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官连看也不看一下这个陌生人,便收下了钱,吩咐把伊斯梅尔·米霍叫出来。老太婆在旁边呆呆地望着她的恩人,简直以为是自天而降的天使。
“中尉,请你把这个小伙子叫出来吧。这点小意思拿去买盒烟抽。”
法尔范少校此时不在营房。一个耳朵上夹着一支鹅毛笔的办事员走到阳台上,对总统亲信说,这么晚了,大概只有在“醉春院”才能找到他,因为这位战神玛尔斯的高贵儿子是把自己的光阴平分在公务上和爱情上的。卡拉·德·安赫尔心里想,尽管如此,不妨先到他的住所去找一下,于是叫了一辆马车就动身。法尔范少校在一个比第五层地狱还要远的地方租了一间单人房间,一扇没有油漆的松木板门,因为受潮而坼裂,所以从外面就能看见里面黑乎乎的房间。卡拉·德·安赫尔连喊了几声,没有人答应。他转身就走;不过,在去“醉春院”之前,还得去看一下卡米拉怎么样了。马车从土路驶上石板路时,发出一阵异样的响声让他吃了一惊,接着,就只听到得得的马蹄声和辚辚的车轮声了。
卡拉·德·安赫尔一心想做点好事,以便上帝念他一片至诚,恢复卡米拉的健康,看见了这个情景,连忙低声对军官说道:
总统亲信听大金牙讲完了她当年和总统先生的那段罗曼史,回到客厅里。他必须紧紧盯住法尔范少校,并要打听清楚,那个在卡纳莱斯将军家里被捕,后来又被那个无赖军法官以一万比索卖掉的女人的情况。
“不是跟你说了吗?我们都很忙。快走开,别啰嗦!”
舞会仍在热烈进行,一对对舞伴随着流行的圆舞曲旋律翩翩起舞。法尔范少校醉醺醺地随着节奏,用沙哑的嗓子唱道:
“对不起,希(先)生,我不是本地人,我是从五十里外远道走来的。要是今天见不着儿子,我真不知道哪天才能再来……请您行个方便,叫他一下吧……”
你知道为什么
老太婆慢吞吞地退了下来,连披肩也忘了从脑袋上取下,走一步数一步,仿佛在计算自己倒霉的运气。她走到人行道上,停住脚步,重又往回走到依然坐在那里的军官前面。
窑姐们都爱上我?
“我说,你还是改天再来吧,今天我们都很忙。”
就因为我会唱
“米霍,希(先)生……”
“咖啡之花”这支歌……
“我是问,他姓什么?”
他霍地坐起身来,发现“小肥猪”不在身边。他收住歌喉,打着饱嗝,大声嚷道:
军官又吐了口唾沫。
“‘小肥猪’不在这里,是吗?你们这些蠢货……她接客去了,是吧?你们这些蠢货,……那我就走了……我想我也该走了……”
“伊斯梅尔·米霍(1),希(先)生。”
他本来是躺在桌子下面的,这时费劲地站起来,先是扶着身旁的桌子、椅子,然后扶着墙,踉踉跄跄地向大门走去。女用人连忙给他开了门。
“哪个伊斯梅尔?……”
“我想……我也该走了……她是婊子,总归要回来的,是吗,琼太太?我可要走了!嘻,嘻……我们这些职业军人,只知道喝酒,喝得到死方休,我们死后不用火化,送去酿酒得了!五香猪杂碎万岁!酒鬼嫖客万岁!……他妈的!”
“他叫伊斯梅尔,希(先)生……”
卡拉·德·安赫尔立即赶上了他。他在街上跌跌撞撞地走着,好像在表演走钢丝。一会儿右脚悬空,一会儿左脚悬空,一会儿两只脚……一个踉跄,差点没有摔倒,嘴里嘟哝道:“怎么样,笼头还把得住吧!”
“你儿子叫什么名字,老太太?”
