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又告诉了将军!”军法官抢先说道。
“是他的一个朋友,老爷,一个叫卢西奥·巴斯克斯的告诉他的。这个人是便衣警察,他告诉了我丈夫,我丈夫又……”
尼娜·费迪娜摇了摇头,像是说:“不对,你这人真浑!”
“他听谁说的?他怎么会知道的?是谁跟他说的?”
“那么将军上哪儿去了?”
“赫纳罗·罗达斯!”
“哎呀,我的老天爷!我不是跟你说了嘛,我没有见到将军!你没有听见我说吗?我没有见到他,我没有见到他!我连见都没有见过他,说假话对我有什么好处呀?糟糕的是,那位先生还在一个劲儿地记录我的口供呢!”她指了指录事说道。录事抬头瞧了她一眼,他那张苍白的、长满雀斑的脸,看上去活像一张白色吸墨纸,沾满了斑斑点点的墨迹。
“你丈夫……你丈夫叫什么?”
“他写什么你管不着!你回答问题就是了!将军上哪儿去了?”
“我是听我丈夫说的!”
一阵长时间的沉默。军法官的声调变得更加强硬了,像锤子敲打似的大声喊道:
“不错,就是问你!”
“将军上哪儿去了?”
“问我?”
“我不知道!你要我回答什么呀?我不知道,没有见到他,也没有跟他说过话!……事实就是这样!”
“记性还不错嘛!可是你怎么知道卡纳莱斯将军要被捕呢?”
“你这样死不承认,对你没有好处!当局已经掌握了全部情况,知道你跟将军谈过话!”
“梅塞德教堂的大钟正好报了早晨六点,老爷!”
“真叫我好笑!”
“你以为这是小事吗?你以为这是小事吗?你是几点钟到那里的?”
“别好笑了,还是好好听我说吧,当局已经掌握了全部情况,全部情况!”他每说一次“全部情况”,就用拳头捶一下桌子。“你要是没有见到将军,那你这封信是从哪里来的?……是从天上飞下来的,正好落到了你的衬衣里,对吗?”
“你别忙,老爷,听我把话说完!你别忙,老爷,事情根本不是像你想象的那样!我请求你听我把话说完,我到将军家里,将军已经不在了;我没有见到他,谁也没有见到,屋里空荡荡的,只有一个女用人在那里乱跑!”
“这封信我是在将军家里地上捡来的,我正要走出门口,看见地下扔着封信,就随手捡了起来。嗨,跟你说什么都是白搭,反正你不信我的话,好像我是在扯谎!”
军法官每追问一句“是小事吗?”怒火就增加一分。
“捡来的!……你连谎都不会扯!”录事嘟哝了一句。
“哼,亏你还有脸问为什么逮捕你!臭婆娘,你还以为这是小事吗?……是小事吗?臭婆娘,是小事吗?……”
“算了吧,别再胡编故事了,太太,你还是实话实说的好。你要是再这样满嘴胡言,我可要给你点颜色看看,让你一辈子也忘不了我!”
“我个人的一件小事,老爷!我想转告他一件事!……好吧,我从头到尾讲给你听好了:我想告诉将军,因为出了不知什么人在教堂门口杀死了那位上校的案件,人家要逮捕他……”
“我说的可全是实话呀!你不相信,我也没有办法;再说你又不是我的儿子,否则我倒可以用棍子叫你明白过来!”
“请问,什么事?……”
“你这样的态度是要吃大亏的,等着瞧吧!还有件事:你跟将军有什么关系?你是干什么的,你是他的什么人?是他妹妹,还是……你得过他什么好处?……”
“我……我去找将军有事……”
“我……跟将军……什么也不是。我也许总共只见过他两次。信不信由你,完全是偶然的原因,我认识了他的女儿,跟她说好了,请她带我儿子去受洗……”
“不过,你得首先告诉我,你今天一大早到欧塞维奥·卡纳莱斯将军家里去干什么?”
“这不是理由!”
他改变了语调,一双蛤蟆眼睛瞪得滚圆,慢腾腾地接着说道:
“她几乎已经是我儿子的教母了,老爷!”
“这一点你大可不必担心,我们留在这里就是为了这个,就是为了告诉像你这样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被捕的人想要知道的事情……”
录事在背后插嘴道:
与此同时,军法官正阴阳怪气、半带讥讽、半打官腔地答复费迪娜提出的问题:
“谎话连篇!”
