着旧布的马匹,悄然离去。三姐妹在一条阴暗的胡同里,贴着墙根站着,在黑暗中啜泣。刚走出胡同口,一只手蓦地勒住了将军的马。只听得前面传来一阵沙沙的脚步声。

印第安人凝视着将军,好像望着一尊古怪的偶像,将军说的那句简短的话,让他感到迷惘,不可理解。

“吓了我一大跳!”走私贩嘀咕着说,“不过,现在不用担心了,这伙人是上那边去看热闹的。一定是那个医生又在向他的情人唱小夜曲调情了。”

老卡纳莱斯再也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这种伤天害理的事情在他这个正直人的心灵深处激起了愤怒的风暴。他为自己的国家感到痛心疾首,仿佛周身的血液都在沸腾。他整个身心都沉浸在痛苦之中;痛苦穿透了他的骨髓、发根和牙关。现实是什么样子?过去他从未用头脑思考过这个问题,他只是用军帽思考问题。身为军人,却在维护一伙道貌岸然的强盗、剥削者和卖国贼的统治,这是多么可耻可悲,与其如此,还不如在流亡中饿死!凭什么要求我们军人效忠于这个背叛理想、出卖祖国和欺压人民的政权……

街道的尽头点着一支松明火把,在耀眼的火舌映照下,房屋、树木和五六个围聚在窗前的男人的身影在不停地晃动,一会儿重叠在一起,一会儿分散开来。

“你说什么呀,塔塔?”

“这里面哪一个是医生?……”将军掏出手枪问道。

“……原来我们军人保卫的就是这个!”

走私贩勒住马,伸手指了指那个弹吉他的人。一声枪响划破夜空,那个人像一串砍断了枝条的香蕉那样滚倒在地。

“我从医院里出来,村里的人跑来告诉我,我的两个儿子都被拉去当壮丁,要交三千比索才能把人赎出来。我的儿子们年纪都还小,我便跑到警备司令部,求他们把人先押在那里,不要送兵营,我这就去把土地抵押,交付这三千比索。于是,我赶到了首都。在那儿,律师写了一张字据,把土地抵押给一位外国老爷。他说字据上写明,给我三千比索押金。可是,他们只不过这样念给我听了听,却并不曾给我半文钱。不久,法院派人通知我,要我从自己的土地上搬走,说那块地已经不是我的了,说我已经以三千比索把土地卖给了那位外国老爷。我向上帝起誓,说这不是真的。可是,他们不相信我的话,只相信律师。我被迫离开了自己的土地。他们抢走了我三千比索,而我的两个儿子还是被抓进了兵营,一个在边界巡逻时被打死了,另一个下落不明,恐怕也死了。孩子他妈,我的老婆,得了疟疾也死去了……所以说,塔塔,我虽然偷了东西,但决不是贼,就是他们用棍子把我打死,或是把我关进监牢,我也要这么说!”

“天哪!……瞧你干的这事儿!……我们快逃吧!要来抓我们了……快跑!……使劲抽你的马!……”

落难老军人斑白的八字胡须下面,掠过了一丝苦笑。印第安人没有提高嗓门,依然用平淡的声调接着说道:

“大……伙……儿……都……应……该……这……么……干……人……民……才……有……救……”卡纳莱斯一面纵马奔驰,一面断断续续地说。

“三年前,来了一位政治特派员。他要我用我的骡子为庆祝总统先生的命名日运送松树。我替他运去了。先生,我有什么办法呢!……不料他见了我的骡子,就下令把我关了禁闭。他伙同村长,一个会讲西班牙语的印第安人,一起瓜分了我的牲口。我要求他把我辛辛苦苦挣来的几头牲口还给我,他却骂我是畜生,并且说,要是我不肯闭嘴,就要给我套上枷锁。我对他说:好吧,特派员先生,随你把我怎么处置都行,但那几头骡子是我的。塔蒂塔,我再也没能说出别的话,因为他用皮带劈头向我打来,我当即晕了过去……”

