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鲜货”引起了大家的好奇,谁都想要她陪夜。费迪娜还是固执地保持着坟墓般的沉默,紧紧抱着儿子的尸体,眼皮都没抬一下,只感到自己像块石头,冰冷而沉重。
“按这表已经是二十五分了……”酒吧侍者插嘴说。
“你们听着,”大金牙吩咐三个年轻的俏女子道,“把她带到厨房去,叫马努埃拉先给她吃点东西,然后再给她换衣服,梳头。”
“你也在这里,老总?我怎么没有看见你!……”
一个蓝眼睛的炮兵上尉走到这个“新鲜货”面前,想要拧一把她的大腿,可是被三个俏女子中的一个拦住了。另一个军人走上去像抱棕榈树干那样一把搂住了费迪娜,两眼朝天,露出了一副印第安人的白牙,活像一只发情的公狗,一面用酒气熏天的嘴唇,一遍又一遍地吻着她眼泪枯竭、冰冷发咸的面颊。从兵营出来逛窑子,多么快活呀!姑娘们身上的暖暖热气,早已驱散了他们搬弄炮弹的冰冷感觉。
“六点二十分,我的琼太太……”
“喂,老总,骚驴子,老实一点吧!……”琼太太制止了他过分轻狂的丑态,“像话吗?非得把你捆起来不可!……”
一个军人答道:
费迪娜对这种轻浮的下流行为毫不反抗,只是紧闭双眼,咬住嘴唇,竭力使她受到侵袭的坟墓保持黑暗和宁静。她把儿子在怀里搂得更紧,好像还在哼着催眠曲,哄儿子入睡。
“告诉我,现在几点钟了?”琼太太进门时大声问酒吧侍者。
姑娘们领着她走过一个小院子。这时夜色渐渐降临,只听得一声声女人的呻吟,仿佛是女病人或女学生,女犯或修女发出的婉转而脆弱的低语,还有假笑声,责骂声和穿着袜子走路的脚步声。不知是谁从房间里扔出一副纸牌,像扇子似的撒落一地。一个蓬头散发的女人,从鸽子棚似的小门里探出头来,看了一眼散乱的纸牌,仿佛在窥视命中注定的噩运,接着又用手擦了擦沿着苍白面颊淌下的泪珠。
几个嫖客,几乎都是军人,正准备在妓院的客厅里过夜。
“醉春院”大门上的那盏红色电灯,像一只野兽的布满血丝的大眼睛,照耀着门前的大街,把来往的行人和街上的石头都染上了一层不祥的色彩。这里充满着一种洗相片暗室似的神秘气氛。那些被这盏红灯照射过的人,好像得了天花,生怕在脸上留下麻子。他们好像喝了血,不好意思在亮光下抬起头,唯恐别人会看清楚他们的脸。他们从“醉春院”的红光下出来,走到街灯下,沐浴在城市白色的灯光里,或者回到家里明亮的灯光下,往往会产生一种因为照相底片曝了光而深为懊丧的感觉。
琼太太留下来付车钱。另外几个女人亲切地扶着费迪娜下了车,她们像同行姐妹般把她轻轻地推进了“醉春院”。
费迪娜对周围所发生的一切仍然毫无反应,对她来说,除了儿子之外,其他的一切都不存在。她把眼睛和嘴唇闭得更紧,一直把儿子的尸体紧紧贴着自己充满奶汁的双乳。陪她到厨房去的姑娘们,一路上百般解劝她,但是白费口舌,无济于事。
大金牙琼太太和三个年轻女子一路上心里这么揣摩着。马车驶过年久失修的石子路,发出震耳欲聋的隆隆声。马车夫是个一副堂吉诃德派头的西班牙人,他吆喝着鞭打两匹瘦骨伶仃的马,催它们跑得快些,因为他还是个长矛手,过一会儿还得用这两匹马到斗牛场上去做刺牛表演。费迪娜坐在车夫身边,走完了这段短短的路程。这就是歌谣中所唱的,从“新院”到妓院的只有一步之遥的路程。她一路上没有抬过眼皮,一直紧闭双唇,用全身的力气死死抱住自己的儿子,完全忘掉了周围的一切。
厨娘马努埃拉·卡瓦里奥在“醉春院”的煤堆和垃圾箱之间忙碌了许多年;她是个不长胡子、穿着裙子的万能之神。一看见费迪娜进来,这个身材高挑、令人尊敬的厨娘干瘦的脸颊马上气得鼓了起来,这股气一下子又变成一阵数落:
“也许是怕把她儿子吵醒!”
“又添了个贱货!……从哪儿弄来的?……她手里死命抱着的是什么?……”
“没准是害羞吧!”
不知为什么,这三个俏女子竟不敢向老太婆直言,只是做了个手势,一只手放在另一只手上面,像个铁栅关人的样子,意思是说她是从监牢里出来的。
“闭着眼睛,不想看我们!”
