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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 叔叔婶婶们

三个人同时说着话,接着又互相连连推让。“请你说下去!”“请你说下去!”最滑稽的是,不知怎么搞的,还是堂胡安首先接下了话头(“蠢猪!”他妻子在使眼色骂他)。

“你们在谈……”

“我刚才在对这位朋友讲,我们完全从私下里得知我的兄长欧塞维奥将军参与了谋杀帕拉莱斯·松连特上校的消息,你我两人都感到非常气愤……”

“是呀!……”

“哎哟,可不是吗,可不是吗!……”堂娜胡蒂丝连忙接嘴表示赞同,高高地挺起了山丘似的胸脯。“……我和胡安就在这里说过,我的那位将军大伯,实在不应该干出这种野蛮事来,玷污军人的荣誉。最糟糕的是,我们本来就够难过的了,还听到一些风言风语,有人想把我的丈夫也牵连进去!”

“没关系……”

“我也是这么对堂米盖尔说的。很久以来,我们和我哥哥就不来往了,我们简直像冤家对头……是的,我们都成了势不两立的仇人;他连瞧都不愿瞧我一眼,而我也更是不愿见到他!”

“两位正在谈……我打断了你们的谈话,对不起……”

“是啊,为了一些家庭琐事,两人经常吵得脸红耳赤,甚至互不往来,真犯不着!”堂娜胡蒂丝深深叹了口气帮腔说。

堂娜胡蒂丝——她常用这个芳名签字——在沙发上坐下,用一条花边小手绢擦着鼻子,以便稍稍停顿一下。

“我也这样认为。”卡拉·德·安赫尔插嘴说,“不过,堂胡安不该忘记,兄弟之间总是有着一种牢不可破的联系……”

“这两个人为什么不提他们的侄女呢?”他心想道,“只要他们跟我谈起她,我就洗耳恭听;只要他们跟我谈起她,我就告诉他们不必担心,堂胡安根本没有牵连到任何谋杀案里;只要他们跟我谈起她……唉!我真傻!难道我真希望卡米拉不再是卡米拉,让她留在这里和他们生活在一起,不用我再挂念她了,我,她,他们……我多么傻!让她和他们在一起,不跟我在一起,我孤零零一个人远远离开她,不再和她在一起……”

“什么?堂米盖尔,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我是帮凶?”

在这次毫无意义地拖得很长的访问中,他内心生出的一股莫名其妙的力量开始扭转他的人生道路。凡是与卡米拉无关的话,他一句也没有听进去。

“请听我说……”

卡拉·德·安赫尔听见堂胡安的妻子通报了自己的姓名,却记不得自己是否已经做过自我介绍。

“你可别这么认为!”堂娜胡蒂丝耷拉下眼皮急忙说,“在金钱问题上发生了纠葛,任何关系都会破裂,虽然令人痛心,然而这种情况天天发生,金钱是六亲不认的!”

“胡蒂丝·德·卡纳莱斯……”

“请允许我说完!……我刚才是说,兄弟之间有着牢不可破的关系,这是因为堂胡安和将军之间虽然存在着深刻的分歧,但是在他无可奈何,被迫离国的时候,他还指望……”

“说的是呢!”这位正感到局促不安的丈夫赶忙搭腔,和总统亲信同时站了起来。“我荣幸地向你介绍我的太太!”

“他是个无赖!害得我也牵连到他的罪行里去了!啊,这是血口喷人!”

“给我介绍一下吧,胡安!”她一面大声说着走进客厅,一面向卡拉·德·安赫尔点了点头,彬彬有礼地微微一笑。

“我想说的根本不是这么回事!”

堂胡安说话的口气越来越不自信了。他的妻子一直在屏风后面留神听着客人的谈话,这时她认为非亲自出马助丈夫一臂之力不可了。

“胡安,胡安,让这位先生讲下去!”

“这是不公正的!我已经对你说过,我和内人,我们从一开始就反对欧塞维奥的行为,而且,想必你也知道,最近以来我和家兄很少见面,几乎从不见面;说得准确些,就是从不见面。偶尔我们在街上碰见,也像外人一样,彼此说声:早安,早安;晚安,晚安。如此而已。要不就是:再见,再见。此外没有说过别的话。”

“他还指望得到你们的帮助;有了你们的帮助,他的女儿就不至于无家可归。他委托我向你们说说,让她住在你们家里……”

“我对此一无所知。”他干巴巴地回答道。

这回轮到卡拉·德·安赫尔感到自己是在白费口舌了。他觉得自己似乎是在跟一些不懂西班牙语的人在谈话,无论是脸蛋刮得光光、大腹便便的堂胡安,还是把手放在两个小山丘似的乳房之间的堂娜胡蒂丝,对他的这番话都毫无反应,好像没有一句落进了他们的耳朵。

“听人家说,确切地说,是人家告诉我内人,有人想把我也牵连到暗杀帕拉莱斯·松连特上校的案件里去!……”卡纳莱斯一面接着说,一面费了好大力气从口袋里掏出一条手绢,擦着额头大颗大颗往下淌的汗珠。

“应当由你们考虑,该怎么安置这个女孩子。”

卡拉·德·安赫尔根本不是堂胡安心里想的那回事,他默默地看着这个做叔叔的人,暗自问道:“这个胆小而可憎的家伙和卡米拉有什么相同之处?”