军法官目不转晴地端详了她好一阵子,随后,问了她一些例行的问题:姓名、年龄、婚姻、职业、住址。罗达斯的妻子镇定地一一作了回答,并且在录事记录最后一个问题的答话时,她自己也提了一个问题,但由于正好电话铃响了,对方没有听清楚她问的是什么。接着,隔壁一间寂静无声的房间里传来了一个女人的嘶哑声音:“……是我呀!你好吗?……那我太高兴了!……今天上午我打发坎杜查去打听了……你说衣服吗?……衣服挺好,是的,裁剪得正合身……什么?……不,不,没有弄脏!……我不告诉你了吗,没有弄脏!……好的,可一定得来……好的,好的,好……你们一定得来……再见!……祝你们晚安……再见!”
“我当时心里非常难过,完全吓昏了头,拼了命往他家里跑,因为卢西奥告诉我丈夫说,有一个人要去抢走他的女儿……”
“这人不就是卡门圣母院演奏大风琴的先生么!”尼娜·费迪娜心里想道,“他们抓我的时候,我就觉得他面熟;没错,我在教堂里看见过他。他总不该是坏人吧!……”
“别再胡扯了!你还是爽爽快快地跟我直说了吧,将军现在在什么地方。我知道,你是一清二楚的,而且只有你一个人知道得清清楚楚。说吧,就在这里对我们说了吧,只对我们,只对我一人!……别哭了,说吧,我听着!”
忽然,牢门出人意外地打开了。费迪娜听到开锁的声音,连忙把脚缩了回来,好像突然发现自己正坐在悬崖峭壁的边缘上那样。两个男人在黑暗中摸索着找到了她,一声不响地拖着她就走,穿过了一条夜风嗖嗖的狭窄甬道和两间黑魆魆的屋子,进入一个灯火通明的大厅。她走进去时,军法官正和录事在低声交谈。
于是他放低了声音,用听忏悔神甫的宽容口吻接着说道:
外面,节日的庆祝活动继续在进行:像挂在绞刑架上似的白幕上还演着电影,游逛的人群还在绕着公园转悠。
“你要是告诉了我将军去了哪里……喂,你听我说呀!我相信,你是知道的,而且会告诉我的;你要是告诉了我将军藏在什么地方,我就宽恕你;听见没有,我就宽恕你,我就下令释放你,你就可以直接从这里安安稳稳地回家去……你考虑考虑吧……好好考虑考虑吧!”
时钟整整敲了十二下,她数得清清楚楚……她打起精神,竭力想象自己已经获得了自由,好像真的出了监狱。她回到了家里,回到了熟人中间,周围都是自己的东西。她对胡安尼塔说:“喂,见到你我真高兴!”她走出去拍了拍手喊叫卡波丽拉看好炉火;她又向堂蒂莫特奥恭恭敬敬地打了个招呼。她铺子里的生意很红火,这生意是她的,也是大伙儿的……
“哎呀,老爷,我要是真知道,我早就告诉你了!可是我真的不知道,倒霉的是我不知道……圣父、圣母、圣子呀,我该怎么办呢!”
吾主矜怜我罪人……
“你干吗不跟我说实话?难道你不知道这样做对你自己大大不利吗?”
那是她儿子生活的世界……
军法官说话间断一下的时候,录事总要咂几下嘴。
吾主矜怜我罪人……
“哼,我看你也是那种不识抬举的贱骨头!”军法官说这句话时,声音不大,火气却愈来愈大,好像火山即将爆发。“看来不吃点苦头,你是不会实说的。告诉你吧,你犯了极其严重的危害国家治安罪。如今你已落入法网。你要对一名叛徒、暴动者、叛乱分子、杀人犯和总统先生的死敌的潜逃负责……唉,其实何必跟你多费口舌呢!何必多费口舌呢!何必呢!”
吾主矜怜我罪人……
罗达斯的妻子不知该怎么办好。这个凶神恶煞般的人说的话里,显然包含着某种迫在眉睫的危险,太可怕了,说不定还会置她于死地呢!她吓得浑身战栗,牙床、手指、两腿都不由自主地索索发抖……她那颤动的十指像被抽掉了骨头,变成了一双甩动着的空手套;她的牙齿嗑碰得格格作响,说不出一句话来,好像是在拍发一份生死攸关的电报;她的两腿发软,仿佛站在一辆套着两匹脱缰之马的车子上,吓得魂飞天外。
远处,时钟敲了十二下。
“老爷!”她哀求着。
吾主矜怜我罪人……
“你要知道,这不是闹着玩的!好了,你就快说吧!将军在哪里?”
