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什么!”
“赫纳罗,你是怎么啦?”
接着……他连声叹了几口气。
费迪娜把他从孩子睡觉的摇篮旁边拉开。
“没什么,有一只眼睛老是在盯着我!有一只眼睛老是在盯着我!在我的手上……不对!这不可能!那是我自己的眼睛吧,有一只眼睛……”
一只眼睛在他右手的手指中间跳动,像是一盏小电灯的亮光。它从小指跳到中指,从中指跳到无名指,从无名指跳到食指,又从食指跳到大拇指。一只眼睛……只有一只眼睛……他那急速跳动的心突然凝固住了,他使劲攥紧拳头,想把它捏得粉碎,连指甲都快扎进了肉里。可是,那眼睛太硬了,怎么也捏不碎。他一张开手,眼睛又在手指中间出现了,虽然只有小鸟的心脏那么大,却比地狱还可怕。他的太阳穴沁出了一滴滴的汗珠。这只眼睛在他的手指中间,像轮盘赌转盘上的小球,随着丧钟的节奏在不停地跳动,究竟是谁在用这只眼睛看着他呢?
“那你赶快祈求上帝保佑吧!”她低声劝告丈夫;她弄不明白他说的这些莫明其妙的话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我真的没什么。”
“一只眼睛……是的,是一只又圆又黑,长着睫毛的眼睛,像是玻璃的!”
妻子的声音驱散了骸骨。
“我看你准是喝醉了!”
“整天在外面鬼混,总是精神十足,可是一回到家,就是这副垂头丧气、失魂落魄的样子。真是活见鬼!在家里,你就待不住!”
“哪里是喝醉了,我根本没有喝过酒!”
“没什么!”
“满嘴的酒气,还说没喝过!”
“赫纳罗,你怎么啦?”
在这间一半作卧室、一半作铺面的房间里,罗达斯觉得自己仿佛掉进了一间孤独无援的地窖里,周围尽是蝙蝠、蜘蛛、蛇蝎和螃蟹。
妻子的喊叫声在死神的幽灵身上洒上了许多小黑点。这些小黑点连成一片,在屋角的阴暗里勾画出一具骸骨。那是一具女人的骸骨,但虽说是女人的骸骨,却只有两只松弛下垂的遍生汗毛的乳房,像两只死耗子那样挂在捕鼠笼子似的肋骨上。
“你准是干了什么亏心事吧!”费迪娜打了个呵欠补充说。“这是上帝的眼睛在看着你呢!”
“没什么!”
赫纳罗猛地跳上床,连衣带鞋往被窝里一钻。不料那只眼睛又在他妻子年轻美丽的身体旁边跳动。费迪娜吹灭了灯,情况更糟糕了。那只眼睛在黑暗中迅速地扩大,瞬息之间就遮住了墙壁、地板、天花板、房间,遮住了他的生命,他的儿子……
他猛地站了起来:
“不对!”赫纳罗回答他妻子好像从遥远地方传来的声音说。费迪娜听到她丈夫的惊叫,连忙把灯点亮,拿手绢替他擦掉额头上的冷汗。“这不是上帝的眼睛,这是魔鬼的眼睛……”
“赫纳罗,你怎么啦?”
费迪娜在胸口划了个十字。赫纳罗叫她重新把灯吹灭。屋里由明到暗,那只眼睛变成了“8”字形,接着啪的一声,似乎撞着了什么东西,一下子炸裂了,却原来是街上传来了行人的脚步声……
突然,她收住话头:
“教堂门廊!教堂门廊!”赫纳罗叫了起来。“对!对!快点灯!划火柴!快点灯!行行好,快点灯!”
