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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 搜捕

“他真走运!”

“哪里是为了这个!你这个人就爱问个没完。告诉你,他这身打扮是为了去见总统。”

“他们要是昨天晚上没有抓住将军,我可就倒霉了!”

“他打扮得像只鹦鹉,就为了这个?你饶了我吧……你看他,帽子上还插着羽毛呢……”

“为什么要昨晚上抓住他呢?”

“来逮捕将军呗……”

“这你就别打听了!”

“他干什么来了?”玛莎夸塔问道。

军法官下了车,立即低声下达命令。一个上尉带着一小队兵士,一手拔刀出鞘,一手端着手枪,冲进了卡纳莱斯的家,就像彩色画片上画的日俄战争时的军官模样。

“这是军法官……”巴斯克斯说。

几分钟之后——这几分钟,对提心吊胆地注视着事态发展的巴斯克斯来说,似乎过了几个世纪——那个军官垂头丧气,脸色苍白,惶惑不安地走出来,向军法官报告发生的情况。

这时候军法官正从一辆马车上下来。

“什么?……什么?”军法官吼叫着。

“嘘,别说话!……”

军官报告时气急败坏,语无伦次。

“你文明!……”

“什么……什么……已经逃跑?……”军法官咆哮着,前额上暴起两条青筋,像是两个黑色的问号。“……什么,什么……屋子被抢了?……”

“你真让人恶心!总是这么粗野,一点教养都没有!”

他连忙随着那个军官走进房子,匆匆看过一眼,又大步流星地走了出来。他那只肥胖的手愤怒地握紧着剑柄,脸色铁青,嘴唇变得和他那苍蝇翅膀似的胡子一个颜色。

“可不是嘛!”他回答,说着把卡在鼻子和小舌头之间的一团浓痰吐了出来。

“我倒很想知道他是怎样逃跑的!”军法官吼叫着走出了大门。“快打电话传令!发明电话就是干这个用的,给我抓住那帮政府的敌人!这个老东西!抓住了非绞死他不可!我可不愿落得他那样的下场!”

“你好好听着!我一直是在小声跟你说……我是说,我跟你讲过,这个女人到处吹嘘将军的女儿要当她孩子的教母,现在怎么样?你快把赫纳罗找来,事情全弄糟了。”

军法官的目光犹如一道闪电,几乎把尼娜·费迪娜劈成两半,一个军官和一个军曹连推带搡地把她带到正在大声吼叫的军法官面前。

“当心他们听见!”巴斯克斯打断了她的话。他们两人弯着腰,一面交谈,一面透过门缝向街上张望。

“母狗!……”他骂着,两眼盯着她,“我们会撬开她的嘴的!上尉,派十个兵士马上把她带到该去的地方!单独隔离!懂吗?……”

“假正经又怎么样?你以为我会让你随便动手动脚乱摸呀!昨天晚上我不是对你说过了吗,这个蠢娘儿们逢人便讲她和将军的女儿如何如何,这回好了……”

一声凄厉的惨叫划破天空,撕肝裂肺,惨不忍闻。

“别跟我假正经!”

“上帝呀!他们要怎样折磨这个钉在十字架上的耶稣呀!”巴斯克斯埋怨说。查维洛娜愈来愈尖锐刺耳的叫喊使他毛骨悚然。

昏暗中,巴斯克斯又来劲了。他假装害怕,想乘机摸一摸玛莎夸塔,可是她又变得跟从前一样,碰也不让他碰一下,而且差点儿给了他一记耳光。

“什么耶稣?”老板娘带着几分讥讽的口气,拖长了声音说。“你听不出来那是个女人吗?在你看来,天下的男人说话都是像女人那样尖声尖气的!”

一个兵士朝酒店走来。“准是来找将军女儿的。”老板娘心里想,吓得魂不附体。巴斯克斯脑子里闪过同样的念头,也不由得毛骨悚然。实际上那个兵士走过来只是叫他们关上店门。他们连忙把门关上,透过门缝继续窥视着街上的动静。

“别取笑我了……”

“现在哭都来不及了,我早说过!”老板娘大嚷了一声,她刚好走出店门,就看到了费迪娜被捕。

军法官下令搜查将军家毗邻的人家。一队队兵士在班长和军曹们的率领下四处分头走开。他们搜索着各家的院子、房间、用人住的下屋、顶楼、喷水池。他们爬上房顶,搬开衣橱和床,掀开壁毯,打开碗柜,木桶,五斗橱,大木柜。有的人家开门迟了一点,一枪托便把人打倒在地上。狗在吓得面色苍白的主人身边狂吠,到处都是一片犬吠声……

