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早晨我们分手时,她还为了我对她说的那些话大哭了一场,这有什么办法呢!……有些话听起来难以置信,一旦发现竟是事实时,我们往往会哭,不是因为高兴,就是因为伤心……”
卡米拉感到一阵头晕,仿佛觉得自己远离了这群俗不可耐的家伙,一下子坠进了一个寂静无声的世界。她想喊叫,又怕招来麻烦,不喊,又怕自己会昏厥过去。她终于喊了一声……她感到浑身冰凉,仿佛披着一层死鸟的羽毛。老板娘闻声进来,忙问:“你怎么啦?”只见她脸色铁青,两臂僵硬得像木棍,牙关咬紧,眼皮下垂。她急忙冲出来,在柜台上抓起一只酒瓶,喝了一大口烧酒,含在嘴里,喷在卡米拉的脸上。她又愁又急,连顾客们什么时候走了都不知道。她连声祷告,祈求奇金基拉圣母和列位圣徒,千万别让这位姑娘死在这里。
卡拉·德·安赫尔躺在床上这样想着,他似睡非睡,似醒非醒,满腔柔情,无处可以寄托。他渐渐地睡着了,顺着自己的思绪做起梦来,仿佛自己的躯体如同呼出的温暖鼻息那样,无形无影,在虚无飘渺中浮动……
“……我相信你的话!你说得一点也不错,情况就是这样:我的叔父们拒绝了我爸爸的要求。他们还对你说,无论怎样,他们也不想在他们的家里见到我!”卡米拉躺在玛莎夸塔的床上,心里默默想道。她感到腰酸背痛,浑身无力。这间卧室与前面的酒铺只隔着一道旧木板、粗麻布和草席子做成的薄墙,她可以清清楚楚地听到外面的几个酒客,一边喝酒一边在议论当天的新闻:将军逃逸,女儿被劫,总统亲信手段高明……酒馆老板娘装出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其实他们讲的这些马路新闻她都听进耳朵里,一句也没有漏掉……
他恍惚看见卡米拉的身躯正在坠向虚空,她身材苗条,楚楚动人,但又冷酷得犹如墓地的十字架……
“可怜的姑娘,你敲吧,使劲地敲吧!他们不会来开门的……这是些畜生,没心肝的骡子!他们要是出来开门,我非啐他们一脸唾沫不可!就像二加三等于五……再加五就是十……十加九等于十九那样肯定。我非啐他们一脸唾沫不可!她刚开始敲门时还精神抖擞,到后来就精疲力竭,敲不动了,简直像举着沉重的铁镐在刨地……那不是在敲门,而是在给自己挖掘坟墓……等她明白了这是怎么回事,她是多么失望!……我明天去看她……我可以……借口告诉她关于她父亲的消息,我可以……嗯……今天要是能打听到什么消息就好了……这样,我就可以……但是也许她不会相信我的话了……”
凌驾于现实之上、主宰着虚幻之海的梦神把他收留在一条船上。几双无形的手把他从饿虎扑食般的海浪中拯救了出来,从无情事实的狼嘴里拯救了出来。
他觉得有无数只蚂蚁在他的肩膀和胳膊之间爬上爬下……他的前臂抽起筋来……他的手仿佛变成了一股喷涌的水柱,无数根手指组成的水柱……成千上万只手指甲纷纷落到地面。
“这是谁呀?”梦神问。
慢慢地,慢慢地……
“米盖尔·卡拉·德·安赫尔……”几个无形的汉子回答道。他们的手好像从幽暗处喷出的白雾,虚无飘渺,难以捉摸。
