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见什么?担架吗?我看不见得……”
“我不知道,反正我早就看见……”
堂本哈明身高不到一米,身材又瘦又小,加上周身长满毛发,看来活像一只蝙蝠。这会儿他要想看看那一群人和宪兵究竟站在那里干什么,那可纯粹是痴心妄想,堂娜本哈蒙的背把他挡住了,她个子比大门还宽,坐电车一个人得占两个座位,一边屁股占一个,做一件衣服得花七米布料。
“我说是这会儿刚抬过来的,我又不是近视眼,看得一清二楚!不是吗?”
“你怎么只顾自己一个人看呢!……”堂本哈明顶撞了她一句,希望早点结束这种日全蚀的局面。
“不对,亲爱的,早已在那儿了!”
话音刚落,仿佛有人喊了一声:“芝麻,开门!”(2)堂娜本哈蒙转过身子,像一座大山似的向他身上压下来。
“不对,是这会儿刚抬过来的!”
“耶稣,马利亚!你想看,我就把你抱起来,让你看个够!”她大声说道,像抱一个小孩似的把他从地上一把就抱到了大门口。
“我说我看见……”
木偶戏艺人的嘴里吐出了一连串五花八门的骂人话。就在他双脚乱踢他老婆那像只衣箱似的大肚皮时,那边,四个喝得醉醺醺的大汉正用担架抬着佩莱莱的尸体穿过广场。堂娜本哈蒙画了个十字。公共厕所里的流水在为这个死于非命的人哭泣,风声应和着公园里树枝发出的兀鹫般的鸣叫声,一切都像蒙上了一层灰蒙蒙的薄纱。
“别说了,不知道你在嘟哝些什么,最好还是去安上你那副假牙吧,要不然,我会以为你在对我说英语呢!叽里咕噜,一句也听不懂!”
“瞧你这讨厌模样!我们结婚那天,神甫干吗不早点告诉我:‘给你的是管家婆,不是好媳妇!’”木偶戏艺人双脚着地时嘟哝着说。
“我说我看见有人抬着担架往那边去!”
她没有在意丈夫的话。真要吵起架来,他可不是她的对手呢!如果说,丈夫勉强称得上半只橘子(3)的话,她这个做妻子的该是只大柚子了。不过这一次妻子让了丈夫一步,任凭他去唠叨。一来他嘴里没有牙齿,反正说什么也听不清,二来也得稍微给他留点面子。
“你说什么?”
一刻钟后,堂娜本哈蒙已经鼾声如雷,呼呼熟睡。她的呼吸器官仿佛在她那肥胖身躯的重压之下挣扎求生;而她的丈夫还在那里生闷气,抱怨自己的婚姻太不美满。
“我不是告诉你了吗,我看见有人抬着担架往那边去。”木偶艺人重又说了一遍。他站在他老婆的背后,说话声音仿佛是从很深的地底下发出来的。
但是,本哈明的木偶剧场自从那天晚上发生了这桩奇怪事件后,生意却愈来愈好,赚了不少的钱。原来本哈明搞了一次大胆的创新:使用灌肠器让木偶们在上演悲剧时玻璃球眼睛里会流出泪水来。从前,他的木偶只会笑,偶尔要哭的时候,也只会装出一副啼笑皆非的滑稽相,一点没有哭的样子,面颊上没有眼泪流下,小小的闹剧舞台上表演不出泪流成河的场景。
“噢,对了,对了,是往那儿去的!……我原来以为事情出在‘土耳其人’那边哩!本哈明,你怎么不早告诉我事情就出在这里,怪不得枪声这么近!”
堂本哈明原以为孩子们看到剧中伤心的情节准会感动得哭起来,不料孩子们却反而哈哈大笑,笑得比原先更欢。他见了这种情况,感到无比惊讶。孩子们在嘲笑别人流泪……孩子们在嘲笑别人挨打……
“那边……有人抬过一副担架!”本哈明最后报告说。
“不合情理!不合情理!”堂本哈明得出结论说。
堂本哈明把地方让给了他老婆。她头发蓬松,一只乳房裸露在土黄色睡衣的外面,另一只乳房被卡门圣母护身符的带子缠着。
“合情理!非常合情理!”堂娜本哈蒙反驳他说。
“喂,你既然什么也看不见,那就躲开!真是个窝囊废!你说的话我一句都听不懂!”
