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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 惹祸的爱情

“我还没有来得及去看他们,光顾四处打听令尊的消息了;不过,我已经通知他们,准备明天去拜访他们。”

“噢,我叔叔他们跟你说了些什么?”

“请原谅,给你添了这么多麻烦。不过,想必你能理解,我要是跟他们在一起,特别是跟胡安叔叔在一起,我的心情会好些。胡安叔叔是我的教父,我从来都把他看作亲生父亲一样……”

“那就好。连半句话都不要让她知道……”

“你们常常见面吗?”

“没有,我以为她什么都知道……”

“几乎天天见面……真的……几乎天天见面……因为我们要是不上他家去,他就到我家来,有时他和婶婶一起来,有时他一个人来。他是我爸爸最喜欢的一个兄弟。我爸爸常跟我说:‘要是我不在世了,就把你托付给胡安;他就像你父亲一样,什么事都可找他,要听他的话。’上星期天我们还在一起吃晚饭哩!”

“是呀,她真是个好人。不过,当着她的面不能什么话都直说,现在她走了,就好谈了。关于令尊的情况,只听说他目前正在往外逃,在他越过国境线之前,我们是得不到确切消息的。噢,请告诉我,有关令尊的事,你跟这女人说过什么没有?”

“无论如何,我希望你明白,我所以把你藏起来,只是为了不让警察欺侮你;而且这里离你家也近。”

“你做了好事,上帝会报答你的,太太,你听见没有?……这个可怜的女人,心真好!……她说话很风趣。她说你为人很好,说你很有钱,和蔼可亲,说她早就认识你了……”

谁也没有去剪烛花,摇曳的烛光越来越暗淡,周围的一切都变得模糊不清,好像近视眼看东西。在微弱的烛光里,卡拉·德·安赫尔觉得自己变得渺小了,仿佛生过一场大病。再看看卡米拉,她脸色更加苍白,神情更加孤寂,穿着一身柠檬色的内衣,显得更加楚楚动人。

但是玛莎夸塔已经走到黑暗的小院子里换裙子去了。卡米拉还在说道:

“你在想什么呢?……”

总统亲信差点儿想叫住老板娘,别留下他单独和卡米拉在一起。

他说话的声音充满了体贴入微的亲切感。

“你们两位既然有事要谈,我出去一会儿。我得去看看卢西奥怎么样了,他打今天早晨出门后,到现在还没有回来!”

“我在想我那可怜的父亲,逃亡他乡,举目无亲……唉!我简直难以想象。他准是又饥又渴,疲乏不堪,无依无靠。但愿圣母保佑他!我已经在神像前面点了一天蜡烛为他祈祷……”

“谢谢……”

“别想这些事了,想多了反而会招灾,一切都是天意。谁能料到你会认识我,而我又会为令尊效劳呢!……”说着,他拉住了她的一只手,她也任他抚摸着,两个人的眼光不约而同地集中到圣母像上。

“请坐,先……生!”老板娘插嘴道,给卡拉·德·安赫尔拉过一条板凳。

安赫尔心里想起了一首民谣:

“只要知道他平安无事,我就放心了!”

天上有个巧锁匠,

“你别急!”

按照姑娘的俏模样,

“可他在哪里呢?……”

用白雪做成钥匙一把,

“关于令尊的消息,这是你最关心的事情,首先……”他说这句话时,眼睛盯着玛莎夸塔,接着,语气虽然没变,却改变了主意,“嗯,令尊是不知道你藏在这里的……”

打开天锁把你访。

她伫立在床边,一手扶着床头,两眼噙着泪水,脸上没有一丝表情。总统亲信抚摸了一下她的双手。

不知什么缘故,这几句歌词这时候总在他的脑海里萦绕,仿佛在渐渐地把两颗激荡跳动的心融合在了一起。

“有好消息,小姐!”卡拉·德·安赫尔收起了原来的满脸愁容,在门口说道。

“你说什么?我爸爸已经走得很远很远了吗?大概什么时候能得到他的消息呢?……”

趁着玛莎夸塔出去开门,卡米拉连忙用手拢了拢头发。她的心怦怦地在跳。她焦虑不安地熬过了这漫长的一整天,这时候只觉得四肢麻木,精疲力竭,眼前发黑,好像一个病人听到医生在准备给他动手术时的低声细语。

“我也不知道,不过,也许只是几天的功夫。”

果然是他。

“要许多天吗?”

“听,脚步声!说不定是他……”

“不用吧……”

“我也养过一只猫,叫水珠儿,是只母猫……”

“说不定我胡安叔叔已经得到消息……”

“叫香香。”

“也许吧……”

“你这猫叫什么?”

“我一说到我的叔叔们,你总有点不对劲儿……”

卡米拉转身看了看猫。那猫听见老板娘的一声喊叫,吓了一跳,躲到遗忘在椅子上的牛奶碗旁边舔胡须上沾的牛奶。

“哎呀,瞧你说的!根本没有的事!恰恰相反,我认为,要是没有他们,我的责任就更大了,要不是有他们在,我能把你送到哪儿去呢……”

“去,馋猫!它在偷吃你的牛奶呢,快撵它……”

事实上,卡拉·德·安赫尔只要不由自主地一想起将军的逃跑,一谈起她的那些叔叔们,他说话的语调就变了。他着实担心会有一天,看到将军五花大绑,被兵士押解回来,或者变成一具血迹斑斑由芦席裹着的冰凉尸体,抬了回来。

“他在来这儿之前,说不定先到我叔叔他们家里去了。可能他会和我胡安叔叔一起来呢……”