“一只……脏母鸡!”老太婆随口骂了一句。等那几个姑娘走了以后,她接着又说道:“依我的心思,根本不给你饭吃,干脆让你吃毒药死了算!这是给你的饭!在这儿……拿去……拿去!……”
“在装聋作哑呢!”
她说着,用烤肉的铁叉在费迪娜背上一连敲了好几下。
两声敲门,犹如两声雷鸣,在牢房里回响。可怜的费迪娜依然蜷缩着身子坐在牢房的角落里,怀里紧抱着她的儿子,闭着眼睛,一动不动,似乎连呼吸都停止了。她心里很明白,但装作什么也没有听见。拉门栓的声音听来很像哭泣,铁锈的门铰链的吱扭声又好似一声长叹,打破了牢房里长时间的沉寂。几个人打开了牢门,连推带拉地把她拖了出来。她紧紧地闭着眼睛,不愿意看见亮光——坟墓里应该是一片漆黑的。她就这样闭着眼,紧搂着她那早已死去的小宝贝,被他们拖出了牢房。她已经成了一头牲口,被人买了去干最下贱的营生。
费迪娜抱着儿子的尸体,滚倒在地上,仍然紧闭双眼,一言不答。她不像原先那样,觉得自己手里抱着的是儿子了。老厨娘一边叫嚷着走来走去,一边不停地划着十字。
看门女人一回来,琼太太便进去和秘书洽谈。老太婆已经跟女监狱长说好了,军法官命令把在押犯费迪娜·德·罗达斯交给琼太太带走,代价是一万比索(关于钱这一点她只字未提)。从此以后,费迪娜就是大金牙琼太太开设的妓院“醉春院”里的人了。
老太婆在厨房里这么来回走动,似乎闻到了一股臭气。她洗完一只碟子,走了回来,忽然不问情由地把费迪娜连踢了几脚,大声喊:
看门女人进去通报,老太婆一声不响地等着。对于上了一定年纪的人们,这里依然能感受到当年修道院的气氛。在改成女牢之前,这里曾经是禁锢情欲的场所。从前是幽闭女人的,现在还是幽闭女人的。高大的围墙里,像来回飞翔的鸽子一样,回响过修女们甜蜜的说话声。虽然白色的百合花已经没有,但是洒在庭院里的亮光还是那样皎洁、柔和而又令人喜悦,只是摆放在十字架和蜘蛛网下面的各种刑具,取代了苦行者的斋戒和粗毛衣服。
“是她手里的烂东西在发臭!来人,快把她撵出去!快把她弄走!我不让她留在这里!”
“那就劳你驾,对他说一声,能否见我,我给他捎来了一道上面的命令,很急。”
琼太太听见老太婆的叫嚷,便走了进来。于是两个老太婆一左一右,像是把树枝从树干上折断一样,用力掰开了这个可怜女人的双手。她意识到有人要夺走她的儿子,连忙睁开眼睛,发出一声哀号,一头栽倒在地。
“在,琼太太,他刚来。”
“是孩子身上发臭!他已经死了!真可怕!……”马努埃拉太太大声叫着。大金牙惊吓得一时说不出话。当窑姐们都拥到厨房里来时,她连忙跑出去打电话报告当局。姑娘们都想看看和吻吻这个孩子,大家你争我夺地抱着吻着,吻了一遍又一遍。这个已经腐烂发臭的孩子尸体的皱脸,涂满了窑姐们的口水。接着,大家都放声大哭,为孩子守灵。法尔范少校出面向警察局申请了殡葬许可证。人们腾出一间最宽敞、最漂亮的房间,还焚烧了香料,驱散壁毯上残留的陈年精液的腥味。马努埃拉太太在厨房里熬了一桶沥青,把一只小木箱油成了一只黑色的小棺材,把这个像中国人做酱油用的面曲那样发黄的干尸用细麻布包好,放了进去,周围还放满了花朵。
“喂,钦塔,秘书在吗?……”老太婆问看门女人。
这天夜里,大家都好像死了自己的亲儿子一样,点起四支蜡烛。房间里弥漫着一股玉米饼、烧酒、腐肉、烟头和尿臭的混合气味。一个喝得半醉的女人,胸前露出一只乳房,嘴里叼着一支雪茄,一边大口地吸着烟,一边眼泪纵横地哭着唱道:
其他在前厅等候的人却无人答理。
快睡吧,我的小宝宝!
四个人一起走进“新院”,看门女人满脸堆笑,迎上前来。
圆圆的脑袋像倭瓜。
“那当然,就在这儿等着。”老太婆答道。
你要是不肯乖乖睡,
“是不是让车子等着,琼太太?”三个俏女子中最年轻的一个问道,故意提高了尖细的嗓门,好像要让这寂静无人的街上的每块石头都能听得见她的声音。
大灰狼会来把你吃掉!
