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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 劫持

他的脑海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回去叫开卡纳莱斯家的门,提醒他要多加小心……(他仿佛看到了将军的女儿感激地向他嫣然一笑。)但是,这时候他已经跨进了小酒馆的门,一看巴斯克斯和他那一伙人都在屋里,这让他重新鼓起了勇气。

热带的四月之夜是三月里炎热白昼的遗孀,显得十分阴暗、冷漠、懒散而凄凉。卡拉·德·安赫尔走到小酒馆和卡纳莱斯家的十字街口,数了数这里那里站立着的警察们的灰色身影,绕着街区前后慢慢地走了一圈。当他绕回来站在“杜斯特普”酒馆兔子洞似的低矮门口时,不禁吓得浑身冰凉:邻近各家的门口都站着一名宪兵,在两旁人行道上来回走动的便衣警察更是数不胜数。他感到情况十分不妙。“我这是在参与犯罪呀!”他想。“只要这个人一出家门,他们立刻就会把他杀了。”随着这一想法在脑海里盘旋,他的心情也变得更加阴郁、沉重了。这个人眼看就要性命不保,可是还要把他的女儿抢走,他愈来愈觉得干这种事未免太可憎,太卑劣了,但要是真的能帮此人逃走,倒也不失为友善的高尚之举。这个失去了自卫能力的人居然相信了他,从自己家里逃出去时还以为是得到了总统的一位朋友的保护,万万没有想到竟然落入了一个精心策划的圈套,这只能使他在阴谋暴露的最后时刻,因为受到捉弄、误中圈套和被出卖而感到加倍的痛苦。当局则会以巧妙的方式给这桩罪行披上合法的外衣,解释说打死他只是为了防止这个第二天即将捉拿归案的杀人犯逃跑。卡拉·德·安赫尔对在市中心设下圈套陷害一个无辜者一事之所以深感厌恶,绝不是出于怜悯,像他这样一个冷酷无情的人之所以不能默然认可这种卑鄙恶毒的阴谋,完全是出于另外一种感情,即他认为他曾被好意地当作了将军的保护人,因而感到对将军的女儿享有某种权利,但如果发生了意外,那他又得恢复到他经常扮演的那种角色:一个盲从的工具、爪牙和刽子手,从而也就失去了他本当可以享有的那种权利。一阵奇异的风吹过他那沉默的心灵的原野,他觉得自己犹如荒原上的野草、多刺的仙人掌和树木那样渴望雨露,而这种渴望又不是天上的雨水所能满足的。为什么会产生这样的渴望呢?为什么沐浴着雨水的树木还会感到干渴呢?

“你就干吧!我这个人是你要我怎么干我就怎么干。真的,我会尽力帮你的忙,你听见没有?我是个胆大命大不怕死的好汉,骁勇好斗的摩尔人的子孙。”

即便是傻瓜、疯子和小孩子,也不会想出这么荒唐的主意。虽然将军和总统亲信都知道这个计划漏洞百出,但他们还是觉得它切实可行,这是因为他们两个人心里都各有盘算。卡纳莱斯觉得总统亲信的保护能够比任何其他计划更为有效地保证他潜逃。卡拉·德·安赫尔则认为成功与否不在于他的计划是否周密,而是取决于总统先生;他已经打过电话,把将军离家出走的时间的计划详尽地向总统做了汇报。

巴斯克斯尽力提高了他那女人般尖细的嗓门,加强他说话的语调。

这伙人四散走开的脚步声渐渐地听不见了。潜逃的计划是这样的:梅塞德教堂的钟敲响两点的时候,有一个或几个卡拉·德·安赫尔手下的人就爬上卡纳莱斯将军家的房子。一听到这些人在房顶上走动,将军的女儿立即从临街的一个窗口大声呼喊捉贼,把监视这一街区的宪兵吸引过来,卡纳莱斯便可以乘着混乱当口从车房的门里溜出去。

“要不是你给我带来了好运气,”他低声补充说,“肯定我也不会像现在这样跟你说话,不会的,肯定不会这样。你成全了我和玛莎夸塔的好事!她现在待我可真不错!”

“记住!是‘杜斯特普’酒馆!”当他们分开时,他大声地叮嘱他们。“是‘杜斯特普’!要多加小心,不要钻到别处去了!‘杜斯特普’在床垫商店隔壁。”

“有你在这儿,又这么坚决,真叫我高兴!我就喜欢你这样的人!”卡拉·德·安赫尔热情地握住这个杀害佩莱莱的人的手,高声说道。“巴斯克斯老兄,你的话给我增添了勇气,要不然,看到每家门口都站着警察,我真有点泄气。”

梅塞德教堂的庞大建筑出现在街道的尽头,形状宛如一只乌龟,圆顶上有两扇窗户,好像乌龟的两只眼睛。总统亲信嘱咐他带去的人到玛莎夸塔那里去时不要集中在一起走。

“你来喝一杯,壮壮胆!”