大门突然被撞开,玛莎夸塔气急败坏地冲了进来,门闩滚落到了地上,一阵风把蜡烛吹得摇曳不定。

“也快了……”

“实在对不起,我打扰你们了。请原谅我这样鲁莽地闯进来……卢西奥他被捕了!……这是我一个熟人刚告诉我的,还给了我这张纸条。他已经关进监狱……都怪那个多嘴多舌的赫纳罗·罗达斯!还算是个男子汉呢!怪不得我今天整个下午一直心惊肉跳,坐立不安!我的心扑通扑通地跳个不停……是他供认的,说你和卢西奥把这位小姐从她家里抢了出来……”

“我还以为是他呢……”

总统亲信无法阻止这场大祸的来临。这女人短短几句话,像一枚炸弹爆炸……卡米拉,他自己,以及他们可怜的爱情,顷刻之间被炸得灰飞烟灭……等到卡拉·德·安赫尔回过神来,卡米拉已经扑倒在床上伤心痛哭了起来,而老板娘还在絮絮叨叨地讲述外面所传抢劫姑娘的详细经过。她哪里想得到,她的这一番话,已经把世界迅速推到了绝望的深渊。安赫尔感到自己的一切,正在眼睁睁地被这些话活活葬送。

街上传来一阵脚步声。卡米拉的心怦怦乱跳,不由得双手按住胸口。脚步声从门前经过,很快就走远了。

卡米拉哭了很久,突然像梦游症患者似的站起身来,向老板娘要件衣服披一披,准备马上出门。

“姑娘,爱情这玩意么,就像吃刨冰一样,乍饮一口,又甜又凉,真是痛快。你得赶紧喝,别让它剩在杯子里。喝到最后,剩下的只是一堆无色无味的冰碴。”

“如果你真的如她所说,是个仗义的君子,”她接过老板娘递给她的一条披巾,转身对卡拉·德·安赫尔说道,“就请你陪我上我叔叔胡安家去。”

吹火筒发出的呼呼声,时不时地打断老板娘的话。卡米拉心不在焉地看着她把火吹旺。

总统亲信想要说出那句不能对她直言相告的话,觉得实在难以启齿。他的眼睛里流露出一种无可奈何的欲言又止的神情。

“你安心等着吧。我看他一定会来,而且会带来让你高兴的消息,记着我的话,没错……你大概会问我是怎么知道的……我是自己琢磨出来的。我琢磨别人的心思总是八九不离十……你想想看,你是在跟谁打交道,是在跟男人们打交道呀!我可以告诉你……虽然也不能一概而论,但凡是男人都一个样:一闻到肉骨头气味,马上就会跑过来,跟公狗那样……”

“我的帽子在哪儿?”他痛苦地咽了咽唾沫,声音嘶哑地问道。

玛莎夸塔坐在临时支起小炉灶的小屋角落里,听着斜躺在床上的卡米拉忐忑不安的说话声。奇金基拉圣母像前的地面上点着一支蜡烛。

他拿着帽子走出门口时,转身对小酒馆重又扫了一眼,一个幻想刚刚在那里破灭。

“啊,上帝!可千万别带来坏消息!……我自己也不知道怎么是好……我大概会发疯的……但愿他马上就来,省得我胡思乱想;不过,要是他带来的是坏消息,那还不如不来的好。”

“不过……”他走到门口,踌躇地说,“我担心现在去时间是不是太晚了些……”

“当然会……尤其因为……”

“我们若是上外人家里,是太晚了;可是我们是到我的家里去呀!你要知道,我无论到哪个叔叔家里,都像到自己家里一样……”

“你看他会带来爸爸的消息吗?是他自己答应替我去打听的……”

卡拉·德·安赫尔伸出一只胳臂温柔地拦住了卡米拉,像掏出心来似的一咬牙向她说出了实话:

“你放心吧,他肯定会来的,就像肯定现在已经是晚上一样。他要是不来,割掉我一只耳朵。他准来,你用不着心神不定……”

“去你叔叔家里?你想都别想。他们连你的名字都不愿意听见,更不愿意知道任何有关将军的事,甚至都不承认他们有这么一个哥哥。这是你叔叔胡安今天亲口对我说的……”

“这么长时间,还不来。也许他会来的,你说是吗?”

“可是你自己刚刚说过,你还没有见到他们,只通知了他们明天去看他们!……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呀?你连自己一分钟前刚说过的话都忘记得干干净净啦!你反而诬蔑起我叔叔他们来了,这分明是你想要把我这个被你抢来的人扣留在这家酒馆里,才这么说的!什么我叔叔他们连我们的名字都不愿意听见呀,什么不让我上他们家里去呀……我看,你准是疯了。走,快陪我去,你马上就会知道完全不是这么回事!”

“也许已经在路上了!”

“我没有疯,你别这样想。为了不让你受到凌辱,我情愿牺牲自己的生命。我之所以撒谎,只是为了……我撒谎是出于好心。这怎么说好呢……只是为了爱护你,为了尽量让你晚一点像现在这样受痛苦的打击……我本来想明天再去恳求他们发发善心,改变原来的做法,请求他们千万别让你流落街头;可是,事到如今,要瞒也瞒不过了。你现在自己要去,那就没有办法了……”

“他会来吧!……也许不会来了!”

点着路灯的街道显得格外凄凉。老板娘拿起圣母像前的那支蜡烛,送他们出门,陪着他们走了一段路。一阵风把蜡烛吹灭了,一缕残烟飘摇上升,仿佛在划着十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