一辆马车在“新院”门前停住,车里走下三个年轻女子和一个胖得足有两人宽的老太婆。从她们的装束不难看出,她们是干什么营生的。年轻女子穿着颜色鲜艳的花布衣裙,大红袜子,后跟高得出奇的黄皮鞋,裙子短到膝盖以上,露出一截又长又脏的衬裙花边,衬衣的领口几乎直开到肚脐眼,梳着路易十五式的发型,一绺绺油光发亮的鬈发披在肩头,两端还拴着绿的或黄的缎带,面颊上胭脂涂得通红,活像妓院门口的红色电灯。老太婆穿着黑色衣裙,披着一块紫色大头巾,肥胖的手上戴着几只闪闪发亮的钻戒,她扶着车子的挡泥板,吃力地下了车。
快睡吧,我的小心肝!
傍晚时分快到。阵雨过后的柏树林散发着清香。燕子在低空飞绕,一弯新月已升上树梢。但是街道依然沐浴着夕阳的余晖,到处是熙熙攘攘的学生。这些年幼的生命像潮水般从学校涌到了街上。有的孩子一面走路一面游戏,像一群无头苍蝇似的来回奔跑。另一些在围观两个顽童打架,他们像一对公鸡似的斗得难分难解,一个流着鼻血,另一个则满脸的眼泪和鼻涕。有几个恶作剧的孩子乒乒乓乓地敲了一阵别人家的门,拔腿就跑。一群孩子团团围住了卖甜食的小摊,像秋风扫落叶似的把那些可口的甜饼干、椰子糖、杏仁酥、鸡蛋糕吃得精光。另一群则像海盗那样袭击了水果摊,等他们离开时,只剩下几只底朝天的空筐子,犹如洗劫一空的货船。走在最后的那群孩子,有的在倒腾小玩意儿,有的在相互交换邮票,有的则在抽香烟,个个装出一副大人的模样。
妈妈的活儿忙不完,
坟墓是不会亲吻死者的,所以她也不应该亲吻儿子;坟墓是紧紧裹住死者的,就像她紧紧地搂抱着儿子一样。坟墓宛如充满亲情的紧身衣,牢牢地箍紧死尸,让它静静地、一动不动地躺着,忍受蛆虫的吞噬和肌体腐烂的煎熬。门缝里透进来的那一丝亮光已激不起她丝毫兴趣。亮光像蝎子似的渐渐爬上了墙壁。这是用白骨垒成的墙……上面布满了淫秽下流的图画。费迪娜闭上了眼睛——坟墓里面就该是一片漆黑的。她一声不响,也不愿发出一声呻吟——坟墓外面就该是寂静无声的。
先要给你洗尿布,
泪水从她木然的脸上簌簌滚落。她哭得快要昏迷,完全忘记了还关在监牢里的丈夫(人们威胁她说,她要是不肯招供,就要把她丈夫活活饿死),完全不顾自己肉体上的痛苦(生石灰烧伤的双手和胸脯,红肿的眼睛和鞭痕累累的脊背),更不为自己那无人看管的店铺操心。她把一切都置之度外,她已经麻木不仁了。等到眼泪流干,再也哭不出来时,她忽然发觉自己可以成为儿子的坟墓,让儿子重新回到自己的肚子里,这样,她就可以永远陪伴儿子长眠。这种突如其来的喜悦,使她一时间忘却了那无限的痛苦。做儿子坟墓的念头,使她像服了镇静剂那样平静下来。在神圣的东方,妇女们就是怀着像她那样的喜悦心情去为丈夫殉葬的。不,她的喜悦心情还超过了那些东方的节妇,因为她不是去和儿子同墓合葬,而是要成为儿子的活的坟墓,成为他永恒的摇篮。在慈母的怀抱里,母子两人相偎相依,等待着在约萨法特山谷相会(1)。她顾不得擦干眼泪,连忙理了理自己的头发,好像要准备过节一样。她蜷缩在地牢的角落里,把儿子的尸体放在腿上,紧紧地贴在自己胸前。
还要给你做身新衣裳。
孩子的小脸满是皱纹,像是刚愈合的伤疤,眼睛的四周有两个黑圈,嘴唇发紫,看上去不像是个好几个月的孩子,倒像是个刚出生的婴儿。她很快又把孩子从光亮处移开,紧紧搂在怀里,贴在被奶汁胀得发痛的乳房上。她一面啜泣,一面含糊不清地抱怨上帝没有怜悯她。有一会儿功夫,她的心脏几乎停止了跳动,她像一个垂死的人在弥留之际发出一声声叹息那样,喃喃地吐出几个字:“儿……子!……儿……子!……儿……子!……”
(1)约萨法特山谷在巴勒斯坦境内,根据基督教的说法,最后审判之日,亡人都在那里相会。
她的儿子已经离开了人间……就像所有生活中惨遭不幸的人一样,费迪娜的神志开始模糊,动作像木偶那样迟钝而呆板,她举起儿子轻得像干树皮一样的尸体,贴在自己发烧的脸上,吻了又吻,摸了又摸。她看到门缝底下透进一束淡黄色的亮光,便立即跪在地上,挨近这道从门缝里射进来的晨光,想好好看看她的小宝贝的遗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