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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 叩门声声

想要登天也容易,

“非……常……感……谢……我是……说……非……常……感……谢!”醉汉斜靠在墙角上,断断续续地说道。过了一会儿,等他们两人走开后,他也提起邮袋走了,嘴里唱着;

得有两架好扶梯,

他们往前走着。卡米拉一步一回头——还没有放弃最后为她开门的希望——而卡拉·德·安赫尔则脸色阴沉,默不作声。堂胡安·卡纳莱斯,等着瞧吧,你欺人太甚,决不会有好报!他们越走越远,但是还听得见汪汪的狗叫声。很快,一切希望都破灭了,连狗叫声也听不见了。他们走到铸币厂前面,遇到了一个醉醺醺的邮差。这个人像睡着了一样,把信件撒得满街,自己还不知道,走起路来东倒西歪,几乎连步子都迈不开。他不时举起双臂,发出格格的笑声,活像母鸡在叫。嘴角流下的一道道口水,挂到制服的铜扣子上。卡米拉和卡拉·德·安赫尔不约而同地走上前去,捡起了地上的信件,替他装进邮袋,提醒他别再乱丢。

一架大一点,

“那么,走吧……”她说着,泪如雨下,“这里,他们是不愿意给我开门了……”

一架小一点!

“你说上哪儿就上哪儿……”

他半像唱歌,半像自语,换了一个曲调继续唱道:

“请你陪我上另外几个叔叔家去。你看行吗,我们先去找路易斯叔叔。”

登天,登天,登天,

街道上弥漫着浓浓的夜雾,像是涂抹着一层厚厚的奶油,呈现出龙舌兰汁的颜色,散发着马齿苋的气息。

圣母要登天;

她放下门环,走下台阶,仔细看了看这幢房子的正面。没有弄错,这就是她叔叔胡安的家。“胡安·卡纳莱斯,建筑师”,大门的铜牌上写得清清楚楚。于是,她像孩子似的放声大哭,泪如泉涌,原来卡拉·德·安赫尔走出“杜斯特普”酒馆时对她说的话全都是真的。虽然这是千真万确的事实,但她还是不愿意相信。

登天,登天,登天,

“你没有听见有人开窗了吗?是真的开窗了?怎么不来开门呢?难道……我们走错了人家……真要是敲错了门,那才滑稽可笑哩!”

登上她的极乐世界!

童年时候,有多少次她在这扇门前嬉戏玩耍!有多少次当她爸爸和胡安叔叔临别前没完没了地谈事时,她兴致勃勃地站在这里眺望蓝天之下邻舍栉比鳞次的屋檐!

“只要圣约翰的手指头这么点一下,我,嗝儿……嗝儿……古梅尔辛多·索拉莱斯,就不用再当穷邮差啰!就不用再当穷邮差啰!……”

一扇窗户嘎吱一声打开了,好像还听到了说话的声音。她顿时感到一股暖流传遍全身。感谢上帝,总算有人出来开门了!多么高兴呀,马上就要离开这个男人的身边。他那双猫儿似的黑眼睛闪烁着鬼火样的磷光。这是个讨人厌的家伙,别看他长得像天使一样英俊!就在这一会儿功夫,隔着一道门的两个迥然不同的世界——家里的世界和街上的世界——像两颗无光的天体似的就要互相接触了。在家里,可以不当着外人吃饭,安安静静地吃的面包特别香甜,而且增长智慧;在家里,可以充分享有社会公德赋予的安全感;在家里,可以尽情享受天伦之乐,就像那张全家福照片上见到的那样:爸爸精心地打着蝴蝶领结,妈妈戴着她最漂亮的首饰,孩子们头发梳得平整光滑,还洒上了正宗的花露香水。而街上却不是这样,那是一个动荡不安、尔虞我诈的世界,一切都虚假得犹如镜花水月,肮脏得好像公共污水池。