他从床单下伸出一只胳膊,枕在脑后。堂胡安·卡纳莱斯穿着一身羽饰服装,就在他的前额上踱来踱去,手里摇晃着印有四个红心标志的建筑师的执照,像玩弄响板似的发出“啪啪”的声音。胡蒂丝太太端坐在他的后脑壳上,肥大的胸脯几乎快要把金属线织成的紧身胸衣撑破了,古典式发髻上插着一把马德里妇女爱用的大梳子,越发显得丑陋不堪。脑后枕着的那条胳膊发麻了,他便慢慢地把胳膊伸直,那么小心翼翼,好像在掀开一件里面藏着蝎子的衣服。
“把他带到……”梦神迟疑了一下,“堕入情网的男子们的那条船上去吧,那些人已经失去了爱别人的希望,只好等别人去爱他们了。”
他不由自主地侧耳倾听女仆在念堂霍阿金·塞隆的讣告。
于是,梦神手下的人奉了主子之命,把他带到那条船上去。他们沿着虚幻之路走着,一条在生活的日常琐事上面蒙上了一层薄薄尘埃的虚幻之路。忽然一声巨响,一只魔爪把他从这些人的手里抓了回来……
“霍阿金·塞隆先生昨夜寿终正寝。兹定于今日下午四时发引,在中央公墓举行葬礼,恭请陪同执引,并做祈祷,以慰亡灵。遗孀暨子女亲属谨启。丧宅卡罗塞罗胡同。”
……他躺在自己床上……
“是这里,不过请你不必进来,他大概已经睡着了。请到这边来,放在他的书桌上就行。”
……旁边站着家里的女仆……
有人来送讣告。
不,这次不是送讣告的,是一个小男孩。卡拉·德·安赫尔揉了揉眼睛,惊慌地抬起头来。离他床前两步远的地方站着一个气喘吁吁的小男孩,半天也说不出话来,过了好一会儿才说道:
“……谁在敲门?……什么事?……”
“……是这样……开酒馆的……那位太太……打……打发我来……告诉你……请你赶快去……小姐病……病得很……厉害……”
他缩成一团,两臂紧紧夹在屈起的双腿之间,脑袋深深埋在枕头里,期望脑海里瞬息万变、波涛起伏的思潮暂时平静下来。冰凉的床单虽然使他感到很不舒服,但却能暂时平息一下他那脱缰之马般的思绪。过了一会儿,不舒适的床单也不再能起到镇静思想的作用了,于是他又将两腿伸直,把脚伸出被单,靠在床架的铜栏杆上。接着,他慢慢地睁开眼睛,好像上下睫毛之间撕开了一条纤细的缝。他觉得自己的眼睛似乎成了天花板上的两个通风口,他的身子也随着悬挂在房顶上,轻飘飘的,全身的骨头都变得酥软无力,脑袋也成了一团面糊……一只像棉絮般又白又软的纤手在黑暗中敲着门环……这是一个患梦游症的女人棉絮般的手……每幢房屋如果是一棵树,那么城市就成了挂满门环的树林……那只温柔的手在敲门环时,敲门声宛如秋风吹动树叶……树叶纷纷落下,门却像树干般的巍然不动……她除了敲门之外,别无他法;屋里的人只要肯开门……只是举手之劳,但是他们却不肯开门。应该把门敲破才好!敲吧,使劲敲吧,把门敲破才好!敲吧,使劲敲吧,可是没有敲开,把门敲破才好!……
这位总统亲信即便是听说总统先生病危,也不至于这么快地穿好衣服。他从衣架上随手抓起一顶帽子往头上一戴,鞋带也来不及系,领带也没有打好,拔腿就往外跑……
“也许‘悲伤之夜’那棵老树上的叶子也都为我感到痛苦了吧(1)。哎哟,我的头好痛呀!”外面传来刺耳的敲钟声,吵得他头痛脑涨……“我过去从来没有……”不知是哪家邻居在开留声机,“我过去从来没有听见过,也不知道谁家有留声机,今天还是第一次注意到。后面那家邻居养着一条狗,而且还可能是两条。但这家邻居的留声机显然只有一架。旁边是这家邻居留声机的喇叭在大声唱着,后面是那家邻居的两条听得懂主人招呼的狗在叫个不停,我的家夹在两家中间,吵得我头脑发涨,算我倒霉!