按照玛莎夸塔和卡米拉的恳求,卢西奥·巴斯克斯站到“杜斯特普”酒馆的门口向对面张望。他看见赫纳罗·罗达斯的妻子被捕,吓得气都透不过来。他一眼就认出那是他好朋友罗达斯的妻子,准是因为昨天晚上在“醒狮”酒家多喝了几杯,他把逮捕将军的事全都告诉了罗达斯……

“可能要来搜查这里了!”巴斯克斯说,已经吓得话都说不出来。“我们给自己惹上麻烦了!……原来也不为图什么,只不过是凑热闹而已……”

可是太晚了。一个满脸凶相的军官在门口把她抓住。这房子已被兵士团团围住。从院子里,还传来老奶妈被苍蝇叮咬而发出的喊叫。

玛莎夸塔想跑去告诉卡米拉。

在一扇窗户下面,她捡到了将军写给他兄弟胡安的那封信,托他照料卡米拉……尼娜·费迪娜没有把信看完,因为一来,查维洛娜那仿佛从破碎的镜子里、玻璃的碎片中、砸毁的椅子下、撬开的柜橱里和散落满地的照片中发出的哀号声折磨着她,二来,她感到必须赶快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她用那条叠成四方形的手绢擦了擦脸上的汗珠。她那只戴着廉价戒指的手神经质地把手绢紧紧地捏成了一团。她把信揣在怀里,快步朝街上走去。

“依我看这么办吧,”巴斯克斯在老板娘背后说道,“叫她蒙住脸,离开这里……”

“真可怜!真可怜!”她一遍又一遍地嘟哝着。

没有等她回答,他又折回到门口。

赫纳罗·罗达斯的妻子尼娜·费迪娜看见老奶妈躺在院子里,满脸是血,披头散发,衣服被撕破,正极力在驱赶一群围在她脸上叮咬的苍蝇,她觉得这些苍蝇像是无数双看不见的手在挠她的脸。看到这幅可怕的景象,费迪娜吓得魂不附体,在屋里乱窜。

“等一等!等一等!”他把眼睛贴着门缝说道,“军法官撤销命令了!已经停止搜查。我们得救了!”

一阵清风掠过街道,发出像玉米穗摆动的沙沙声。军乐声和儿时做游戏捂住双眼什么也看不见的感觉,使老奶妈回想起她在老家开始学认字的那个学校。光阴荏苒,转瞬之间,她长成了一个姑娘,常常坐在两棵芒果树的树荫下。又是那么短短一瞬间,一辆牛车行驶在一条平坦的、飘着稻谷清香的大路上,咿呀咿呀的车轮声打破了赶车人的缄默,就是这个毛头小伙使她成为了女人。两头年老力衰的公牛一面不停地反刍着嘴里的食物,一面拉着他们的新婚床铺。无垠的原野上空一片绯红,像人喝醉了酒似的……突然,她的回忆被打断了,她仿佛看见一群暴徒蜂涌而入……像凶恶的野兽一样狰狞,恶狠狠地叫喊着,行凶打人,咒骂狂笑。钢琴像是突然被人拔掉了牙齿似的发出一声哀嚎。小姐像一阵香风那样消逝了。她自己在脑袋上挨了一棒,大叫一声,只觉得眼前一片漆黑。

老板娘快步冲到门口。要亲眼看清楚卢西奥那么高兴地宣布的这个好消息是不是真的。

“卡米拉,好孩子,我知道是你,让我看看你!”她喃喃地说着,双手在脸上乱抓,想掰开小姐的手。她觉得捂得实在太难受。

“看见你的那个钉在十字架上的耶稣了吧?”老板娘悄声地说。

查维洛娜从一阵突然的昏厥中苏醒了过来。她听到了军乐声,可是,她感到眼前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见,这准是小姐踮着脚尖轻轻地走到了她的背后,用手蒙住了她的眼睛。

“那个女人是谁呀?”

军乐队在街上走过,多么雄壮!多么威武!多么向往走向凯旋门!然而,尽管号手们极力把军号吹得响亮而齐整,市民们却像是倦于征战、迷恋着黄金般和平生活的武士,并不急于睁开惺松的睡眼,他们初醒的第一个念头是:但愿过一个太平的节日。他们划着十字,祈求上帝保佑自己,不要产生任何反对共和国总统的蠢念头,不要说出任何冒犯他的蠢话,不要做出任何反对他的蠢事。

“你没看见吗,是他家的女用人!”她推开了巴斯克斯那只想占便宜的手,接着说。“你这家伙,老实点儿,老实点!真讨厌!”

