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
他掏出钥匙,但已用不着了。他刚走到门口,门就开了。
“别作声!快过来!……你听我说!必须争取时间……你听我说!……快叫我的副官到车房去给我准备一头牲口……一点钱……一支手枪……衣服等我以后再派人来取……现在先把最需要的东西装在手提箱里就行。我自己都不知道跟你说些什么,也不知道你听明白了没有。叫他们给我备好那头黄毛骡子,你去把我的东西收拾一下,我得换件衣服,还要给我的几个兄弟写信。你要去胡安那里住几天。”
“趁我还能做主,我要把卡米拉安置在我兄弟胡安的家里。卡拉·德·安赫尔答应今天晚上或者明天上午就把她带走。”
卡纳莱斯的女儿即使突然碰见一个疯子,也不会比看见她父亲进门时这种紧张神态更感到惊讶。他平素一向沉着镇定,而现在却慌张得连话都说不出来,脸上一阵白,一阵青。她从来没有看见过父亲这副模样。她慌里慌张,难过得心都碎了,也听不清父亲说了些什么,只是不住声地念叨:“啊,我的上帝!”“啊,我的上帝!”她急忙跑去叫醒副官,吩咐他去备牲口;那是一头上好的骡子,一对眼睛炯炯发光。她又跑回来整理行李,其实说不上是整理,只是乱塞一气(……毛巾、袜子、面包……对了,还要抹上一点黄油,但又忘了放盐……)。她又跑进厨房,叫醒她的奶妈。老奶妈正像往常一样,坐在煤箱上对着已经熄灭的炉火打盹。一只小猫不时地抖动着耳朵,仿佛要赶跑耳边的噪声。
他决意不听卡拉·德·安赫尔的声音,嘴里咕哝着要报仇雪恨,心里憋得透不过气。接着,他又想起了他的女儿,她也许正在提心吊胆地等待着他。明净无云的夜空密布星辰。刚走近他家的那个街口,他就瞥见了亮着灯光的窗口,灯光直射到街心,这就是他渴望回去的家……
将军挥笔疾书,飞快地写了几封家信。这时女仆走进房间,把窗户关得严严实实。
“你就别问有罪还是无罪了,将军。不如多想想你是否博得了主人的欢心。一个无辜的人要是得罪了政府,那还不如一个有罪的人呢!”
寂静笼罩着整幢房子,但不是和平幸福之夜那种纤细如丝、妩媚若花、温柔似水的恬静,那种诱人堕入甜蜜梦乡的宁静……现在,笼罩着全家而又不时地被将军的咳嗽声,他女儿慌张的脚步声,奶妈的嘤嘤啜泣声和开关衣箱、柜子、壁橱的刺耳声所打破的那种寂静,是一种令人精神紧张、焦躁不安的肃静。
“我可是清白无辜的!”
一个身材矮小,满脸皱纹,体态像舞蹈演员的人,正在不停笔地、悄无声息地写着密密麻麻的字,好像在编织蜘蛛网一样。
“正因为如此!”他的理智用卡拉·德·安赫尔的口气回答自己说,“正因为如此!……你要是真的有过错,那反倒另当别论了。当政者就喜欢公民犯罪,因为犯过罪的人最能俯首帖耳地效忠政府。什么祖国不祖国!快逃命吧,将军!我跟你说的都是实话,哪里有什么祖国可言!法律又怎么样?统统都是骗人的鬼话!快逃命吧,将军!别在这儿等死了!”
“共和国宪法总统先生阁下亲启”
“我可是清白无辜的!”他在心里用令人信服的声调重复着说。“我可是清白无辜的!何必要害怕呢?……”
“阁下:”
卡纳莱斯没有放慢脚步,他把目光从那个衣冠楚楚而相貌酷似自己的人身上挪开,深深感到自己确已在精神上打了败仗。他无限惆怅地想到,自己将在流亡中忍受煎熬,穿着看门人不合身的上衣和裤子,沿着自我毁灭的道路行进,一路上踩着自己的将军肩章……
“在下奉命密切监视欧塞维奥·卡纳莱斯将军,谨向总统先生禀告如下最新情况:有人看见将军曾去过阁下的朋友堂米盖尔·卡拉·德·安赫尔的家。据那里负责监视主人和贴身女仆的厨娘和负责监视主人和厨娘的贴身女仆分别报告,卡拉·德·安赫尔和卡纳莱斯将军曾闭门在室内密谈约三刻钟之久。报告称,将军出门时神情十分慌张。遵照指示,业已加强对卡纳莱斯家的监视,并重申命令:如若发现企图潜逃,立即处死。”
他的花白的髭须下面,现出了一丝苦笑。从他身上渐渐演化出另一个卡纳莱斯将军来。这个卡纳莱斯将军像个走在迎神赛会队伍后面头戴尖帽的教士,拖着双腿,步履蹒跚,犹如乌龟爬行,忍气吞声,低首下心,可怜巴巴,活像一枚放过了的爆竹,只剩下满身的火药气味。从卡拉·德·安赫尔家里走出来的卡纳莱斯,这个真正的“小外套”,却是何等的威风,正处在军旅生涯的巅峰,面临着亚历山大、恺撒、拿破仑、玻利瓦尔那样创造光辉战绩的锦绣前程。这样的一个卡纳莱斯转瞬间竟变成了一个漫画式的将军,变成了一个制服上没有金银线绣肩章,军帽上没有华美羽饰,没有闪光的丝带,皮靴上没有镀金马刺的卡纳莱斯将军。一边是一个衣衫褴褛、蓬头垢面、垂头丧气的无名之辈,宛如穷人的葬礼一样寒碜;一边是另一个人,一个名副其实的将军,真正的“小外套”,佩戴着肩章、穗带、勋章和羽饰,以及庄严的举止,将其比作一流的隆重葬礼一点都不为过。那个吃了史无前例的败仗而被撤职的卡纳莱斯将军,跑到了真正的卡纳莱斯将军的前头,而真正的卡纳莱斯将军却渐渐地落到了后面。他活像一个浑身金碧辉煌的傀儡,三角帽遮住了眼睛,佩着一把断剑,制服袖口外翻,胸前挂着生锈的十字勋章。
