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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四 烟花巷里

“这才是真正的奇迹!”

琼太太凭自己的直觉和来人那双撒旦式的眼睛,一下子就认出了是谁。

卡拉·德·安赫尔一面打招呼,一面朝客厅里扫了一眼,看见一个人烂醉如泥地躺在沙发上,嘴角边挂着一条长长的口水,模样像是法尔范少校,他一下子就放了心。

“喂,潘卡,快去开门,快,快开门!你没看见,是堂米盖尔来了!”

“真是奇迹!万万没有想到像你这样身份的人会屈驾来看望我们这些穷光蛋!”

“耶稣——马利亚!天下竟有这样的巧事!我正想起你,老天爷就打发你来了!”她对站在门外的一位先生大声说道。那人披着斗篷,衣领向上翻到齐眼睛,一动不动地在门灯的紫红光下站着。来人向她道了晚安,她顾不上回答便连忙吩咐女用人赶快开门。

“不敢当,琼太太,你这是哪儿的话!……”

她没有把话说完,便探头向窗口望去,看是谁在敲门。

“你来得正巧。我为了一件麻烦事正急得走投无路,把天上诸神都祈求遍了,神就及时把你给送了来……”

“没什么了不起!告诉你,老娘也不是好欺负的……走着瞧吧,狗屎不如的东西!……”

“你是知道的,我随时愿意为你效劳……”

“可不吗?……亏他还是个什么发(法)官呢!”

“非常感谢!我有一件麻烦的事,正想找你帮忙,回头就说给你听。不过,先得请你喝一杯。”

“一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

“不必费心了……”

“真不像话!……我早听说了,那个发(法)官是个坏透了的家伙!”

“一杯水酒,算不了什么!你喜欢喝什么,尽管要!……不会是瞧不起我们吧!……来杯威士忌,提提神。不过,最好是到我房里去我陪你喝,请往这边走。”

“我已经跟律师说了,让军法官把那笔钱退还给我……可是,这兔崽子说什么也不肯还我这一万比索,这婊子养的……”

大金牙住的那几间屋子与前院完全隔开,这里另有一番天地。屋里的桌子上、五斗柜上和大理石的架子上摆满了神像、雕塑和各种摆设。其中要数“圣家族”这座雕塑最大最精致:圣婴耶稣约有一株百合花那么大小,栩栩如生,就差不会说话,两旁是圣母马利亚和圣约瑟,都披着星光闪烁的大氅,光华夺目;圣母像上镶满了晶莹的宝石,圣约瑟手捧的器皿上嵌着两颗价值连城的珍珠。在一只很大的玻璃罩里,肤色黝黑的耶稣奄奄一息地躺在血泊里。在一个螺钿镶嵌的玻璃橱里,陈列着一尊圣母升天的塑像,那是模仿穆里略(1)的名画创作的雕塑。显然,这座雕像上最值钱的部分要算那条盘曲在圣母脚下的翡翠蛇了。在那些圣像和雕塑之间,挂着几幅琼太太自己的肖像,肖像上的琼只不过二十多岁。当年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的有:一位共和国总统,他曾答应带她去逛法国巴黎;两位最高法院的法官;三位肉铺老板,这三个人为了她,争风吃醋,在一次集市上还动了刀斧。墙角落里,摆着一幅一点不引人注目的照片,上面是一个满头卷发的男子,他就是那场械斗的幸存者,后来成了她的丈夫。

“那娘儿长得着实漂亮!……”

“堂米盖尔,请到沙发上坐,沙发要舒服得多。”

“我本来想让昨天从新院带来的小媳妇替换这个瞎胡闹的下贱货。真可惜,她一来就病倒了!……”

“琼太太,你生活得真不错呀!”

酒鬼们的笑声盖过了她说话的声音。他们哈哈大笑时唾沫四溅,像是在喷洒糖稀。这时候,大金牙转身对酒吧侍者说道:

“还算过得去……”

“真不是个东西,你说是吗,法尔范少校?”大金牙从厨房里回转来,大声嚷道,“吃饱了饭,整天躺着啥事不干,她的肚子一点儿不痛,这会儿却叫起肚子痛来了,不就像一个军人,到了上阵打仗时候嚷肚子痛一样么?!……”

“简直像住在教堂里!”