……邻居之间就是这样,无论是近邻还是远邻。有了邻居就有这些坏处。这些人饱食终日,无所事事,只知道听听留声机,要不就是东家长,西家短,背后说别人的坏话。我猜得出,他们会说我些什么,准是在议论我们这两个倒霉的人。关于我,他们爱说什么就说什么,我不在乎;可是关于她……我要是打听到有谁说她半句坏话,我就要把他们打成‘自由青年团’的成员。我警告过他们好多次了;这一回,这一回我可要说到做到。要让他们吃点苦头才行!不过也许拿他们没有办法,两个都是油头光棍。我听说他们到处在散布:‘半夜三更他把这个可怜的姑娘抢了出来,拖到一个拉皮条女人开的酒馆里,奸污了她,便衣警察把守着门,谁也不准走近!’而且这些该死的畜生还会想象:我扯掉她的衣裙,让她一丝不挂,她是怎么像一只陷入罗网的小鸟那样浑身哆嗦,挣扎得羽毛飞扬。他们还会说,我糟蹋了她,事先都不抚爱一下,闭上了眼睛,活像一个强奸犯或喝了泻药的人。可是假使他们知道事情并非如此,而我现在还在为自己当时的正人君子行为而后悔不已,他们该说些什么呢?如果他们意识到,他们所说的事全是捕风捉影,无中生有,他们又该说些什么呢?说不定是他们自己在对她想入非非!他们自己多么想把她剥光衣服,去干他们所谓我干过的事。对这两个坏蛋,说他们是‘自由青年团’,未免太便宜了他们,还得想个更厉害的办法,惩罚他们。啊,有一个理想的办法了!这两个家伙都是单身汉——他们确实是两条光棍!——那就给他们物色两个干那一行的娘儿们。我知道正好有两个刚被总统先生派过用场的女人。嗯,就找这两个,就找这两个。不过,其中有一个已经大肚子。那有什么关系,肚子大了更好。只要总统先生发话,管什么大肚子不大肚子……他们不敢不娶,不敢不娶……”
“那又是谁呀?”梦神问道。他的手下人刚从生活的浊流中打捞起一朵行将枯萎的玫瑰花。
他感到床单好像变成了女人的长裙,而且是浸透了汗水的长裙,裹在身上难以忍受。
“卡米拉·卡纳莱斯……”手下人答道。
他跷起脚趾,用脚跟着地,免得脚掌碰着冰冷的水泥地,一步一步地走到椅子旁,把上衣挂在椅背上,然后,又怕冷着,像只鹭鸶那样用一只脚连纵带跳地跑回床边,嘣的一声倒在床上。总算脱离了这凉得要命的地面。他脱下裤子,用力一甩,两条裤腿悬空挂着,仿佛一只巨大钟表上的指针在跳动。这哪里是什么水泥地面,简直像冰块。真可怕!这不是普通的冰块,而是撒了盐的冰块,眼泪结成的冰块。他跳到床上,好像从冰山上跳上了救生船。他希望从发生的一切事情中解脱出来。他倒在床上,仿佛感到自己置身在一个岛上,一个白色的小岛,四周都是阴影和各种凝滞的、迷雾一般模糊的事物。但愿能够忘掉一切,安然入睡,连自己也不复存在。别再像拆卸机器零件似的反复推理和揣摩了。让尽人皆知的常识也统统见鬼去吧!最好还是进入梦乡,停止思索。这种甜蜜的酣睡开初是蓝色的,虽然往往又像是绿色的,最后却变成黑色;它从眼睛里渗入,逐渐扩散到全身各个部分,直到完全沉睡过去。啊,这就是愿望!人们的愿望有时能够实现,有时不能够实现。愿望就像一只金色的夜莺,我们可以用十指做成的笼子把它关在里面。他多么想睡个囫囵觉,不受那些穿过镜子而来、冲出鼻孔而去的梦魇的干扰,好好养精蓄锐,他希望就像往常那样地安详入眠。但是,他很快意识到,这时安眠对他来说高不可攀,比天花板还要高。