“我们要好好热闹一番……”
费迪娜从他身上伸过手去取火柴。远处传来了辘辘的车轮声。赫纳罗咬着自己的手指,说起话来像要窒息似的。他不肯独自一个留下,他呼唤着妻子。而她已经穿上衬裙,走出房间替他热杯咖啡,让他镇定一下。
费迪娜连忙从她丈夫手里把小斗篷抢了过来,好像抓住了一面和平旗帜,坐在床上兴致勃勃地告诉他,这是卡纳莱斯将军的女儿送的礼物,她已经和这位小姐说好,请她做他们头生子的教母。罗达斯把脸藏在他儿子摇篮背后的阴暗处,他的心情很坏,压根儿就没有听见妻子说的有关准备为儿子洗礼的那番话。他把手放在眼睛前面挡住了烛光。可是,他又马上把手缩回,甩了几下。经烛光一照,他的手指仿佛被血粘在一起。他想摆脱这个印象。死神的幽灵从他儿子的摇篮里坐了起来,好像是从棺材里爬起来一样。死人也需要有人像哄婴儿那样在摇篮里摇晃它。幽灵的脸色像蛋清一样苍白,两眼混浊无光,没有头发,没有眉毛,没有牙齿,身子扭成螺旋形,宛如祭奠亡人时香炉里袅袅上升的香火。赫纳罗听着他妻子说话,声音似乎来自遥远的地方。她讲到自己的儿子,讲到洗礼的命名仪式,讲到将军的女儿,讲到要邀请隔壁的女邻居,对门的胖邻居,住在后面的女街坊,街口的男邻居,以及小酒店、肉铺子和面包房的老板们到家里做客。
听到丈夫的喊声,费迪娜慌忙跑回床边。
“这是什么东西?”赫纳罗从一只纸盒里抽出一件小斗篷问道,想把话题引开。
“他在说呓语吧?要不……”她心里想。她那双美丽而乌黑的眼珠呆呆地望着跳动的灯火。她想起了旅店女侍恩丽凯塔肚子里取出好几条虫子的事,想起了医院里的大夫给一个印第安人做开颅手术没有找到脑子却发现了一堆垃圾的事,还想起了那个吓得人人不得安睡的夜游鬼的事。她像一只看到老鹰飞过的母鸡,立即张开双翅掩护小鸡那样,急忙起身把一块圣布拉斯的圣像铜牌放在她新生婴儿小小的胸口,大声祷告说:“祈求圣父、圣子、圣灵……”
“你撒谎!你们是刚刚在门口分手的!我跟你说正经的,你的那个雌鸡喉咙的朋友不是什么好东西。你成天和这种人来往,无非是想谋个便衣警察当当。那是二流子才干的事!这帮人怎么就不知道害臊!”
听到这段三圣颂祷辞,赫纳罗仿佛受到了鞭挞似的跳起身子,闭着眼睛从床上下来,朝着站在离摇篮几步远的妻子扑过去,双膝跪下,抱住她的双腿,向她讲述了目睹的一切。
“没有的事!”赫纳罗打断她的话,用鸭舌帽遮住眼睛,走进小店后半间隔成的卧室。
“是这样的,中了第一枪,他就沿着台阶一级一级地向下滚,鲜血直往外冒。他睁着眼睛,叉开两腿,目光停滞不动……这是一种冰冷黏湿……我真不知道该怎么说的目光!一只眼珠像一道闪电,四下看了一下,就盯住了我们!这只长着睫毛的眼睛一直在这儿,在我的手指上,我的天哪,就在这儿……”
“你和那个说起话来像女人的警察愈来愈要好了。”
孩子的啼哭打断了他的话。她从摇篮里抱起裹在法兰绒小衣服里的婴儿,把奶头塞进孩子的小嘴,但是她没法躲开她那讨厌的丈夫。赫纳罗跪在地上,紧抱着她的双腿,呻吟着说:
“没有什么!”赫纳罗连忙回答,像个影子似的躲在小店的阴暗处,生怕妻子会从他的声音中觉察出他内心的烦恼。
“最严重的是卢西奥……”
“又有什么新鲜事让你这么开心?”费迪娜大声嚷了一句,两只脚相互揉搓着,准备上床。
“那个说话像女人的家伙叫卢西奥吗?”