她痛得像自己的影子一样在地上乱跳,直到昏倒在一棵柑橘树下,鲜血染红了一丛四月的牵牛花。

“多可怜!你瞧他们是怎么把她拖出来的!”

一根带刺的玫瑰枝条扎进了她的眼睛……

“她那模样简直像是被电车压着了似的!”

两朵玫瑰花落到水面上……

“为什么快死的人都是斜着眼的呢?”

她浑身痉挛,怒不可遏,竭尽全身力气,一头朝喷水池撞去……

“管她呢,反正我看都不愿意看!”

双脚踢破了,流出了鲜血。双手也打得累了。然而,她的那个影子和倒影却依然如故。

一名上尉握着出鞘的军刀,带着一队兵士,正把不幸的女仆查维洛娜从卡纳莱斯家拖出来。军法官已经无法审问她了。这个血肉模糊、气息奄奄的可怜老婆子,二十四小时以前,还是这个家庭里的灵魂,在她的照料之下,这里充满着家庭的温馨:金丝鸟忙着啄食,喷泉吐出水珠四溅的水柱,将军没完没了地玩着纸牌占卜,卡米拉只顾淘气撒娇。

她找着,找着,到了喷泉的旁边。她从平静的水面上看到了自己的倒影,就像受伤的猴子似的尖叫一声,发出了一阵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声。她双手捂住了头发披散的脸,缩回身子,不愿再看到自己的这副丑陋模样。她叹息着,说了些请求原谅的话,仿佛要她自己原谅自己长得这么丑,这么苍老,这么瘦小,而且这么披头散发……突然,她又尖叫了一声。原来她透过自己蓬乱的头发和手指间的隙缝,看见太阳好像从屋顶上跳下,朝她扑来,要赶走她在庭院中投下的那个影子。她气急败坏地站起身,怒冲冲地去击打自己地上的影子和水中的倒影。她用双手扑打池水,用双脚踩着地面,想把影子抹掉。影子扭动着,像一头被鞭打的牲畜。任凭她怎么愤怒地跺着地面,影子却总是赶不走。尽管她扑打池水,把水中的倒影捣碎,但是水面恢复平静后,倒影却重又浮现出来。她像一头狂怒的野兽,暴跳如雷。她感到无法抹掉石板地面上那个像炭一样黑的黑影,黑影东躲西闪,像是怕被她踩着。她也无法打碎水面上那个发亮的倒影。她不明白那是条什么鱼,任凭她如何手打拳击,它总是在水面上浮游。

军法官上了马车,后面跟着一个军官。马车驶到第一个街口,拐个弯不见了。四个衣衫褴褛的汉子抬来一副担架,把查维洛娜的尸体送到陈尸间去了。兵士们排好队伍回转兵营。玛莎夸塔重又开门营业。巴斯克斯照旧坐在他经常坐的那条凳子上,怎么也掩饰不住因为赫纳罗·罗达斯的妻子被捕而引起的忧虑。他心乱如麻,坐立不安。可是几杯酒下肚,他又振作起来,趁着酒兴,心里反复揣摩,将军究竟是如何得以逃走的,实在蹊跷。

“哈——哈——哈——哈!……嘻——嘻——嘻——嘻!……嘿——嘿——嘿——嘿!……捉迷藏!捉迷藏!出来吧!我的小卡米拉,我不跟你玩了!……出来吧!我的小卡米拉,我找你找得累坏了!哈——哈——哈——哈!……出来吧!……捉迷藏!……当心,我来了!……嘻——嘻——嘻——嘻!……嘿——嘿——嘿——嘿!……”

这时候,尼娜·费迪娜正走在通往监狱的路上。她一路上和这一小队押解她的士兵厮打。每走一步,他们都要粗暴地把她从人行道上推到马路中间。开始时,她还默不作声地忍受这种虐待,到后来,她实在忍无可忍,蓦地伸手朝一个士兵打了一记耳光。没料到,那个士兵回敬了她一枪托,另一个士兵又从背后狠狠地揍了她一下,打得她一个踉跄,上下牙齿嗑了一下,眼前金星直冒。

她以为是在和卡米拉玩捉迷藏呢。她在屋角里,花丛间,床底下,门背后找来找去,像一阵旋风似的把所有的一切都翻了个个儿……

“你们这些爷儿们!……拿着枪就是干这个的?真不害臊!”一个过路妇女忿忿不平地说,她刚刚从市场买菜回来,篮子里装满了蔬菜和水果。

“哈——哈——哈——哈!……”她大笑着,“嘻——嘻——嘻——嘻!你藏在哪儿呀,我的小卡米拉?……当心,我来了!……你怎么不答应?……捉迷藏啊!捉迷藏!捉迷藏!……”

“去,去!”一个士兵向她大声喝道。

被打得头破血流的奶妈查维洛娜像幽灵似的在这被遗弃的废墟中踉跄地走着,到处寻找小姐。

“别这么张牙舞爪的,丘八老爷!”