一路上,急促的马蹄声惊醒了村里的狗,狗吠声又惊醒了母鸡,母鸡又吵醒了公鸡,公鸡的啼叫又把人们从睡梦中唤醒,人们不乐意地醒了过来,打着呵欠,伸着懒腰,怀着恐惧的心情……

“噢,后来呢……”

医生的伙伴们跑过去抬走了医生的尸体。左邻右舍提着灯笼走了出来。那位听小夜曲的女主人欲哭不能,完全吓呆了,半裸着身子,苍白的手里打着一盏中国灯笼,眼睛茫然地望着这月黑风高的杀人之夜。

“塔蒂塔,你会明白的,我是偷了东西,但并不真是个贼。先前,我有自己的土地,就在这儿附近,还有八头骡子。我有我的家,老婆和儿子,是一个和你一样的老实人……”

“我们已经到了河边了,将军。不过,实话告诉你,我们要过河的那个地方只有真正的好汉才过得去……就看你怕不怕死了!……”

卡纳莱斯将军听着印第安人的话,感到很有趣,心想倒要听听他解释什么叫做偷了东西而又不是贼。

“谁怕死!”卡纳莱斯答道,骑着一匹枣红马紧跟在后面。

“我也是逃出来的,先生。我逃到这里,偷了一点玉米,不过,我不是贼,因为这块地原来是我的,他们把我的地连同骡子都抢走了……”

“那就快走!人被逼到了走投无路时,就会产生拼命的力量!记住,你一定得紧跟我,不然就会把你丢了的!”

那人不再挡住那些玉米了,他走近骑骡人,替他又添了些咖啡。卡纳莱斯一时间惭愧得说不出话来。

四周的景物一片模糊。温暖的空气里时而吹过阵阵冰冷的寒风。河边的芦苇被哗哗的流水冲得直不起腰。

“我是逃出来的……”

他们沿着一条小径快步走下河边。走私贩把两匹马拴在一个熟悉的地方,以便回来时牵走。满天星斗的夜空,透过树叶的疏影,倒映在河面。一些奇特的水草在水面漂浮,看上去像是绿色的麻脸、闪光的眼睛和白色的牙齿。混浊的河水懒洋洋地拍打着两岸,四周一片蛙鸣……

“塔蒂塔!(1)……”那人暗自高兴地低叫了一声。他用两只丧家之犬般的眼睛茫然地扫视了一下四周。

走私贩和将军握着手枪,一声不响地从一个小沙丘跳到另一个小沙丘。他们的影子像鳄鱼似的紧跟在身后,而事实上鳄鱼确也正像影子似的在尾随着他们。雾团般的蚊虫迎面扑来,围着他们叮咬,这是些有毒的飞虫。他们恍若置身于大海中,被热带森林这张大网罩住,连同海里所有的鱼群、海星、珊瑚、石蚕、深渊、湍流……他们感到章鱼长长的触须好像就在自己的头上摆动,随时都可能断送性命。他们过河的地方连猛兽都不敢涉足。卡纳莱斯回头朝四周望望,自知此时身处危机四伏、随时有灭顶之灾的自然环境之中,就像自己的民族所面临的命运一样。此刻,一条无疑早已尝过人肉滋味的鳄鱼,朝着走私贩蹿来。走私贩敏捷一跳,就躲开了。可是将军却来不及了,他正想往后躲,猛地停住了,像是被雷电击中一样:他看见另一条鳄鱼正张着血盆大口在背后等着他呢!这真是千钧一发。他不禁打了个寒颤,只觉得全身毛发直竖,舌头僵硬。他扣动扳机,接连三声枪响。枪声还在回荡,他已经趁着那条拦住他去路的鳄鱼负伤逃走的瞬间,安然无恙地跳过了河。走私贩也开了几枪。将军惊魂甫定,连忙跑过去握走私贩的手,不提防手指被走私贩手里端着的那支手枪的枪口灼了一下。

