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没有年龄?”
“没有年龄。”
“我自己也不知道几岁;如果非得要有年龄,就写三十五岁好了!”
“年龄?”
“杀死佩莱莱的事,你知道些什么?”
“合伙杀人。”
军法官突然提出了这个问题,两只眼睛直盯着犯人的眼睛。但是出乎他的意料,他的问话并没有在犯人的心里引起任何反响。巴斯克斯镇定若素,差点要得意地搓起手来,说道:
“犯的什么罪?”
“关于杀死佩莱莱一事,就我所知,杀死他的就是本人。”为了表示他说得确切无误,还把手放到胸前,加强了语气重复说:“就是本人!……”
“被捕过。”
“怎么,你以为这是儿戏吗?”军法官喊了起来,“你难道连杀人要偿命都不懂吗?……”
“被捕过吗?”
“也许是吧……”
“公职人员呗!……”
“什么也许是吧?”
“这是什么意思?”
军法官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巴斯克斯泰然自若的神气,尖细刺耳的嗓音,锐利逼人的目光,弄得他心慌意乱,手足无措。为了赢得一点时间考虑对策,他转过身子对录事说道:
“一辈子当差混饭……”
“你写上……”
“老老实实地回答问题!什么职业,干什么的?”
接着,又用颤抖的声音说道:
“一辈子打光棍!”
“你写上:卢西奥·巴斯克斯供认,是他杀死了佩莱莱,赫纳罗·罗达斯是帮凶。”
“已婚还是单身?”
“已经写上了。”录事含糊地答道。
“怎么可能呢!我是首都人!”
“据我看,”卢西奥依然那样镇定自若,而且还带着几分挖苦的口气,气得军法官差点把自己的嘴唇咬出血来,“法官大人对案情了解得并不很多!这算什么供认?显而易见,为了这么一个傻瓜蛋,我本来是犯不着沾污双手的……”
“是监狱吗?”
“放规矩点,这里是法庭,小心敲碎你的脑袋!”
“此地……”
“我认为,我跟你说的话恰如其分;我是说,我并不是因为乐意杀人才费神干掉这家伙的,我是执行总统先生的亲笔手谕……”
“哪里人?”
“住口!你这骗子!嘿!……你说得好轻巧!……”
“卢西奥·巴斯克斯。”
军法官的话还没有说完,看守们像拖着一捆破布似的把罗达斯架了进来,他此时的模样活像蒙难的耶稣。
“姓名?”
“打了多少下?”军法官问典狱长。典狱长脖子上挂着一条猴子尾巴似的皮鞭,正在朝着录事微笑。
巴斯克斯尽管觉得这里都是自己人,但是心里毕竟有些不踏实,尤其是听了刚才这句话,更加感到情况不妙。协助放跑卡纳莱斯将军,这非同小可!虽说并非故意,而是受骗上当,但是毕竟情节严重。
“二百!”
“对付这种人决不能客气!这种人就是欠揍,欠揍!”
“嗯……”
另一名罪犯卢西奥·巴斯克斯带进来时,军法官还在大骂罗达斯。
录事见军法官有点为难,便出来帮腔。
罗达斯还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抬起头看了看这群赤着双脚的警察。他们正在一旁等着。他看到这些人面色平静,若无其事,没有一点惊异的神态,更加莫名其妙。录事抬起雀斑脸,毫无表情地望着他。典狱长对军法官说了几句话,军法官也对典狱长说了几句话。罗达斯却一句都没有听进去,他不知道他们要干什么。可是,等到典狱长大喝一声,命令他到隔壁一间拱形屋顶的大屋子里去,还顺手把他猛力一推,他才恍然大悟,吓得屁滚尿流。
“依我说,还得给他二百下……”他含含糊糊地嘟哝了一句,似乎存心不叫别人听清楚。
军法官发命令时,丝毫没有改变声调,神情很像一个银行经理在吩咐出纳员给客户支付二百比索。
军法官接受了这个建议。
“典狱长,把这人拉下去打二百棍!……”
“对,典狱长,你再给他二百下,我还要继续审问这个混蛋。”
佩莱莱冷冰冰的目光重又浮现在罗达斯的眼前。军法官不动声色地坐在那里,轻轻按了一下电铃。一阵脚步声,一群看守,在典狱长带领下进了门。
“哼,你自己才是混蛋呢,脸皮厚得像自行车坐垫!”巴斯克斯心里想道。