“是呀,那当然!……”堂胡安一听明白卡拉·德·安赫尔并不是来逮捕他的,立即恢复了他那副男子汉大丈夫的气派。“……我不知该怎么回答你好,因为说实在的,这对我来说,太突然了!……住在我家里,这当然连考虑都不能考虑……这有什么办法呢,总不能玩火呀!……在这里和我们住在一起,我想,这个可怜的不幸姑娘是会生活得很好的,可是我的妻子和我不愿意因此而得罪那些常和我们来往的亲朋好友,他们一定会因为我们这样一个清白人家收容了总统先生的敌人的女儿而责怪我们……再者,尽人皆知,我那位大名鼎鼎的兄长竟然把……叫我们怎么说好呢?……对,竟然把自己的女儿拱手送给了国家元首的一位密友,为了让那个人去……”

堂胡安看到自己的这一番话并没有引起任何反响,不由得失去了对自己的控制,仿佛一个人突然掉进了水里,双手乱动,想用两脚踩着水底。他的脑袋里好像开了锅。他猜想自己一定已经牵连进了天主堂门廊的谋杀案件和由此引起的没完没了的政治纠葛之中。申明自己清白无辜,这无济于事,完全无济于事。已经受到牵连,已经受到牵连。“卖彩票!朋友,卖彩票!”“卖彩票!朋友,卖彩票!”这句话高度概括了这个国家的现实。那个以卖彩票为生的虔诚的天主教徒富尔亨西奥大叔,在大街上卖彩票时就是这样高声叫喊的,他还是个赎罪金收款人。在卡纳莱斯看来,坐在面前的不是卡拉·德·安赫尔,而是富尔亨西奥大叔骸骨似的嶙峋身影。他的骨架、牙床和手指好像都是用铁丝做的神经支撑着的。富尔亨西奥大叔干瘦的手臂下夹着一只黑皮包,舒展开满脸皱纹,迈着颤抖的双腿,伸长脖子,张着没有牙的嘴,带着很重的鼻音在喊叫:“朋友,朋友,在这个古(国)家里,为(唯)一的法律就似(是)彩票。彩票会使你做(坐)板(班)房,彩票会让你遭枪决,彩票也会叫你当议员,外交官,工(共)和古(国)宗(总)统,将军,布(部)长!这里的一切都靠碰运气。勤奋学息(习)有什么用处?彩票!朋友,还是买张彩票吧!”那个骸骨好像已经知道他的彩票张张都能中彩,纵声大笑,笑得他那葡萄藤般多节的骨架都在颤动。

“这很清楚,完全是为了逃脱法网!”堂娜胡蒂丝插嘴说,接着又叹了一口气,她那山丘般的胸脯这时候一下子塌陷下去,变成了一道峡谷。“就像胡安刚才说的那样,他把自己的女儿拱手送给了总统先生的一位朋友,然后那个人再把她孝敬给总统本人。如此卑鄙无耻的建议理所当然地要遭到总统的拒绝,于是,这位‘军中王子’——自从那次著名的演说以后,他就得了这个绰号——感到走投无路,决定逃之夭夭,就把他那位宝贝女儿丢给我们。对这样一个自己已经声名狼藉,还要像瘟疫那样连累亲属遭受政治嫌疑的人,能指望什么呢?你要知道,我们为了这件事情,吃够了苦头。上帝和圣母可以作证,我们愁得头发都白了许多!”

卡拉·德·安赫尔保持着可怕的沉默,是那种客人对主人说的话难置可否而闭口不言的沉默,这如同看到一个人行将溺死而又无法施救一样。

卡拉·德·安赫尔那双夜一般漆黑的眼睛里,掠过了一道愤怒的闪电。

“在这里,在我的家里,”他说道,“内人和在下,我们都怀着真正愤慨的心情谴责我兄长欧塞维奥的行为!怎么可以干出这种事情!犯罪行为永远是令人憎恶的,更何况这一桩谋杀案的受害者是一位从各种意义上来说都非常值得尊敬的人,他是我们军队的光荣,尤其还是总统先生的挚友。”

“那就没有什么可说的了……”

从镜子里可以看见,这家的男主人在说话时使劲地做着手势。堂胡安·卡纳莱斯说完客套话,手势也停止了,就像一名出色的游泳运动员潜进了水底。

“我们感到十分抱歉,让你费神亲自来找我们,其实你要是预先打个电话……”