吾主矜怜我罪人……
远处,一扇房门打开了,传来一阵婴儿的啼哭声,孩子在拼命啼哭,听来令人心碎……
吾主矜怜我罪人……
“为你儿子想想吧!”
她慢慢地欠起身来,感到腹中饥饿。谁会去给她儿子喂奶呢?她爬到门口,敲了敲门,但无人答理。
军法官的话声未落,尼娜·费迪娜立即抬起头来,四处张望,想要弄明白声音是从哪里来的。
吾主矜怜我罪人……
“这孩子已经哭了两小时了;你不用白费力气寻找他在哪里……他哭得这么厉害,是因为肚子饿。你要是不告诉我将军的下落,这孩子就得活活饿死!”
吾主矜怜我罪人……
她扑向门口,可是三个彪形大汉拦住了她。这三个野兽似的黑汉子没有费多大力气,就制服了这个软弱无力的女人。她在徒然的挣扎中,发辫散开了,衬衣从腰间脱了出来,衬裙也松开了,可是她什么都不顾,衣裙脱落也不顾,几乎赤身裸体地爬到军法官跟前,跪着哀求让她给她的小宝贝喂奶。
吾主矜怜我罪人……
“老爷,看在卡门圣母分上,”她抱着军法官的皮靴苦苦哀求着,“真的,看在卡门圣母面上,请允许我给我的小宝宝喂口奶吧!你听,他都哭不动了;你听,他快饿死了。让我喂饱了孩子,哪怕把我打死也行!”
吾主矜怜我罪人……
“在这里,卡门圣母也帮不了你的忙!你要不告诉我将军藏在哪里,我们都得在这里待着,谁也不让走,你儿子哭断肚肠也是白搭!”
吾主矜怜我罪人……(1)
她像疯子似的跪倒在那几个把门的人跟前,一会儿又动手和他们厮打起来,一会儿重又跪在军法官前面,想要吻他的皮靴。
尼娜·费迪娜连忙开始祷告:“啊,至慈至悲的圣母马利亚!求你不要忘记我吧,你决不会抛弃任何祈求你庇护帮助和保佑的人。我满怀这一信念,向你祈求,至圣的马利亚!我含泪跪在你的脚下,忏悔自己的罪过。啊,圣母马利亚,你别拒绝我的祈求,求你听取和接受我的祷告!阿门!”黑暗压得她喘不过气来,她祷告不下去了。她倒在地上,伸开自己觉得愈来愈长的双臂,去拥抱那冰冷的土地,所有的冰冷的土地,去拥抱所有的人,所有蒙受不白之冤、无家可归、命在旦夕的人……于是,她念起连祷词来……
“老爷,可怜可怜我的儿子吧!”
牢房里的第一夜十分难熬。坐牢的人呆在黑暗里,仿佛置身于人世之外,生活在梦魇的世界之中。墙壁消失了,屋顶不见了,地面也不知去向;可是,不但没有一点自由自在的感觉,反而令人感到死一般的孤寂。
“那么,为了你的儿子,你就快说,将军在哪里?你下跪也罢,演滑稽戏也罢,统统没有用!你要是不回答我提出的问题,休想给你儿子喂奶!”
市内,为共和国总统脱险一周年举行的庆祝活动还在继续进行。中央广场上像每天晚上一样又竖起绞刑架似的电影银幕,为虔诚的观众放映一些模糊不清的电影片断,观众好像是来参加一次宗教裁判法庭当众处决犯人的仪式。张灯结彩的公共建筑物在夜空的衬托下,显得格外灯火辉煌。熙熙攘攘的人群绕着圆形公园周围游逛,长矛似的铁栅栏把公园团团围住。节日的夜晚,上层社会的人士都聚集在公园里尽情游逛,而普通老百姓却只能像参加宗教仪式那样毕恭毕敬地肃立在星空下观看那些蹩脚影片。老头子老太婆们,体弱残废的人们,以及形影不离的情侣们,则像罐头沙丁鱼似的紧紧挤在公园里的长凳和靠椅上,毫不掩饰他们的疲惫,一面连连打着呵欠,一面看着游园的人们。那些东遛西荡的人遇见了姑娘,就说几句挑逗的话,碰到了朋友,就寒暄一番。富贵人也好,贫苦人也好,都不时抬头仰望天空:五彩缤纷的焰火,劈啪地响着,发出绚丽的光芒,犹如在天际画出了道道彩虹。
军法官说到这里,站起身来;他已经坐累了。录事咂了咂嘴,提着笔,准备记下尚未从这个不幸的母亲嘴里逼出来的口供。
歌声又开始折磨她的心灵,仿佛要磨灭掉她那女性的羞耻感。
“将军在哪里?”