“结果,你猜怎么着,他根本没有替我谋到便衣警察的差使。我说,既然没成,也就算了。于是……噢,我想起来了!是他付的酒钱。于是,我们两人一起出来,又朝教堂门廊走去。卢西奥对我说,他要到那里去值勤,守候一个患狂犬病的哑巴。走了一段路,他又对我说,他奉命要干掉这个人。我对他说,真要是动起手来,我就开溜。于是,我们继续朝门廊那边走去。快要到那里的时候,我稍落在他的后面。他不慌不忙地一步一步跨过马路,快到教堂门前时,突然飞快地向前跑去。我紧跟在他后面,以为有人来抓我们。不料……巴斯克斯从墙脚边拖出一团黑糊糊的东西,原来就是那个哑巴。哑巴发觉被人抓住,像被一垛墙倒下来压住了一样,没命地叫喊。巴斯克斯掏出手枪,二话没说,对准他“砰”地一枪,接着又是一枪……哎啊,老爷,我可没有过错!千万别把我牵连进去,不是我打死他的!我只不过是为了谋工作,老爷……你看,竟然闹出了这么大的乱子……早知道这样,我还不如老老实实干我的木匠呐!……唉,谁叫我鬼迷心窍,想当什么警察!……”
看守们又把那个折磨得半死不活的人拖了出去,典狱长在后面紧跟着。他们在行刑室的一角把罗达斯面朝下按倒在一张刑凳上,四个人按住手脚,另外几个则举鞭抽打,典狱长在一旁记数。最初几鞭抽下去,罗达斯还挣扎一下,但是后来没有了力气,不再像第一回挨打时那样扭动身子大声叫痛了。柔韧而微湿的绿黄色皮鞭上沾满了从刚要愈合的伤口里抽打出来的血块。他渐渐失去了疼痛的感觉,喊叫声低下去了,像垂死的野兽似的发出几声最后的低低的哀吟。他的脸紧贴在刑凳上,已经喊不出声音,只是偶尔抽搐一下,满头乱发散落了下来。他那痛苦的呻吟和看守们的喘气混成一片。看守们要是不使劲狠抽,自己就要受到典狱长的鞭打。
“对,对,就这么讲下去……”军法官一面表示赞许,一面回头朝那个正在记录犯人口供的雀斑脸录事看了一眼。
“卢西奥·巴斯克斯!你以为,随便什么人犯了罪只要说一声奉总统先生之命,就可以逍遥法外了?你说得真轻松!总统先生没有疯,他怎么会下这样的命令?你拿得出书面材料证明你是奉他之命用这样卑鄙凶狠的手段杀死了这个可怜虫吗?”
“事情是这样的……就在那天夜里,想必你已经知道是什么时候。那天夜里,我跟卢西奥·巴斯克斯约好在大教堂附近中国人开铺子的地方见面。我呢,老爷,想谋个差事做做。那个卢西奥跟我说过,他可以介绍我进便衣警察局当差。我们在约好的地点碰了头,打过招呼,说了几句闲话。他请我上小酒馆去喝一杯。酒馆就在三军广场那里,名叫‘醒狮酒家’。可是进了酒馆,酒一下肚,就两杯,三杯,四杯,五杯,喝个没完没了……”
巴斯克斯的脸色一下子变得煞白,一时间找不出话来回答,只好把索索发抖的双手伸进了裤袋。
“别担心,小伙子!”
“现在你该懂得了吧,在法庭上,说话要有真凭实据,否则,我们怎么结案呢?你说的那道命令在哪里呀?”
他一面哀求,一面扭动身子,好像要躲开一场飞来横祸。
“是这样的,命令现在已经不在我手里,我把它交回去了。总统先生应当了解这一切。”
“啊,千万别把我牵连进去,我害怕!”
“怎么一回事?你为什么把命令交回去?”
“你不用害怕,小伙子!法律对那些怙恶不悛的罪犯才严惩不贷,对你这样的小青年……你放心吧,说实话就是了!”
“因为命令上注明,办完事立即签字交回!他不让我留在手里,不是这样吗?……我认为……你应该懂得这个道理……”
“啊,老爷,看在上帝面上,别把我牵连进去!啊,老爷!啊,请别把我牵连进去!我把真实情况全都告诉你,但是求求你,老爷,千万别把我牵连进去!”
“够了!不用多废话了!你竟敢吓唬我!抬出总统来吓人!你这个强盗,我可不是小娃娃,我才不信你这一套鬼话!口说无凭,不足为证,除非法律规定的特殊情况,那也只限于警察的口头证词可以呈堂作证。不过这里不是在上刑法课……够了……够了,我说够了……”
“对,你就说说是怎么回事……”
“你要是不愿相信我说的话,那你去问他自己好了,也许他的话你会相信。难道你忘了,乞丐们招供的时候,我和你不都在场吗?……”
“事情是这样的……”赫纳罗连忙接嘴,可是又停住了没有往下说,像是被自己要说的话吓住了似的。
“住嘴!再说下去我就给你一顿棍子!……我是会去问总统先生的!……老实对你说吧,巴斯克斯,你知道的事未免太多了,小心你的脑袋!”
“小伙子,”他沉默了好一会才开口说话;这种沉默本身就是一种责备。“我一切都知道了,现在传你来问话,只不过要听你亲口讲讲,天主堂门廊下的那个乞丐到底是怎么死的……”
军法官的这几句话,好像断头台上的铡刀,一下子让卢西奥的头垂了下来。窗外,刮起了一阵狂风。
赫纳罗·罗达斯垂头丧气地站在军法官的面前,听候审讯,他那双泪汪汪的眼睛,始终摆脱不掉佩莱莱临死时可怕的眼神给他留下的印象。家中惨遭不幸,自己身陷囹圄,使他这个大男人精神上受到了极大的打击。军法官叫人取下他的手铐,像呼唤一个仆役似的把他叫到跟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