那个一心爱上了“小肥猪”的老头儿,乘这混乱机会,把她从少校那里夺了过来,少校这时早已喝得醉眼蒙眬。

“可不能这么说,你可别学那些人,那是在嘲笑我敬重圣徒!”

最后还是琼太太出来平息了这场闹剧。她从后面的什么地方走出来,气冲冲地走向人群,活像一只老母鸡,咯咯地叫着,奔向她的小鸡群。她一把抓住这个大声嗥叫的可怜女人的胳膊,一口气把她拖到厨房,又在卡瓦里奥的帮助下,把她关进了煤窖,厨娘少不了又用烤肉铁叉狠狠揍了她几下。

“有什么事要我效劳吗?……”

除了几个醉鬼外,所有的人都慌忙走过来,围了一圈,看看到底出了什么事。那些有家室的人,问了一句她是不是受了伤,准备趁着乱哄哄的当口溜之大吉,免得警察来了惹麻烦。其他的人并不把这种事看得十分严重,他们跑来跑去,你推我挤,争着看热闹。围在这女人四周的人愈来愈多,她翻着白眼,伸长舌头,浑身抖个不停。就在她闹腾得最凶时,假牙掉了下来,简直是当众出丑,看着假牙滑落水泥地上,围观人群爆发出了一阵哄堂大笑。

“请先把这杯威士忌喝了再说……”

“哎哟,我的……肚……子……子……痛!哎哟,我的……肚……子……痛!哎哟,我的……肚……肚……子痛!我肚子痛呀!哎哟……我肚子痛呀!哎哟!……”

“好吧,祝你健康!”

嘈杂的乐器声和怪叫声像一列震耳欲聋的火车继续在奔驰。在它隆隆的车轮底下,在它的活塞与齿轮之间,一个喝得烂醉如泥的女人双手捂着小腹,倒在地上直打滚。只见她脸色蜡黄,模样十分痛苦,泪水冲刷掉了她面颊上的脂粉和嘴唇上的口红。

“祝你健康,堂米盖尔!请原谅,我不能陪你喝,我嗓子发炎,不大舒服。请把酒杯放在这里……这张桌上,来,让我来……”

一对对男女开始随着乐声跳舞,有的合着节拍,有的则乱蹦乱跳,好像许多只双头怪兽在旋转。一个涂脂抹粉、打扮得不男不女的人在弹钢琴。这架钢琴跟弹奏的人一样,似乎都缺牙少齿。“我这个人素来爱漂亮,爱风流。”有人问他为什么这样打扮,他总是这样回答。为了使自己的回答更令人满意,他还进一步解释道:“朋友们叫我佩佩,小伙子们管我叫紫罗兰。我虽不是网球运动员,却喜欢穿袒胸衬衫,那是为了露出我诱人的胸脯;我爱戴单片眼镜,那是为了高雅;我爱穿燕尾服,那是为了寻开心。至于涂脂抹粉——唉,多么粗俗的话!——那是为了掩饰我脸上的麻点,该死的天花给我留下的印记……嗨,我才不在乎别人说三道四呢,我行我素!”

“多谢……”

一阵嘈杂的乐器声和怪叫声响起,像是一列隆隆的火车开进了隧道,闹个不停。

“噢,堂米盖尔,我刚才跟你说过了,有件事使我很伤脑筋,希望你给我出个主意,我知道,你总能帮人出好主意的。事情是这样的,我这里生意上有个姑娘,是个不中用了的废物,想换个新的。我通过一位熟人,打听到‘新院’押着一名女犯,是军法官下令拘捕的,人长得很好看。我是个懂得该怎么办事的人,我就去找了我的律师堂胡安·维达利塔斯,此人曾不止一次帮我弄到过女人。我托他替我给军法官写了封信,答应给他一万比索,买下这个女人。”

“你最好把这讨厌的玩意儿摘掉!”“小肥猪”在法尔范的耳边轻声说道。唯恐迟了变卦,她不等对方回答,便把佩剑解下,一转手就递给了酒吧侍者。

“一万比索?”