接着又唱了起来:

依然是同样的回答:一片狗吠声。她无法理解,她究竟做了什么对不起他们的事,以至于把她拒绝于家门之外?她重又敲起门来;她每敲一下,就寄托一线希望。如果他们存心让她流落街头,她该怎么办?她一想到这一点,浑身都木了。于是她又敲着,敲着。她满腔愤恨地敲着门,好像在用锤子敲打敌人的脑壳。她感到两腿沉重,嘴里发苦,舌头麻木,由于恐惧,牙齿也在格格作响。

等我一命归天,

不知怎的,她猛然间意识到,卡拉·德·安赫尔对她讲的关于胡安叔叔的话全都是真的。她焦急得喘不过气,于是一遍又一遍地使劲敲门。咚,咚,咚!她抓住了门环不放……咚,咚,咚,咚,咚,咚!这决不可能!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谁来将我安葬,

……二十六,二十七,二十八,二十九,三十……三十一,三十二,三十三,三十四……三十五——她害怕数到五十——三十六……三十七,三十八……

只有善良的修女,

“没有人出来!”

肯发慈悲之心!

卡米拉为了消磨时间,心里默默数着: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十一,十二,十三,十四,十五,十六,十七,十八,十九,二十,二十一,二十二,二十三……二十四……二十五……

“唉,哎呀呀!你白活了一辈子!你白活了一辈子!”

“我们再等一会儿,看他们出不出来……”

他踉踉跄跄地走着,消失在夜雾之中。这个人五短身材,却长了个特大脑袋,身上的制服又肥又大,头上的帽子却显得太小。

“你只管敲门就是。敲吧,敲吧,别管我!”

此时此刻,堂胡安·卡纳莱斯正费尽力气设法和他的兄弟何塞·安东尼奥通电话。可是电话总局怎么也不答理,只听得一阵阵令人心烦的嘟嘟声。最后总算打通了,对方的声音微弱得像是从阴间地府传来的。他要求接通堂何塞·安东尼奥·卡纳莱斯家的电话,出乎意外,话筒里立即传来他哥哥的声音。

“你没有事吧?”

“……是,是,我是胡安……我以为你没有听出我的声音……嗯,你想想看……她跟那个家伙在一起,是的……那还用说,那还用说……当然……是的,是的……你说什么?……没有没有,我们没有给她开门!……这你可以想象……不用说,他们离开这里后,上你那里去了……什么?什么?……果然不出我之所料……他们可把我们吓坏了!……你们也吓得够呛吧!你太太是吓不起的;我那一位差点想出去开门了,可是我没有让!……那当然……那当然,你算是卸了个大包袱!……哎,你那边的邻居对你……那当然……在我这里闹得更凶。他们俩大概都气得七窍冒烟了……在你家吃了闭门羹后,肯定上路易斯那里去了……啊!是吗?已经去过啦?……”

“邻居们反倒先出来了!”卡拉·德·安赫尔说道。在夜雾中虽然看不见,但是听得见邻居们开门的声音。

他们两个人在街上奔波了一整夜。星光惨淡的天空开始出现一点鱼肚白,东方渐渐地呈现柠檬色的微光,继而转为橘红色,最后好像燃起了一堆篝火……天色快要大亮时,他们又回到堂何塞·安东尼奥家的门口,再一次毫无结果地敲了一阵门。

“现在总该出来了!显然,刚才他们还没有听见……”

卡米拉每走一步,嘴里就重复一句:

咚,咚,咚!……咚,咚,咚!

“天无绝人之路!”

“真奇怪!”她说着,仍然一动不动地站在门口,“毫无疑问,他们全都睡熟了;我再敲重一点,看他们出来开门不!”