她敲门敲得手都酸了。他们是不在家呢,还是不愿开门?她用力把门一推,门竟随手而开,原来只是虚掩着。她叠起那条毛边的大头巾,满腹狐疑地穿过门房,来到走廊上,竟然一个人也没有碰见,但房子里的情景使她惊愕得像一只中了霰弹的小鸟那样动弹不得。她吓得脸如土色,呼吸急促,眼光发呆,迈不开步子。她看到了打碎的花盆,翠鸟的羽毛,破碎的门窗玻璃和镜子,打坏的衣柜,撬破的锁,纸片,衣服,家具和地毯,遍地都是。一夜之间,一切都被糟蹋得不成样子。这个家变成了一堆乱糟糟的垃圾,没有生命,没有温馨,一片死寂,满目凄凉。

“走你的路吧,太太!快走!别闲得没事找事儿!”一个军曹也大声喝道。

她重又敲起门来。房屋、街道、空气,都响彻了嘭嘭的敲门声。还是没有人来开门。她感到一筹莫展。为了消磨时间,她一个音节一个音节地读着对面街角上那家小酒馆的招牌:“杜斯特普”……名字很短,一下就读完了,不过,两扇门上还画着两个人在对话,女的嘴里在说:“快来跳个小杜斯特普舞吧!”(1)而那个手里拿着酒瓶的男人背后冒出一句话:“不!我正在跳大杜斯特普舞哩!”……

“你们才是一伙吃饭不干活的懒猪呢!”

她心里又忐忑不安地在想:“他们真的要把将军抓走吗?那倒也罢了,好在他是个男人,坐牢就坐牢吧。可是,把小姐也抢走……受难的耶稣基督呀!这样一来可就败坏了小姐的名声呀!我拿脑袋打赌,准是哪帮不要脸的乡巴佬儿搞的鬼,他们从山里跑到城里来,还野性不改。”

“住口!”那个军官不让她说下去。“小心揍扁你的脑袋!”

“真是可恶至极!”“真是可恶至极!”她一面嘟嘟哝哝地说着,一面不停地敲门。

“揍扁我的脑袋?来吧!看你们能把我怎么样!你们这伙穷瘪三,二流子,仗势欺人,还不让别人说话!死不要脸,动不动欺负人!”

她停住不敲,等着里面有人出来开门,心里想道:“那些臭叫花子竟把天主堂门廊下打死人的事栽到了将军身上,今天一早就要来抓他,而且,最糟糕的是还想把小姐抢走……”

路上的行人都惊恐地望着这个大胆的女人,这位为赫纳罗·罗达斯的妻子打抱不平的陌生女人,她站在人群中间,看着兵士们渐渐远去。费迪娜在这队兵士的押送下继续走向监狱。她悲痛欲绝,内心如焚,汗流满面,听任那条羊毛大围巾的穗边在地上拖着。

梅塞德教堂的钟声敲响时,费迪娜已经在敲将军家的门了。“他们会原谅我一清早就赶来报警的。”她心里想着,重又拿起门环敲门。“不过,他们会不会出来开门呢?将军必须尽快得知卢西奥·巴斯克斯昨晚在那个叫‘醒狮’的酒馆里对我这个冒失鬼丈夫说的话……”

军法官的那辆旧马车驶到阿维尔·卡瓦哈尔律师家的那个街口,律师正戴着大礼帽,穿着大礼服,准备上总统府去。军法官从马车踏板上跳下来,到了人行道上。卡瓦哈尔刚刚关上自家的大门,正在慢条斯理地戴手套,他的这位同僚就在这时候逮捕了他。他就这样穿着礼服,在一队兵士的押解下穿过大街,一直走到门口挂满了彩旗和五色纸链的警察局二处,被关进了监禁着大学生和教堂司事的那间地牢。

赫纳罗·罗达斯的妻子连面包都没有来得及收下,就飞也似的跑出了家门。她已顾不得面包能不能赚钱,也丢下了像堆破烂似的和衣躺在床上的丈夫,以及正在那只权充摇篮的篮子里香甜熟睡的吃奶孩子。这时正是清晨六点钟。

(1)杜斯特普,是英语“两步舞”的西班牙语读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