另一家妓院开着的窗户里射出来的灯光,照亮了街道。一个蓄着长发的钢琴师正在弹奏贝多芬的《月光曲》。空荡荡的客厅里,只有几把椅子,像客人似的围着那架跟吞下约拿的鲸鱼(2)差不多大小的三角钢琴在静听。总统亲信被琴声深深打动,停下脚步,把那个像可怜的玩偶那样任他摆布的少校靠在墙上,走近窗口,让自己那颗悲痛欲碎的心融化在琴声里。他感到自己似乎刚从死人堆里复活,虽然像个死人,但有着一双炽热的眼睛,此时正在远离人间的地方独自徘徊。街上的路灯熄灭了,屋檐上的露珠滴在醉汉们的脸上,好像一颗颗冰冷的钉子把他们钉在十字架上,又再钉在棺材板上。钢琴奏出的每一个音符都是那么扣人心弦,仿佛细微的流沙,聚拢了又沿着跳动的手指撒了出去,发出了一连串滑音。还是这些弹琴的手指,还是这只手,在叩击永远关闭着的爱情之门。月亮在晴朗的夜空中渐渐向酣睡着的草原移去,躲藏起来,留下的只是一片黑魆魆的丛林,给小鸟带来恐惧,也使这样的一些人心神不宁,他们在爱情萌芽之时,感到世界广阔得不可思议,而在爱情泯灭之时,又感到世界渺小得无处容身。
军官先吐了一口唾沫,嘴里发出一股烟草和烂牙的气味,然后开口答话:
法尔范少校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一家小酒铺的柜台上,一个陌生人在摇晃他,就像摇晃一棵果树,要把成熟的果子都从树上摇落下来。
“对不起,希(先)生,请您行个方便,允许我跟我儿子说几句话,圣母会赐福您的……”
“你不认识我了,我的少校?”
一个女人迈着小鹿般细碎的步子走近值班军官。她的皮肤给太阳晒成了古铜色;流逝的岁月染白了她的头发,在她脸上刻满了皱纹。为了表示尊敬,她把披肩往脑袋上拉了拉,然后恳求道:
“是呀……一时间我……真想不起来……”
卡拉·德·安赫尔站在离大门几步远的地方等着,对周围发生的一切不闻不问。街上,一群野狗和几只兀鹫正在争食一只死猫,司令官隔着窗口的铁栅向外观看,捻着八字胡子,津津有味地欣赏街心这场你死我活的争斗。两位太太坐在一家苍蝇乱飞的小店铺里,喝着清凉饮料。从邻家的大门里走出五个穿着水手装的孩子,后面跟着一位脸色苍白得像白萝卜的先生和一位身怀六甲的太太(大概是孩子的爸爸妈妈)。一个卖肉的从孩子们中间穿过,穿着血迹斑斑的工作服,袖子高高卷起,胸前举着一把锋利的斧子,一边走一边抽着纸烟。士兵们进进出出,门房前的石板上留下一排排赤脚走过的湿印,弯弯扭扭地一直延伸到院子里。营房大门的钥匙碰着站岗哨兵腰间的武器,发出叮叮当当的响声。离哨兵不远的地方,值班军官坐在一把铁椅子上,四周是一圈痰迹。
“好好想一想。”
喊声响彻了整个大院,没有人回答。颤动的回声在远处人家的屋檐下回荡……“范—校—校!……范—校—校!……”
“啊……哈!”法尔范打了个哈欠,从柜台上跳下,好像经过长途驰骋,疲惫不堪地从马背上下来一样。
“法尔范少校!……法尔范少校!……”
“米盖尔·卡拉·德·安赫尔,愿意为你效劳。”
他穿过耶稣胡同,黄骡马大街,到了骑兵营房,向值班军官打听法尔范少校。那军官请他稍等一会儿,一名班长便走进去找,边走边喊道:
少校双脚一并来了个立正。