“不合情理!不合情理!不合情理!”
“我看见了!我看见了!……在那边!就在主教府街角那儿,一群人在围着看什么呢!”
“非常合情理!非常合情理!非常合情理!”
“哎呀,本哈明,我一点也听不清你在嘟哝些什么!”她几乎要哭出来了。“我要你知道,你说的话我一句也听不懂。”
“我们别争了!”堂本哈明建议说。
“啊!我看见了,你等着吧!我已经看见是怎么回事了!”
“好吧,不争就不争!”她表示同意……
木偶戏艺人因为摘掉了假牙,瘪进去的嘴巴说起话来总是漏风。
“不过,确实是不合情理……”
“你说清楚点儿,看在上帝面上!”
“去你的吧,非常合情理!非常合情理!非常合情合理!”
“我说我什么也没有看见。你这人就是爱管闲事……”
每当堂娜本哈蒙和自己的丈夫争吵时,总爱加上一些加强语气的音节,就像在阀门上添加几个气孔,免得气太足了发生爆炸。
“你说什么?……是‘土耳其人’那边出了事吗?”
“不……不……不合情理就是不合情理!”木偶戏艺人气得怒发冲冠,大声嚷了起来……
“哎呀,你这个女人真是的!我什么也没有看见,能告诉你什么呢!你怎么这么多事呀?……”
“非常合情理!非常合情理!非常合情合理!非常合情合理!”
突然间,天主堂门廊旁,有一户人家的大门打开了,木偶戏艺人像耗子似的探出头东张西望。他的妻子虽然年过半百,却像小姑娘一样好奇,使劲把丈夫推到街上,要他看个究竟,好回来告诉她发生了什么事情。到底出了什么事呢?那接连两声枪响是怎么回事呢?木偶戏艺人觉得爱打听的老婆逼他穿着睡衣睡裤在门口探头探脑实在令人发笑,这都怪堂娜本哈蒙(由于丈夫名叫本哈明,人们也就给他妻子取了这个绰号(1))太爱凑热闹。她急于想知道是不是杀死了某个“土耳其人”,竟粗野地把十个尖得像马刺似的指头插到丈夫的胁下,叫他尽量把脖子伸长点。
不管谁说得有理,天主堂门廊下小小的木偶剧场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一直在玩弄灌肠器的把戏,让木偶们啼哭时泪如泉涌,逗得孩子们乐不可支。
风仿佛也在太阳穴上挨了两枪,惶恐不安地颤动着,它已经无力吹掉树梢上的叶子,就像难以去掉它们头脑里的固执念头一样。
(1)把本哈明故意念成本哈蒙,意为:来吧,火腿。
原来罪行发生在中央广场。在那里,公共厕所里的水不停地流着,好像在不知为什么而流眼泪。宪兵们的武器互相撞击,不停地发出铿锵声。黑夜在寒冷的苍穹下不住地旋转,大教堂和天空也随着一同旋转起来。
(2)“芝麻,开门!”是《一千零一夜》中《阿里巴巴和四十大盗》故事里打开宝库大门的一句开门咒。
大街小巷听到枪声和佩莱莱的哀号,看到巴斯克斯和他的朋友在逃跑,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在惨淡的月光下,也跟着奔跑。广场上的树木把手指扳得格格作响,为着不能借着寒风或电话线把刚才发生的事传布出去而深感苦恼。一条条马路都从街口探出头来相互打听出事的地点,它们晕头转向地到处乱跑,有的奔向闹区,有的奔向城郊。不对,这罪行没有发生在犹太胡同,那条胡同弯弯曲曲、坎坷不平,仿佛是由一个醉汉设计的!没有发生在埃斯库因蒂利亚胡同,那条胡同从前因为士官生们在那里用剑刺死过一伙作恶多端的宪兵而闻名全城,那是个使人想起剑客和骑士故事的地方!没有发生在国王胡同,那是赌徒们爱去的地方,谁从那里走过都得向国王致敬!没有发生在房屋破旧、路面倾斜的圣特雷莎胡同,也没有发生在兔子胡同,哈瓦那喷泉胡同,五道街或者马丁尼哥路附近!……
(3)“半个橘子”,拉美俚语,意即“那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