…………
冬夜,流水在排水沟里呜咽,孩子在不停地啼哭,哭得声嘶力竭,断断续续。
我的情郎哥,
“将军在哪里?”
到那所妓院,
尼娜·费迪娜像一头受了伤的母兽,默不作声,紧咬着嘴唇,不知怎么办才好。
从这所“新院”
“将军在哪里?”
地上有一群蚂蚁拖着一只死蟑螂。尼娜·费迪娜受了墙上那些图画的刺激,还以为自己看到的是一具男性生殖器,被拽着阴毛,拖向淫乱的卧榻。
就这样过了五分钟,十分钟,十五分钟。最后,军法官用一块黑边手帕擦了擦嘴唇,恫吓道:
她吓得心惊肉跳,想赶紧远离这个荒唐堕落的世界,于是她把目光从这面墙上移开,可是另外的几面墙上同样也涂满了不堪入目的图画。她吓得说不出话,赶紧闭上眼睛,感到自己仿佛正从一个光滑的斜坡上往下滚落,牢房的窗户似乎是万丈深渊,繁星点点的夜空又好像是露出锋利牙齿的恶狼,正向她扑来。
“你要是再不说,那就只好让你给我们搓生石灰,那时候你就会想起这老家伙去哪儿了!”
她又情不自禁地想起儿子来,于是心里又感到舒坦些。无意中她的眼睛停留在墙上画着的蜘蛛网似的各种乱七八糟的下流图画上,一时间简直不明白自己看见的是什么:十字架,圣经上的词句,男人的名字,日期,莫名其妙的数字,大大小小的性器官。此外还有:这边是“上帝”两个字,那边画着一根阳具,数字“13”写在一个吓人的睾丸上面,还有许多蜷曲身体的魔鬼,枝状的烛台,一些花瓣像手指的花朵,讽刺法官和检察长的漫画。此外还有:小船,铁锚,太阳,摇篮,酒瓶,交错在一起的人手,眼睛,插着匕首的心,长着警察那样胡子的太阳,像老处女的脸一样的月亮,三个角和五个角的星星,钟表,美人鱼,长翅膀的吉他,箭头……
“你们要我做什么都行,可是请先让我……让我……给孩子喂口奶吧!老爷,您别这样,这是不公道的!老爷,孩子没有过错!你们惩罚我好了,爱怎么惩罚就怎么惩罚!”
她想起了自己的儿子,心情才平静下来。她想念着儿子,好像孩子还在自己肚子里没有出生。母亲总是把孩子当作自己身上不可分离的一部分的。她想,她一出监狱,头一件要做的事,就是给她儿子行洗礼。早就该送他去受洗了。卡米拉小姐送的那条受洗用的小斗篷和小帽子多么好看!她早想好了,受洗那天要好好庆祝一番。早点吃玉米甜饼和可可茶,午饭吃巴伦西亚式海鲜饭和杏仁腊肉,下午喝桂皮露、杏仁露,吃冰激凌和蛋卷点心。她已经委托那个装着一只玻璃假眼的印刷所老师傅替她印制一些精美的画片,分送给诸亲好友。她还想从舒曼车行雇两辆马车,套车的马要力气大得像火车头,镀银的车链要弄得叮当作响,车夫得穿大礼服,戴礼帽。她忽然想到应该丢开这些念头,谁能意料自己会不会碰上像故事里讲的那种倒霉事呢:一个小伙子第二天就要结婚,高兴得直嚷嚷:“明天这个时候,瞧我有多么幸福吧!可爱的小嘴巴!”不料第二天就在举行婚礼前,在街上走过时,一块砖头正好掉下来,砸在他的嘴巴上。
一个守门人用力一推,把她推倒在地。另一个使劲踢了一脚,踢得她趴在地上动弹不得。啼哭声和满腔愤恨使她眼前一片模糊,什么也看不清,除了她儿子的啼哭声外,什么也听不见。
歌词的头两句与其余的词句虽然不太押韵,却点出了妓院和监牢之间的内在联系。这两句不押韵的歌词唱出了一个可怕的现实,使尼娜·费迪娜听了心惊胆战。起初她还没有领会到这可怕联系的全部含义,听着听着,那个像旧唱片一样不断重复的歌声,那个在罪恶背后隐藏着更多秘密的歌声,竟宛如钢刀那样地扎心,使她害怕得浑身哆嗦。一清早就听到这种令人寒心的歌曲,真是倒霉!听着这种歌曲,她感到精神上的折磨比牢房里肉体上的摧残还难以忍受。可是其他一些女囚们呢?她们也许没有想到妓院里的床铺比监狱还要寒冷吧,说不定还把这支歌里唱的事儿当作换取自由和温暖的莫大希望呢!