此时照耀着他家的是白昼,一个过不完的白昼。他趴着睡,睡不着。侧身向左边睡,希望心能平静下来,不成功。侧身向右边睡,同样睡不着。许多个小时过去了,他仍然辗转反侧,无法成眠,以往那种没有相思烦恼安然入睡的时光已离得很远了。本能在责备他,怪自己没有用强迫手段占有卡米拉,致使现在这样坐卧不安。人生中的阴暗面,有时会把人逼得走投无路,但愿一死以求解脱。“我算是完了!”……他自言自语道,内心感到全身都在战栗。他用一只脚碰了碰另一只脚。他感到自己与吊在十字架上的耶稣相比,只差没有钉上钉子了。“不知为什么,醉汉走起路来很像吊死的人,”他心想,“不知为什么,上吊的人断气前双脚乱动,或在断气后被风吹得晃晃悠悠,又很像醉汉。”他的本能在责备自己,醉汉有勃起的刹那……上绞刑架的人也有阳举的瞬间……而你呀,卡拉·德·安赫尔,有的只是公火鸡头上的垂肉!……“在性欲这本账上,连牲口都计算得分毫不差。”他继续想道,“我们生孩子,不过是像在墓地里撒尿。最后审判的号角一响,一切都宣告结束了……一把黄金的剪刀就会剪断这绵绵不绝的子嗣。我们这些男人就像是猪肠子,专等那魔鬼屠户用肉糜填塞,做成灌肠。我却克制了自己的欲念,放过了卡米拉,使自己生命的一部分没有得到充实,因此落到这个地步,深深地感到空虚、不安、愤恨和痛苦。男人只有用女人——肉糜——把自己填塞成灌肠才能感到心满意足。这有多么庸俗!”
“好吧,如果还有空位子的话,那就把她送到那条堕入情网的薄命女子们的船上去吧……”
“该睡觉了!”他在床边自言自语地重复道。这时他已脱掉鞋子和袜子,衬衣敞着胸,正在解裤子。“哎呀,真蠢!外衣还没有脱呢!”
“大夫,你看怎么样?”卡拉·德·安赫尔说话的声调有点像一位慈爱的父亲。卡米拉的病情十分凶险。
他还没有脱下衬衣,就把房里的窗帘拉上。他需要睡觉,或者说,至少要把卧室布置成已经不是白天的样子,这一天过得实在懊恼,哪天也没有这样懊恼过。
“我看,体温还会升高。这是肺炎的症状……”
他使劲一拉,衬衣扣子全都掉了下来。他一把撕开了衣服的前胸,仿佛把胸膛也撕成了两半。原来女仆们已经把各种有关他谈情说爱的街谈巷议不厌其详地讲给了他听。有些男人之所以不愿意结婚,就是为了避免家里有个女人整天唠叨外面听来的闲话——这些闲话总是把男人说得一无是处——而且唠叨起来,就像那些死啃书本的女学生在考试前背诵课文一样,一遍又一遍地叨叨个没完。可是,像卡拉·德·安赫尔这样的单身汉,结果也从女仆嘴里听到了这类风言风语。
(1)1520年7月1日夜晚,西班牙征服者柯尔特斯率领的军队遭到墨西哥印第安人的围攻,伤亡惨重,史称“悲伤之夜”。
卡拉·德·安赫尔怒气冲冲地一把扯下了脖子上的硬领和领带。“在背后议论别人事情的人,最愚蠢不过。”他心里在想,“别人的事与你有什么相干!……多管闲事!……背后的非议往往是尖酸刻薄的诽谤,隐善扬恶,添枝加叶。这些人都是口蜜腹剑,表面上装得亲热,把听到的事都告诉你,表示友好和同情,实际上是用刷子刷你的烂疮疤。这类隐晦的指责无异用软刀子扎人……连自己家里的女仆们也都这样!让这些可恶的流言蜚语统统见鬼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