等赫纳罗进了屋,她放下烛台,砰的一声插上了门闩,一声不响地走到床边,故意把烛台放到挂钟前,让这个不害臊的浪荡子看看他是几点钟回家的。他站着不动,抚摸着睡在衣柜上的小猫,嘴里吹起口哨来,装出一副轻松愉快的样子。
“就是他,他叫卢西奥·巴斯克斯……”
这是他的妻子费迪娜·德·罗达斯;她穿着睡衣,头发蓬松,把烛台举到他面前照了照。
“他就是那个人家叫他‘天鹅绒’的家伙吗?”
“你是谁呀?”一个女人边问边开了门。
“正是他……”
“是我……”赫纳罗低下头对着门回答,好像是在跟一个矮子俯身低语。
“那他干吗要无缘无故打死那个人呢?”
“谁?谁呀?”里面有人问。
“是上面的命令,说是那人得了狂犬病。不过,这还不是最严重的,最严重的是卢西奥告诉我,上面已经下令逮捕卡纳莱斯将军,还说,他认识的一个家伙今天晚上就要动手把将军的女儿抢走。”
赫纳罗带着犹豫不决的神情站了一会儿,后悔有些话不该对这个走掉的朋友说;然后他走近一所房子,那是一家小店,他就在这里面住。他用手指敲了敲门。
“要抢走卡米拉小姐?抢走我儿子的教母?”
“再见,赫纳罗!……”说话时,巴斯克斯用眼色叮嘱他的朋友要注意严守机密。“我得赶紧走了,也许还来得及为将军女儿的相好助上一臂之力。”
“是的。”
就是在这样的一个贫民区里,卢西奥·巴斯克斯和他的朋友告别。
费迪娜一听到这个令人难以置信的消息,立即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她哭得那么伤心,就像所有心地善良的人都容易为别人的不幸悲伤啼哭一样。她的泪珠簌簌地落在儿子皱巴巴的头上。泪水热呼呼的,宛如老祖母带进教堂准备掺到冰凉的洗礼圣水盘中去的温水。婴儿睡熟了。黑夜已经过去,夫妇二人还一直处在迷离恍惚的状态之中。这时朝霞已在门槛上镶了一道金边,送面包的女人的叫门声打破了小店的宁静:
在这夜阑人静的时分,贫民区显得格外孤寂、贫困和肮脏。这种满目凄凉的景象,透着几分东方式的听天由命的宗教宿命论的印记。排水沟里的污水溢出了地面,映着月影在缓缓地流动。自来水在管道里徐徐流淌,仿佛在为这个命中注定要任人宰割、劣根难除的民族数着这些无穷无尽的苦难岁月。
“面包!面包!面包!”(1)
天刚擦黑,城里的小商店结完账,收下晚报,送走最后一批顾客之后,就打烊了。成群的孩子在街头玩耍,捕捉被光亮招来围着电灯飞舞的金龟子。被捉的小虫立即受到种种酷刑,最调皮的孩子还故意慢慢地折磨它们,除非有个孩子发善心一脚踩死了事。百叶窗下,一对对情侣沉浸在爱情的烦恼之中。荷枪实弹的巡逻兵和手执棍棒的纠察队,在队长率领下,一个挨一个地穿过寂静的街道。但是,有几天晚上,却完全是另外的一番景象。那些和平地屠杀金龟子的孩子们玩起打仗来了,他们组成交战双方,展开激烈的战斗,只要街上还能找得到石块,战士们决不肯退下战场。百叶窗下,姑娘的母亲出现了,情意缠绵的场面立即结束,小伙子好像看见了魔鬼一样,抓起帽子,拔腿就跑。巡逻兵为了消遣,无事生非,随心所欲地拦住行人,从头到脚搜查一遍,还任意把人关进监狱。要是从他身上没有搜出武器,便说他形迹可疑,是流浪汉,阴谋分子,或者像队长说的:我看着他不顺眼……
(1)西班牙语中,“面包”的发音与“嘭嘭”的敲门声相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