神甫静悄悄地走了出来,在大门口他停了一下,点起一支玉米叶的卷烟,整理了一下道袍,按照规矩,神甫在街上走路时,道袍是不能露在斗篷外面的。他像一个温柔的幽灵似的走了,街上人都知道他刚听完一个垂死的青年女子的忏悔。那几个装模作样的邻家女人跟着神甫也走了出去。卡拉·德·安赫尔则赶忙跑出去实现自己的计划。
“请原谅,我竟没有认出你来。不错,你就是常在总统先生身边的那位。”
神甫用拉丁文喃喃地念了几句宽恕罪过的经文,魔鬼匆匆逃跑了,长着洁白而温暖的翅膀的天使,像一道白光那样重新走近了卡米拉。这一切平息了这位总统亲信对行人所产生的无名怒火,平息了他对所有没有分担他痛苦的人们所产生的莫名憎恨,这是一种带着柔情和孩子气的憎恨。他仿佛受到了冥冥中的启示,瞬间萌生了一个感恩的念头:去拯救一个处境危急、面临死亡的人的性命,也许上帝会为他这一善行而赐予药石无效、行将就木的卡米拉以新的生命。
“没错!少校,刚才我粗鲁地把你叫醒,请别见怪……”
“我认罪,神甫,我为我犯过的和现在已记不起来的种种轻罪和重罪忏悔。”
“没关系。”
在一片宁静中,不时传来忏悔神甫断断续续的说话声。病人在咯咯地咳嗽,仿佛空气冲破了她的肺囊。
“你也许得马上回营房。不过我想跟你私下谈一件事,现在碰巧这家……酒馆的老板娘不在。昨天我整整找了你一个下午,简直像大海捞针,营房、住所……我都去过了。我要跟你讲的话,千万别对任何人说。”
卡拉·德·安赫尔、玛莎夸塔和邻家的几个女人,都站在酒馆中间摆满五颜六色酒瓶的柜台前面,一声不响地守候着,时不时互相交换一下充满忧虑和期待的目光。他们的呼吸也变得缓慢了,在死亡这个念头的重压之下,只听得见深沉的喘息。透过半掩的大门,可以看见灯火通明的街景:梅塞德教堂,教堂门庭的一部分,几家房屋和寥寥无几的过往行人。卡拉·德·安赫尔看见这些来来往往的行人,心里非常难过。他想,卡米拉眼看就要死了,他们居然无动于衷。这些人没有半点人情,不过是一些有知觉的影子,一些行尸走肉罢了……
“君子一言……”
“你以为骑了马就能够和男人平起平坐了,这样的想法就是严重的罪过。既然上帝把女人造成女人,女人就应恪守妇道,岂能生出妄想充当男人的非分之念,仿效魔鬼的行径,觊觎上帝之尊,必定自取灭亡。”
总统亲信高兴地握着少校的手,两只眼睛直盯着大门,低声说道:
“没有,当时只有几个印第安人看见。”
“我得到确切的消息,上面有命令要把你干掉。军医院已经接到指示,等你喝醉酒上床,就要让你服一种长眠不醒的镇静剂。你经常去找的‘醉春院’里的那个妓女,向总统先生告了密,说你鼓吹革命。”
“有别人在场吗?没有引起人们的闲话吗?”
听了总统亲信的这一番话,法尔范像被钉子钉在地上,吓得呆若木鸡。他举起双手,攥紧了拳头骂道:
“我认罪,神甫,我有一次像男人那样骑过马……”
“好啊,这个恶婆娘!”
“我的孩子,你非常严重地触怒了上帝。”
他像要打架似的使劲挥了一下手臂,接着又沮丧地低下了头。
“不是……”
“上帝呀,我该怎么办呢?”
“为了维护尊严吗?”
“暂时你不能再喝醉酒,这样就可以躲过眼前的危险,并且不要……”
“……我跟我的女伴们吵过嘴!”
“好的,我也这么想,不过我不一定能做得到,戒酒可难哪。你还要对我说什么?”