“安赫尔家的女仆还通过电话向我补充报告了厨娘所不知道的情况:她从主人处得到的印象是,卡纳莱斯已将自己的女儿许配给他,以答谢他在总统面前代为说情。”
“‘将军们乃军中王子!’我在一次演讲时曾经说过这句话……多么愚蠢!我为这句话付出了多么巨大的代价啊!总统是永远也不会原谅我说的‘军中王子’这句话的。他早把我看作眼中钉了。为了拔掉这个眼中钉,竟然把杀死上校的罪名强加到我的头上,而那位上校恰恰是一向对我这个两鬓斑白的前辈表示亲切和敬重的。”
“厨娘也报告了女仆所不知道的、更加说明问题的情况:将军走后,她的主人显得非常高兴,嘱咐她等商店一开门就去购买罐头、酒类、饼干和糖果,说是有一位名门千金要来和他住在一起。”
他头昏目眩地继续朝前走,泪水模糊了他的双眼……
“为此特将上述情报禀呈共和国总统先生……”
他把手放到胸前,想要搬掉总统亲信压在他心上的那块使他惶恐不安的石头!……他发觉胸前没有佩戴勋章……“逃跑等于承认自己有罪,但要是不逃呢……”卡拉·德·安赫尔已经向他指出,流亡出国是他唯一的生路。“逃命吧,将军,趁现在还来得及!”他的整个人格,他的身价,他以赤子之心热爱的一切:祖国、家庭、往事、传统和他的女儿卡米拉……这一切都在环绕着总统亲信指出的那条不归之路旋转。随着他的信念的破灭,他感到仿佛整个世界也都分崩离析了。
他写上了日期,并用弯弯扭扭的草体字签上了自己的大名。虽然这时他很想放下笔来挖挖鼻孔,但是忽而又想起了什么,连忙提笔接着写道:
“逃跑等于承认自己有罪!”他的脚步声发出了噔噔的回响。“逃跑等于承认自己有罪!等于……但要是不逃呢?……”他的脚步声发出了噔噔的回响……“逃跑等于承认自己有罪!……但要是不逃呢?……”他的脚步声发出了噔噔的回响……。
“又及:兹对今日上午提供的情况再做如下补充:”
走了几步,他又想:
“有关路易斯·巴雷诺大夫的事:今日下午有三人去过他的诊所,其中两个是穷光蛋。晚上,他同他的妻子去过公园散步。有关阿维尔·卡瓦哈尔律师的事:下午他去过美洲银行、金莲花酒家对门的药房和德国俱乐部;他在德国俱乐部里同罗姆斯先生说了很长时间的话,后者另有警察监视。他于晚上七时半回到家里,之后再也没有见他出门。遵照指示,已加强了对他家附近的监视。——签名,日期同上,报告完毕。”
绰号“小外套”的欧塞维奥·卡纳莱斯将军离开卡拉·德·安赫尔的家时,还保持着威风凛凛的军人风度,好像统率着千军万马。但是大门一关,只剩下他一个人站在街上时,他立即改变了他那阅兵式的步伐,像个赶集卖鸡的印第安人似的小跑起来。密探紧追不舍地尾随着他。疝气又发作了,他连忙用手按住腹部,难受得直想呕吐。他一面喘着气,一面断断续续地喃喃自语,发出痛苦的呻吟。他感到心跳得十分剧烈,一时间几乎要喘不过气,只得又用手按住胸口,瞪着失神的眼睛,连思维都停止了。他按住胸口,好像要紧紧揪住肋骨下面的那颗心脏,不让它停止跳动。他终于穿过了一分钟前看来还是那么遥远的街口。前面还有一个街口,但是对这个疲惫的人来说,这是多么遥远啊!……他吐了一口唾沫,两腿几乎迈不开步子。他看见地上有一块果皮,又看见路边一辆马车快要滑倒。然而,快要滑倒的却是他自己。在他的眼前,马车、房屋、灯光……统统都在滑倒,都在旋转。他加快了脚步。总算快要到家了。他已经拐过了那个几分钟前还以为是很远的街口。而现在,还得再拐过一个街口,这对他这个筋疲力尽的人来说,又是多么遥远啊!……他咬紧牙关,竭力不让自己跌倒。他几乎一步也挪不动了,双膝僵硬,尾骨和舌根部分有一种不祥的刺痒感觉。他的膝盖僵硬得弯不过来,也许他得爬回家去,得用双手,用两肘,用一切逃命手段爬回家去。他的步子迈得更慢了。他走过了一个又一个寂静无人的街口,在这不眠之夜,这些街口又好像被透明的玻璃门扩大了好几倍。他觉得无论是他自己,还是别人,所有看见他和没有看见他的人,都会觉得他现在这副模样实在是丢人现眼。他目前的处境,无论在什么时候,哪怕是在这寂静无人的夜晚,在全国同胞的眼里,都和他这个社会名流的身份极不相称。“不管发生什么事情,”他想,“我都应该留在家里,如果卡拉·德·安赫尔这个流氓刚才对我说的话都是真的,留下来我岂不更光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