骑骡人抬起眼睛,看了看这位与他做伴的人,摇了摇头,嘴唇没有离开咖啡罐。

东方破晓时,他们两人在国境线上分手告别。朵朵云霞在绿草如茵的原野、百鸟争鸣的山岗和郁郁葱葱的森林的上空悠然飘荡,看上去宛若一条条鳄鱼,背脊上镶嵌着五光十色的珠宝。

“你不会是个当官的吧!……”把他扶下骡子的那个人喃喃地说,竭力想用身子挡住背后的四五十根玉米棒子。

(1)塔蒂塔或塔塔,印第安人对人的尊称。

最后他待在茅屋里不再出去。微风抚弄着树林的枝叶,由青蛙教授识别星辰的夜校迎来了曙光。清新的空气和灿烂的朝霞令人神清气爽,心旷神怡。在那个蹲在门旁的人眼前,万物渐渐地显现。他是个谨慎小心、胆小怕事的人。看到天已大亮,听着骑骡人发出的均匀呼吸,他有些局促不安。昨夜他是一个黑影,今天他是一条壮汉,是他把那人从骡背上扶了下来。天亮了,他开始生火,架起几块熏黑的石条,用松木棍拨开了烧剩的灰烬,又用枯枝和湿柴点着了火堆。湿柴燃烧时发出吱吱的响声,像鹦鹉那样叫个不停,淌着汗水,蜷缩身子,一会儿笑,一会儿哭……骑骡人一觉醒来,看见这个情景,吓得魂不附体,浑身冰凉。他一跃而起,跳到门口,掏出了手枪,决心以死相拼。但这个人面对枪口,却神态自若,只是面无表情地向他指了指火上快要煮沸的咖啡罐。可是骑骡人没有理睬,他慢慢地从门口探头向外看了看,以为这间茅屋准是被兵士团团围住。然而,他看到的却只是一片被玫瑰色的晨霭笼罩着的辽阔平原,以及蓝天,绿树,浮云和啼鸟。他的骡子正在一棵无花果树下打盹。为了使自己相信眼前这一切是真的,他凝神谛听,但是除了群鸟悦耳的啁啾,河水在清晨缓缓流淌的汩汩声……以及砂糖倒在咖啡罐里发出的几乎听不出来的轻微沙沙声外,周围静悄悄的,没有任何其他声音。

(2)齐比林:一种香料,其嫩叶可与米饭一起吃。

黑夜伸出长舌,吞噬了一切。四周是一片湿润的田野。一个黑影把骑在骡背上的人扶了下来,带到一所无人居住的小屋里,自己便悄悄地走开了。但是不多一会儿,他又回来了,无疑他的去处就在附近,就在那边知了发出“知了!知了!……”叫声的地方。他在茅舍里停留了片刻,又如一缕青烟似的消失。但是很快他又回转来……他进来了,又走出去;出去了,又回转来。他走出去,似乎是去报告他的这一发现;他走回来,又好像想看看那个人是否还在。星光闪烁的夜空像一条忠实的狗,寸步不离地紧跟着这个像只小蜥蜴似的来回奔走的人,在静谧的晚上,摇动着它那发出声响的尾巴:“知了,知了,知了……”

(3)哥西多:一种西班牙菜,用蔬菜、豌豆和肉做成。

卡纳莱斯将军的坐骑,在暮色苍茫中像醉汉那样趔趔趄趄地走着,它已经累得精疲力竭。背上驮着的那个人,双手抓住鞍子,无力的身躯来回摇晃。鸟雀在树林上空盘旋,浮云在群山之巅飘游,它们时高时低,忽上忽下,就像这位骑骡的人一样,在被瞌睡和疲劳征服之前,他时而攀登悬崖峭壁,时而扬鞭催骑涉过湍流击石的宽阔溪涧,时而爬上稍一不慎就会滑入万丈深渊的泥泞陡坡,时而穿越荆棘丛生的树林,时而通过传说中巫婆装神弄鬼和强盗出没的羊肠小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