那个叫“小肥猪”的姑娘使尽浑身解数,把法尔范迷得神魂颠倒。她像水蛇似的缠在少校身上,她那双水汪汪的眼睛由于服用了颠茄而愈发迷人,她望着他,用肥厚的嘴唇吻他,还伸出舌头像贴邮票似的舐他,又把暖烘烘的乳房和圆滚滚的肚皮重重地压着他。

“数目不算小吧!对方二话没说,立即答复表示同意,收下了钱。这笔钱还是我亲自送到他办公室桌子上的,一张张五百比索的钞票当面点清。他给我开了一道书面命令,吩咐‘新院’把人交给我带走。到了那里我才知道,这女人被捕是因为政治原因。好像是在卡纳莱斯将军家里逮捕的……”

“好一个‘小肥猪’,瞧她对少校有多亲热!”老头儿低声评论道。

“什么?”

“阿黛莱达,人称‘小肥猪’。不过,你别在她身上打主意,她在陪法尔范少校。我看她是少校的老相好。”

卡拉·德·安赫尔本来心不在焉地听着大金牙的诉说,他的耳朵一直在留心门外的动静,唯恐那个他找了好几个钟头的法尔范少校走掉,现在忽然听见这笔交易中牵涉到卡纳莱斯的名字,感到后脊梁好像猛地被人用细铁丝刺了一下。毫无疑问,那个不幸的女人准是女仆查维洛娜。卡米拉在发高烧说胡话时曾经提到过她。

“她叫什么名字?”

“对不起,打断你一下……那个女人眼下在哪里?”

“你说哪个?那个混血儿姑娘吗?”

“一会儿你就知道了,还是让我继续讲下去吧。我带着军法官的命令,在三个姑娘的陪同下,亲自到‘新院’去领人。我当然得亲自出马,怕别人把狸猫换成了野兔。为了摆摆排场,我们还雇了一辆马车。到了那里,我拿出命令,他们仔细地验看一番,便把姑娘从牢房里提出来,交给了我。我就立即把她带到了我们院里。这里的客人全都在等着,一见了这美人,人人都叫好……总之,她就这样到了这里。堂米盖尔,你怎么啦,有心事?”

“要是找刚走过去的这个呢?”

“她现在在哪儿?”

一个黑发女郎故意卖弄风骚,赤着脚穿过客厅。

卡拉·德·安赫尔恨不得当夜就把这女子带走。他心如火燎,哪有心思听这个该死的老太婆没完没了的唠叨。

“嗯,找她也行。”

“我说你呀,跟所有的青春小伙一样,馋猫闻不得鱼腥,兔子见不得青草。不过,你先别忙,听我讲下去。我们把她从‘新院’带出来后,我注意到她一直紧闭双眼,一声不响。你怎么跟她说,她都不答理,就像跟墙头说话一样。我还以为她是装腔作势哩!我还发现,她怀里紧紧抱着一包什么东西,像个小孩那么大。”

“旁边那个怎么样?……我更喜欢她!”

总统亲信的脑海中浮现出卡米拉的形象,而且愈来愈大,最后从腰间分成了两半,变成一个两头大、中间细的“8”字形,一瞬间又像肥皂泡似的“啪”的一声破灭了。

“当然可以,老兄,她们干的就是这个……”

“小孩?”

“我可以找那边那个姑娘吗?”

“正是。我的厨娘马努埃拉·卡瓦里奥·克利斯塔莱斯发现,那个不幸女人怀里抱的原来是一个死孩子,都发臭了。老太婆便叫我,我马上跑进厨房。我们两个人使劲从她手里把死孩子夺了下来。马努埃拉差点把这女人的手臂给掰断了。当我们硬把孩子夺了下来时,她这才睁开眼睛,就像亡人到了最后审判的日子才重新睁开眼睛一样,大叫了一声,这声嚎叫大概连外面市场上都能听见,接着咕咚倒在了地上。”

老头儿越来越亢奋,向他的嫖客朋友问道:

“死了吗?”