卡拉·德·安赫尔悄悄地塞了一张一百比索的钞票给这位军官,问题当即迎刃而解。

“你别以为我害怕,跟你说了吧,干这种把脑袋掖在裤腰带上的事我也不是头一遭。我是在为她担心,这你可以理解。我是不愿意刚把她从家里弄出来,我们俩却双双落到别人手里,被抓去坐大牢。”

“你们既没有带马林巴琴,也没有拿其他乐器……真是可笑!看来是弹一支无声的小夜曲啰。”

“这你尽管放心。这帮人一见到那户人家遭抢,准会一窝蜂拥进屋里去,街上的警察准会跑得一个都不剩,谁还会来管你们呢?没事儿,准保万无一失,我可以拿脑袋打赌。那帮家伙一个个都像馋猫似的,哪儿有鱼腥味,就往那儿钻,谁都想趁火打劫,捞点好处。准是这样,没有错……”

“就在耶稣胡同那边……”

“你既然一片好意帮忙,麻烦你出去跟他们说说,这样是不是更妥当些?”

“去哪里呀?请问,你们是去哪里呀?”队长说着,用佩刀轻轻地敲着地面。

“毫无必要,跟他们什么也不用说!你等着瞧吧,等他们一看到大门敞开,都会想:‘这里面准有油水,可别漏了我!’……到时候他们一见我也在这里,准会更来劲!因为自从有一次我和‘蜻蜓’安东尼奥闯进了一个神甫的家后,我就出了名。那个神甫看见我们从阁楼上跳进他的房间,还点亮了灯,简直把他吓坏了,乖乖地把钱柜的钥匙扔给我们,还用手帕包着,生怕掉到地上会发出响声,然后他自己还假装睡着了!那一回,我可算是明火执仗干的。这一回,这些小伙子也都是下定了决心的。”巴斯克斯说最后的一句话时,指了指那一伙面目凶恶、蓬头垢面和一声不响的家伙,他们正在一杯接一杯地喝着烧酒,一口一口地往喉咙里灌。他们一放下酒杯就大口地往地上吐痰。“你瞧,个个都劲头十足,准备豁出去干了!”

“中尉,我们是去姑娘窗下奏小夜曲的……”

卡拉·德·安赫尔举起酒杯,邀请巴斯克斯一道为爱情干杯。玛莎夸塔也端了一杯茴香酒走过来,他们三人一齐干了杯。

他们刚转过街角,一支巡逻队拦住了他们的去路。士兵们把他们团团围住了,总统亲信走上前去,三言两语就把巡逻队长说通了。

为了小心起见,他们没有点电灯,屋里唯一的亮光就是奇金基拉圣母像前的那支蜡烛。半明半暗中,这些敞胸露怀的暴徒的身体,把一些奇形怪状的黑影投在干草色的墙壁上;黑影长长的,好像一头头羚羊。柜架上的瓶子闪烁着五颜六色的光芒。大家的眼光都紧盯着走动的时针。一口口的唾沫像子弹一样射向地面。卡拉·德·安赫尔远远地离开这群人,斜倚在靠近圣母像的墙上。他那双乌黑的大眼睛扫视着屋内一件件家具,在这关键时刻,他的脑海中突然闪现出一个像只赶也赶不开的苍蝇似的念头:娶妻生子。他想起了一则有趣的小故事,不禁咽了口唾沫,微笑起来:有一个被判死刑的政治犯,在行刑前十二小时,上面派了个军法官去看他,特别开恩允许他提出一个要求,包括要求赦免死刑,只要他提得合理。“那好,我要求的恩典是让我留个后代。”犯人立即答道。“照准。”军法官回答说,并自作聪明地派来了一个妓女。犯人却碰都没有碰一下这个女人,就把她打发走了。待到军法官再来看他时,犯人劈头就说:“用不着再让妓女生儿子了,有你们这些婊子养的足够了!……”

“等我把姑娘弄到手,你们就可以进屋里抢东西了。”他向他们交代。“我保证你们不会空着手出来。不过,请你们注意!不光现在大家要多加小心,事后也还要特别注意保密,要守口如瓶。谁要是给我帮倒忙,那他还是趁早别干。”

他又撇着嘴苦笑了一下,自言自语地说:“我当过校长、报社社长、外交官、众议员、市长,而这会儿却什么也不是,成了一个流氓头子!……唉,这就是生活!That is the life in the tropic!(1)

卡拉·德·安赫尔带着一群地痞流氓急匆匆地从剧院那边走了过来。

梅塞德教堂钟楼上的钟敲了两下。

巴斯克斯一把搂住了老板娘,他已做好了准备为了自己的这种求爱举动挨一记耳光,可是,出乎意外,玛莎夸塔竟像一只温驯的小鸽子,任他搂抱。他们的嘴唇碰到一起了,这个两厢情愿的举动,说明今天晚上一切都会称心如意。奇金基拉圣母的像前点着一支蜡烛,照亮了房间,烛旁放着一束纸做的玫瑰花。巴斯克斯吹灭了烛火,把老板娘放倒在地,圣母像隐没在黑暗之中,地下滚动着两个人的身体,好似一串拧在一起的蒜辫。

“全体出动!”卡拉·德·安赫尔拔出手枪喊了一声;临出门时又对玛莎夸塔说:“我马上就会带着我的宝贝儿回来的!”