这时已是凌晨一点钟。为了不再挨打,她开始搓起生石灰来。她的儿子还在啼哭……
只差一步远。
军法官不时地问道:
我的情郎哥,
“将军在哪里?将军在哪里?”
到那所妓院,
一点了……
从这所“新院”
两点了……
快来搂抱我。
三点了……她儿子还在啼哭……
哎哟,哎嗨哟!
怎么才三点,该是五点了吧……
快来搂抱我。
还没有到四点呢……她儿子还在啼哭……
我的情郎哥,
四点了……她儿子还在啼哭……
今天只有你我在,
“将军在哪里?将军在哪里?”
只差一步远。
她的双手裂开了无数道深深的口子,每搓一把生石灰,口子就裂开得更大些,指头上的皮脱落了,指缝里淌着黄水,指甲里流出鲜血。尼娜·费迪娜的手在生石灰上来回搓动,疼痛得不时号叫。但是只要她一停下来哀求——不是因为疼痛,而是为儿子求情——那伙人就对她拳打脚踢。
我的情郎哥,
“将军在哪里?将军在哪里?”
到那所妓院,
她一点也没有听见军法官的声音,她耳朵里只听到她儿子愈来愈微弱的哭声。
从这所“新院”
四点四十分时,这帮人走了,抛下她一个人神志昏迷地倒在地上。她嘴里淌着口涎,乳房里泌出比生石灰还要白的乳汁,她红肿的眼睛里悄然流下了几行泪水。
有人在荒腔走板地一遍又一遍地唱着一支单调的歌曲。尼娜·费迪娜一听到这歌声就感到心惊肉跳:
过了好久,天快大亮时,他们把她带回牢房。她在地牢里苏醒过来,发现垂死的儿子浑身冰冷,奄奄一息,像一个布娃娃似的躺在自己怀里。孩子在母亲的怀抱里微微回复了一点生气,立即贪婪地咬住奶头,可是生石灰味太辛辣了,奶头马上从小嘴里吐了出来,孩子又放声啼哭了起来。她想尽方法要喂他几口奶,可是孩子怎么也不肯再吸。她抱着孩子大声喊叫,猛砸牢门……孩子的身体渐渐地变凉……凉了……凉了……孩子没有罪,不能让孩子就这样死去呀!……于是她又使劲砸门,大声喊叫……
院子里传来了正在放风的女囚们的歌声。她们虽然满含深情地唱着,但歌声听来却索然乏味。她们时而断断续续地唱一些十分单调的歌曲,好像快要睡着了。唱着唱着突然被绝望的叫喊打断……接着就传来了诅咒……谩骂……呵斥……
“哎呀,我的孩子快死啦!哎呀,我的孩子快死啦!哎呀,我的宝贝,我的心肝,我的小宝贝呀!我的孩子快死啦!圣母马利亚!圣安东尼奥!圣卡塔琳娜的耶稣呀!”
她已经累得站不住了,而且在这间走两步就要撞着墙壁的牢房里也没有什么活动的余地,于是她坐了下来——不管怎么说,坐下总比站着舒坦一些!可是坐不到一会儿,她便又站了起来。地面冰凉彻骨,先是臀部、两腿,然后是两手和耳朵,最后全身都冻得发麻。站了一会儿,她又坐了下来,坐下又站起来,站起来又坐下……
外面,节日的庆祝活动继续在进行。第二天跟第一天一样,绞刑架似的支起的白幕上放映着电影,公园里挤满了游逛的人群。
早晨八点钟光景(还是从前使用铜壶滴漏的年代好,没有自鸣钟,不以像蚂蚱般跳动的时针计算时间,那种日子过得多自在啊!)尼娜·费迪娜被关进了一间墓穴般的牢房,形状像把吉他。在此之前,先是给她办了收监登记,对她的身份进行了长时间的审问;接着进行了全身搜查,从头到脚,从手指甲到胳肢窝,周身各部分都搜了一遍——多么令人厌恶的搜身!尤其从她衬衣里搜出了一封卡纳莱斯将军的亲笔信之后,搜查得更加仔细了,而那封信只不过是她在将军家地上捡来的。
(1)原文为拉丁文:orapronobi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