“这才叫真正的生活呢!”一个胳膊肘支在桌上的老头儿赞叹道。眼前的情景使他眼花缭乱,坐立不宁,欲火中烧,额头上暴起了好几条青筋。

“当时我们都以为她死了,其实并没有死。我们叫了人来,把她用床单一裹,送到圣胡安医院去了。我看都不愿意看她一眼,太吓人了。听别人说,她紧闭着眼睛,泪水一个劲儿往外流,可这时流多少泪也白搭了!”

到了半夜,客厅里的气氛愈加炽烈。男的亲女的,女的吻男的,嘴唇皮火辣辣地发烫。有时候,淫荡的接吻——肉体和唾液的交融——会变成互相撕咬,倾诉衷曲会变成怒骂殴打,含情脉脉的微笑会变成纵声狂笑,要是座上有几个不怕死的角色,开香槟酒瓶的砰砰声还会变成子弹出膛的枪击声。

琼太太停顿了一下,接着又从牙缝里挤出几句话来:

接着陆续进来的才是些真正的嫖客:一个是颇有名气、热情奔放的大腹贾,他那鼓起的大肚皮像个圆球;一个是商店伙计,他搂住姑娘时像是在用尺子量衣料;一个是医生,他拥抱姑娘的姿势好似在给病人听诊;一个是穷记者,他在结账时不得不把帽子留下作抵押;一个是谨小慎微、俗不可耐的律师,他既像一只温驯的小猫,又像一株平庸的天竺葵;一个是傻头傻脑的乡下人,像个乳臭未干的大孩子;一个是拱腰驼背的公务员,姑娘们见了他就皱眉头;一个是脑满肠肥的大老板;一个是浑身羊皮气味的皮匠;一个是不断抚弄着金表链、金怀表、皮包和戒指的阔佬;一个是药剂师,他比起那个理发师要沉默寡言得多,但不如那个牙科医生来得殷勤体贴……

“今天上午姑娘们上医院去打听她的病情,说是还很严重。事情麻烦就麻烦在这儿。你是知道的,我哪能让军法官白白弄走我一万比索。总得想个办法,让他把钱还我。他凭什么白拿我的钱,凭什么?……与其把钱白送给他,还不如捐给孤儿院或救济穷人呢!”

天刚擦黑,也会有一些初出茅庐的毛头小伙子前来光顾。他们进门时紧张得全身哆嗦,手足无措,几乎连话都说不出来,活像一群受了惊的采花蝴蝶。他们一直到走出妓院大门,重新回到街上后才会感到轻松自在。这种客人最好应付。他们温顺听话,不是过来寻欢作乐的,还是些十五六岁的孩子呢!只要对他们说一声“祝你晚安!”“别把我忘了!”就可以打发走了。他们一离开妓院,一种像吃了苍蝇似的感觉取代了进来之前的那种既内疚又冒险的心情,此外,还伴随着一种甜丝丝的疲乏感,似乎想要放声大笑或者细细地回味一番。啊,离开了这个臭气熏天的人家有多么舒坦呀!他们呼吸着新鲜空气,就像小羊羔吃到了鲜嫩的青草。他们仰望着星光闪烁的天空,好像自己身上的肌肉也在熠熠闪光。

“你可以让你的律师去把钱要回来,至于那个可怜的女人……”

前半夜,总有几个男人来找没有接到客人的姑娘们鬼混,卿卿我我,动手动脚。他们全都是些油头粉面,令人讨厌的家伙。琼太太恨不得几巴掌把这些囊空如洗的油头光棍立即撵走,可是又不得不忍耐几分。她怕得罪了他们,会惹得院里的“老大姐”们不高兴。可怜的“老大姐”们也需要男人的温存,也需要有个把心上人儿,她们明知道这是些白吃白玩一毛不拔的铁公鸡,也得把他们当作自己的保护人和情夫,同他们鬼混。