(……嘀嗒,嘀嗒)
“此外,我要对你说,你不要在营房里吃饭。”
“我认罪,神甫,我在睡觉前和起床时没有祈祷,还有……我认罪,神甫……”
“我真不知道该怎么报答你。”
病人和忏悔神甫好像是在地下墓穴里交谈。魔鬼、守护天使和死神都在场倾听忏悔。死神正用自己空虚的眼睛去取代卡米拉那双呆滞无神的眼睛;魔鬼站在她的床头,嘴里吐出一只只蜘蛛;守护天使则躲在一个角落里缨缨啜泣。
“用你的缄默……”
“……有一次没有去做弥撒……”
“那当然,不过这还不够。今后反正会有机会。你救了我的命,我当然要报答你的恩德。”
(……嘀嗒)
“作为朋友,我还要给你出个主意,你得想个办法博得总统先生的欢心。”
“……我还认罪,神甫……”
“好的,但是能做到吗?”
(……嘀嗒,嘀嗒,嘀嗒)
“一点不难。”
“不是,……我没有听我爸爸的话,我还……”
两个人谁都没有说下去,但心里想的却不谋而合:“干一桩罪恶的勾当”,这是博得总统欢心最有效的方法,要不然,“在大庭广众之下侮辱没有自卫能力的人”,或者“让人懂得武力胜过全国舆论”,或者“不惜损害国家利益,个人大发横财”……
“是重大的事情吗?”
最理想的办法还是犯下一桩血案。如果能够干掉一个什么人,那是一个公民效忠总统先生最好的表示。大不了先坐上两个月的监牢,那是为了掩人耳目,随后就能得到一个受信任的公职;这种机会一般都是给那些有前科的效忠分子的,因为这种人最好摆布,一旦表现不好,很容易依法重新把他们关进监牢。
“我认罪,神甫,我撒过谎……”
“一点不费力……”
“你说说,你有什么罪过……”
“你真是个大好人……”
“悔过了,神甫……”
“不,少校,你不必感谢我。我救你的命,是为了把你的生命献给上帝,恳求上帝保佑一个病势垂危的女人恢复健康。用你的生命来换取她的生命。”
“你悔过了吗?”
“想必,是你的夫人……”
“两个月了……”
这句话要算是《雅歌》中最甜美的歌词了,他听了不觉心花怒放,一时间飘飘然沉溺在无限的幸福之中。
“我以圣父、圣子……的名义……我的孩子,告诉我,你有多久没有忏悔了?……”
少校走后,卡拉·德·安赫尔掐了掐自己,简直不敢相信,像他这样一个曾把不知多少生命推向死亡的人,现在,居然在清晨的苍空下把一个人推上了生路。
“……吾等有罪之人,谨向吾主忏悔……”他们出门时,心里默默地念道。
(1)西班牙语“我的儿子”与“米霍”谐音。
神甫走进来时,几个邻家的女人也跟了进来,她们是来参加送终仪式的。卡拉·德·安赫尔拖着沉重的脚步,离开了卡米拉的床头。酒馆老板娘拉过一把椅子,让神甫坐下,于是大家都退了出来。
(2)约拿,希伯来的先知之一,曾被鲸鱼吞下三天后复活,见《旧约·约拿书》。
神甫撩起道袍快步赶来。别人为了一些不重要的事,也会飞奔赶来的。“世界上还有什么比拯救灵魂更要紧的吗?”他自己问自己……“别人为了一些不重要的事都会不顾饥肠辘辘离开饭桌拔腿就跑……肚子咕咕叫!……三个人三个样,而真正的上帝只有一个!……可是人家肚子未必咕咕叫,而我,我的肚子,我的肚子,却在咕咕叫……耶稣呀,你的肚子呢?……那儿的餐桌早已摆好,雪白的桌布,干干净净的细瓷餐具,还有干瘦的女用人在一旁侍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