她冷得牙齿咯咯地厮打,满眼泪水,哀伤地望了望满天的朝霞。她像所有精神上受到了致命打击的人那样,步履踉跄,举止失常。

整幢房子像是除了鲁比以外,没有一点生息。狗吠声一忽儿来自门厅,一忽儿来自院子里。狗仿佛在追逐一阵紧似一阵的敲门声。屋内依然寥无声息。卡米拉感到憋得透不过气来。

在公园和私人庭院里,鸟儿在枝头欢唱,迎接黎明,它们那美妙的歌声,汇成一支婉转动听的奏鸣曲,在清晨的碧空下回荡。此时,玫瑰花已从睡梦中苏醒,教堂里响起了钟声,仿佛在向上帝叩问早安,肉铺里传来了劈肉的刀斧声,公鸡又开始引吭高唱,还扑动着翅膀,好像在打拍子,面包房里新出炉的面包一个接一个地滚进大盆,值夜班的人匆匆地赶回家去,有几户人家发出嘎吱的开门声,那是因为老太婆忙着要出去领圣餐,或者因为女仆要去买面包,给赶早班火车的主人准备早餐。

“想必女仆们都睡熟了,要不然,这么长时间早该出来开门了!难怪那时候经常失眠的爸爸,睡不着觉时总是说:‘要是能像女仆们睡得那么死就好了!’”

天渐渐地亮了……

她重又拿起门环连敲了好几下,门环是青铜镀金的,形状像只手。

几只兀鹫争着啄一只死猫。一群两眼燃烧着欲火、拖着长舌的公狗,气喘吁吁地追逐着几条母狗,其中有一条公狗夹着尾巴,一瘸一拐地走过,几乎连头都不回,耷拉着脑袋,呲着长牙。狗群沿着各家的门边和墙脚哗哗地洒下它们路过的印记。

“也许屋里的人还没有听见,我得再敲重些。”

天渐渐地亮了……

他说话的语气十分淡漠,好像一个失去了一切的人,对什么都感到无所谓。

夜间在市中心扫街的印第安清道夫,一个跟一个地走回自己的茅屋。他们活像一群游荡的幽灵,穿着粗布号衣,边走边说,声音听来像蝉鸣,“知了知了”地打破了黎明的宁静。他们把扫帚夹在腋下,好像夹着把雨伞,古铜色的脸上露出一口杏黄色的牙齿。他们都赤着脚,衣衫褴褛,还不时有人在人行道旁边停住脚步,弯下身子,用大拇指和食指捏着鼻子,大声地擤鼻涕。他们走过教堂的门口时,都脱下了帽子致敬。

“好的,好的,我不着急,我们等着就是!”

天渐渐地亮了……

“我们稍等一会儿!”

枝叶扶疏的南洋杉,好像是绿色的细网,要去兜住寥落的晨星。天空中飘动着几片浮云。远方传来了几声外国造火车的笛鸣。

她又转身对卡拉·德·安赫尔说道:

玛莎夸塔看见他们两人双双回来,高兴得什么似的。她担心受惊,一夜没有合眼。现在她正要出门,准备到监狱里去给卢西奥·巴斯克斯送早饭。

“这狗汪汪地叫,是因为它没有听出是我。鲁比,鲁比!”她喊着那只狂吠不止的狗,“鲁比,鲁比,是我来了!听不出我啦,鲁比?快去,叫他们马上来开门……”

卡米拉正为这场飞来横祸哭得泪人儿似的,而卡拉·德·安赫尔却告辞要走了。

敲门声震天价响,整幢楼房都能听得见。看家狗醒了,它被吵得睡意全无,于是冲着街上,汪汪地吠叫。卡米拉站在胡安叔叔家门口,感到什么都不再害怕,就回头看了一下卡拉·德·安赫尔,颇为得意地对他说道:

“再见吧!”他说着,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这样说;他觉得在这里他已无事可做。

咚!咚!咚!……咚!咚!咚!

走出门时,他感到心里一阵难过,眼眶里充溢着泪水,自从母亲去世以来他还是第一次如此伤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