“今天已经去了两趟——对不起,我打断了你的话——维达利塔斯律师今天就去找过他两趟。一次上他家里,一次上他的办公室。两次的答复都一样:一分钱也不退。你瞧,这人多不要脸!他还说什么,即便是买一头母牛,要是死了,受损失的应是买主,而不是卖主……买卖牲口尚且如此,何况还是人呢……他就是这么说的……哎呀,你说说这多么气人,我真想……”

除了这些普通绰号之外,还有什么猫头鹰,小肥猪,矮脚狗,骚狐狸,猴子,蚯蚓,鸽子,炸弹,螃蟹,哑巴,等等。

卡拉·德·安赫尔默不作声地听着。那个被出卖的女人是谁呢?那个死孩子又是谁家的呢?

她们差不多人人都有绰号。眼睛大的就叫大金鱼;个子小的就叫小金鱼;上了年纪或身体发胖的,就叫胖头鱼;翘鼻子的叫哈巴狗;黑皮肤的叫小黑炭;紫铜色面孔的叫桑巴妹;眼角向上吊的叫中国妞儿;黄头发的叫洋娃娃;口齿不清的叫结巴子。

琼太太咬了咬金牙,恶狠狠地说:

她们在期待客人光顾时,一个个都显得急躁不安,看上去很像一群翘首等待入境的移民。她们聚集在镜子前面,瞪大了眼睛发愣,实在闷得发慌了,就打起盹来,有的抽着烟,有的含着薄荷糖,有的仰起脖子,数着蓝白图案的纸糊天花板上到底有多少点苍蝇屎。性格不合的开始拌嘴,感情相投的则恬不知耻地相互抚爱。

“哼,我得好好教训他一顿!都怪他娘老子没管教好!……为了出这口气,我坐牢也认了!上帝有眼,挣这点钱真不容易,哪能这么轻易给他抢了去!这个老骗子,印第安杂种,该死的混账王八蛋!今天早晨我已经派人在他家门口撒了坟土,让他不得好死!”

“醉春院”里的姑娘们都到齐了,她们一声不响地在几张旧沙发里坐定。她们之中有高个儿,也有矮个儿;有胖的,也有瘦的;有年老的,有年轻的,还有尚带着几分稚气的少女;有脾气温顺的,也有性情孤僻的;有金黄头发的,红头发的,也有黑头发的;有小眼睛的,也有大眼睛的;有皮肤白净的,黝黑的,也有棕色的。她们虽然各有特色,但又都有共同之处,那就是在她们身上都有一股气味,一股男人的气味,一股臭鱼烂虾的腥味。她们走起路来,颤悠悠的乳房在廉价的绸衬衣下面抖动。她们懒洋洋地坐下,露出了干瘦的大腿、五颜六色的吊袜带和镶着白色、灰色或黑色花边的大红衬裤。

“那个小孩埋掉了吗?”

“我听着呢,琼太太,我都听见了……”阿黛莱达边笑边说道,还在跟女伴打闹,因为女伴在背后揪她的发结。

“在我们院里,大家都守了一夜灵,姑娘们真会胡闹,大家还做了玉米肉粽吃……”

“一把佩剑值不了这么多钱,哼……要是金子打的还差不多,不过总比屁钱也捞不着强点儿吧。阿黛莱达!我在跟墙壁说话,还是跟你说话呀,嗯?”

“简直像过节……”

“九百比索整,外加昨晚我赊给他三十六比索。”酒吧侍者答道。

“跟过节差不多!”

“安静点儿,别闹!哎呀,瞧你们这些美人儿!耶稣——马利亚,你们也该玩够了!……阿黛莱达,我在跟你说话呢!你听着,等你那位少校来了,你要把他的佩剑扣下作抵押,他欠了我们院里多少钱啦?”

“警察局干预了吗?……”

两个姑娘穿着袜子跑了进来。

“花了点钱,弄到了一张殡葬许可证。第二天,我们就把他装进了一只相当讲究的白缎子衬里的小棺材,送到岛上去埋了。”

“喂,潘卡,你去叫姑娘们都过来!这也太随便了,客人快来了,早该到这里等着!真是的,整天得有人在屁股后面撵着才行!”