堂胡安滔滔不绝地在说老一套的应酬话,卡拉·德·安赫尔心里却在想狗的事。他觉得狗仍然像在原始时代一样,是一家的灵魂,是部落的守卫者,难怪总统先生都要豢养一大群进口的家犬。

“对于你的建议,”堂娜胡蒂丝补充她丈夫的话说,“我们要不是出于无奈,是会乐意接受的。”

卡拉·德·安赫尔扫视了一下客厅。(那条讨厌的狗对客人叫得真凶!)他注意到在卡纳莱斯兄弟们的照片中,将军的相片已经取掉,挂在对面墙上的镜子映出了相片留下的空缺和一块像电报纸一样发黄的壁纸。

卡拉·德·安赫尔一言不发,头也不回地走了出来。那条看家狗拖着铁链来回来去地狂叫。

“请进!请进!请往这边走!不知先生光临舍间有何贵干?”堂胡安说这几句话时完全像背书,声调没有露出丝毫因为这位总统先生身边红人的到来而感到的惶恐不安。

“我要到你另外几位兄弟家里去一下。”卡拉·德·安赫尔在门口告别时说道。

卡拉·德·安赫尔(他像魔王撒旦一样,外貌英俊,内心险恶)一手拿着帽子,跨进了这家的大门。他很高兴终于找到了将军女儿的安身之所,但狗的叫声和主人连连“请进”“请进”的招呼声,又弄得他有点不知所措。说话的人是个面色红润,满脸堆笑,大腹便便的男人。这不是别人,正是堂胡安·卡纳莱斯。

“别浪费你的时间了。”堂胡安急忙回答说,“要是我这个住在这个地区以保守派出名的人都不能把她收留在家里,那么他们,都是自由党人……看吧,他们准会以为你在发疯,要不就是在跟他们开玩笑……”

总统亲信刚一敲门,一条狗就叫了起来。从叫声中可以判断,这是一条用铁链锁着的十分凶恶的看家狗。

这几句话他几乎是追到街上说的;然后,他慢慢地关上大门,搓了搓两只肥胖的手,犹豫了一会儿,回身走进屋去。他忽然产生了一个不可抑制的欲望,想把谁抚摸一下,但不是他的妻子,于是他去找那条还在狂吠不止的狗。

将军的那个亲兄弟堂胡安就住在英西恩索区铸币厂旁边的一幢房子里。乘便说一下,铸币厂是一座阴森可怖的建筑物,四角上灰泥剥落的棱堡加固了残破的围墙。通过那一扇扇安着铁条的窗户,隐隐约约可以看得见那些像兽笼似的大厅。这里曾经是魔鬼的藏金库。

“我跟你说,你要是想出门,就放下这个畜生,快走吧!”堂娜胡蒂丝在院子里一面大声对他说话,一面趁着太阳已不太厉害,忙着修剪玫瑰。

卡拉·德·安赫尔在总统府附近的街口和他们分了手,由他们两个去争论不休——大凡大人物之间发生争执,总是以不介入为妙——便向英西恩索区走去,寻找堂胡安·卡纳莱斯的家。得赶紧让这位先生本人或者请他派人到“杜斯特普”酒馆去领走他的侄女。“管他是自己去接,还是派人去接,这跟我毫不相干!”他心里想道。“别再让我管她了,还是让她像昨天我认识她以前那样生活去吧,之前我还不知道世界上有她这个人呢,她对我没有任何意义……”街上有两三个行人闪过一旁,给他让路,跟他打招呼。他向他们道了谢,却没有留意对方是谁。

“好的,我马上就走……”

总统亲信同最高法院院长和一位众议员一起走出了总统府。最高法院院长是个小老头,身穿大礼服,头戴大礼帽,模样儿使人想起儿童画里的耗子。那位人民代表瘦得皮包骨头,活像个古代的圣徒。他们两人正在振振有词地辩论,究竟上哪儿去美餐一顿,是去“大饭店”呢,还是去附近的酒家。他们得去喝杯酒压压惊,因为那个造成大鼓事故的蠢货把他们吓得真够呛。对于那个白痴鼓手,他们意见一致,认为应该毫不留情地立即送他进地狱,或者什么更重的惩罚。人民代表赞成去“大饭店”,他像发布一项人人务必遵守的法规似的大谈去最豪华场所饮酒的好处,说是一举两得,既能享受,又有助于增加国家的税收。那位大法官说起话来则有板有眼,像是审完案子后宣读一份判决书,他说:“内容丰富的东西未必外表华丽,因此,我的朋友,我宁愿上一家经济实惠的小酒店,在那里可以和朋友们自由自在地开怀畅饮,而不必去华而不实的大饭店。要知道,闪光的东西并不都是金子。”

“那你赶快走吧,我还得做祷告呢。过了六点钟就不宜上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