“你不怕家属来领尸,至少也该通知一声吧?……”

过了一会儿,她对那个梳着两条粗亮大辫子的古铜色面孔的女用人说道:

“就差这点没有做到了。不过,有谁会来领尸呢?孩子父亲也是犯了政治上的事,在坐牢,姓什么罗达斯;孩子的母亲,我已经告诉你了,在医院里躺着。”

琼太太穿着黑衬衣,紫色长裙,端坐在酒吧间柜台后面的皮沙发里,细嚼慢咽地吃着晚餐。

卡拉·德·安赫尔如释重负,暗自庆幸,原来这不是卡米拉家里的人……

“别吵了,别吵了!这算是怎么回事儿!大清早起就这么叽叽喳喳地闹个不停,简直像一群不通人性的畜生!”大金牙高声喝道。

“堂米盖尔,请你给我拿个主意!你是个有见识的人,你说我该怎么办才能让那个老东西把钱还我。一万比索呢,你算算!……这不是一包豆子呀!”

“……真他妈丢人!”

“依我看,你得去找总统先生,向他申诉。求他接见,取得他的信任,他准会给你做主的,一切都在他手里。”

“管不着!”

“我也是这么想来着,我看就这么办。明天就给他发个加急电报,要求接见。幸好我跟他还有点老交情。当时他还不过是个部长,狂热地迷上了我,这已是多年前的往事了!那时候,我年轻漂亮,长得跟图画里的美人儿一样,喏,就是那张相片上的模样……我记得,当时我和我奶奶——愿她在天国安息!——住在小天堂公墓附近。有一天,一只鹦鹉啄瞎了我奶奶一只眼睛,真是不幸!不瞒你说,我把那只鹦鹉活活烧死了;要是有两只的话,我也准得烧死它一双!还把它喂了狗。那狗吃得挺香,可吃完就得了狂犬病。我记得,最有趣的是,凡有人家出殡的都得走过我家门口,整天看见有人抬着棺材,没完没了地从门口走过……就因为这个缘故,我和总统先生从此中断了来往。他就害怕看见出殡,可是人家出殡能怪我吗?想当年他这个人孩子气很重,富于幻想。他耳朵根子软,别人对他说什么他都信以为真,特别爱听别人夸他有本事。起初我非常爱他,总是长时间地用热吻让他忘掉那些过不完的五颜六色的棺材引起的不愉快。后来我也厌烦了,就随他去了。他有一个怪癖,喜欢别人舐他的耳朵,可是他的耳朵常有一股死人气味。这些往事都历历在目。我看见你坐在这里,就像看见他当年坐着的情景一样:脖子上围着一条白绸围巾,还打了一个小巧的结子,头上戴着一顶大礼帽,脚上穿着一双带粉红色扣袢的皮靴,一身蓝色的衣服……”

“你管不着!”

“真有意思!后来呢,他当上了总统,想必你结婚时,是他当的主婚人……”

“金蒂娜,你说什么?”

“没有的事!我那过世的丈夫——愿他在天国安息——是不喜欢搞这一套名堂的,他说什么:‘只有公狗和母狗才需要什么主婚人、证婚人的,紧跟在后头,伸长了舌头,淌着口水看着它们交配……’但结婚照我们还是拍了的,待会儿我拿给你看。照相时我们俩紧靠在一个大镜框边上,周围还放了几个鸽子标本,地上铺着一块大地毯,上面还放了一张老虎皮。我侧着身子,我老公用一只胳膊搂着我。说起来真好笑,给我们拍照的是个年过半百的小老头,胡子拉碴,还有点驼背。他见了我的俊俏模样,竟然失魂落魄,连照相机的镜头都掉在了地上,他自个儿也差点儿摔倒。‘笑一笑,再挨近点!’他哑着嗓子说。不过,这些都是老话啰,说的都是陈年往事……”

“说我呐?你才是呢,死不要脸的……”

(1)穆里略(1617—1682年),西班牙著名画家。

“英蒂,你这骚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