“没有。”

“动手吧!”巴斯克斯命令道。他像一只蜥蜴似的顺着将军家的一个窗户爬了上去,后面跟着两个同伙。“谁要当孬种,别怪我不客气!”

“告诉我,那个给大票子的人回来过没有?”

两声钟响还在将军家里回荡。

“没有的事!一定是神甫们又把钟拨快了!”

“你来了,卡米拉?”

“我怎么看见梅塞德教堂的钟已是两点差一刻了?”

“是的,爸爸。”

“一点一刻!”老板娘没有看表就立刻随口回答。为了等待这凌晨两点钟,她准确地计算着每一分钟,五分钟,十分钟,二十分钟……

卡纳莱斯穿着马裤和蓝色制服,摘掉了金丝袖饰和肩章的制服衬托着他那满头的白发。卡米拉扑在父亲怀里,没有流一滴眼泪,也没有说一句话。她的心灵体会不出什么是幸福,什么是不幸,因为她过去从来不曾体味过这种感受,要不然,她早就会咬着、扯着、用牙齿撕裂被泪水浸透了的手绢,哭个不住了。对卡米拉来说,眼前这一切只不过是一种游戏,或是一场噩梦。这不会是真的,也不可能是真的。也许出了点什么事,但不可能出在她和她爸爸身上。卡纳莱斯将军把女儿搂在怀里,和她告别。

“几点了?”他一面进门,一面问。

“我最后一次出去参加保卫祖国的战斗时,就是这样拥抱你妈妈的。那个可怜的女人还以为我回不来了,可是她自己却没有能等到我回来。”

“没想到是你!”

听到房顶上的脚步声,老军人把卡米拉从怀里推开,穿过院子,从花坛和花盆中间走过,向车房门口走去。每一株杜鹃花和天竺葵的清香,每一朵玫瑰花的芬芳,都在向他依依惜别。突然间,房子里的灯光熄灭了,仿佛同邻近的房屋一下子割裂开来了。逃跑是和一个军人的身份很不相称的……然而,他想到的是他早晚要作为解放革命的领导者返回祖国……

“是我,巴斯克斯,快开门!”

卡米拉按照计划,打开了窗户呼救:

“谁呀?”

“强盗进屋啦!强盗进屋啦!”

听到巴斯克斯的敲门声,她立即从床上一跃而起,冲到门口,上气不接下气地问道:

在这茫茫的黑夜,她喊声未落,站在房屋前面监视的宪兵就首先跑了过来,用他们瘦长的手指打着口哨。接着是金属撞击木头的声音,临街的门立即被撞开。另外一些便衣还不知道出了什么事,他们手持锋利的匕首,拉下帽子,竖起衣领,满腹狐疑地从街角后面走来。敞开的大门把他们一个个都吞了进去。屋里乱成一团,家家都有那么多主人不太需要的东西……巴斯克斯爬上房顶,剪断电线,走廊和房间顿时一片漆黑。有人划着火柴,寻找钱柜、餐橱和衣柜。他们恶狠狠地砸烂柜门,用枪托打碎玻璃,捣毁名贵的家具,把所有的东西从上到下翻了个遍。另一些人在黑洞洞的屋里什么也看不见,撞倒了椅子、桌子、放照片的屋角小几,照片在黑暗中撒了满地。不时有人碰上一架开着盖的三角钢琴的琴键,使它像一头挨了打的野兽似的,发出痛苦的哀鸣。

玛莎夸塔已经躺下;她的每根神经都绷得紧紧的,等待着凌晨两点钟的到来。她的腿和胳膊怎么放都觉得不舒服,在床上辗转反侧,无法入眠。

远处传来了刀叉、汤匙叮叮当当地掉落地上的响声。接着又听得有人挨了一棒之后的一声大叫。原来是老奶妈查维洛娜(2)把卡米拉藏在餐厅里的餐橱后面。卡拉·德·安赫尔用力一推,将奶妈推倒在地,她的发辫被餐橱抽屉的把手挂住,弄得餐具撒了一地。巴斯克斯当头给了她一棒,老奶妈便没有了声息,他接着又朝她那一动不动的躯体补了一棒。黑暗中,伸手不见五指。

玛莎夸塔的酒馆终于在望,但是他抬头一看梅塞德教堂钟楼上的时钟,就急得出了一身冷汗……动手的时候马上就到……也许是自己看花了眼……他向监视卡纳莱斯家的几个警察打了个招呼,便像兔子似的一纵蹿到了酒馆门口。

(1)英语:“这就是热带的生活!”

“抢女人,这多来劲!”杀害佩莱莱的凶手一面心里想,一面三步并作两步地往前跑。“老天爷帮忙,让我老早就干完了教堂门廊下的那件事,现在我可以去乐一乐了。我的圣母马利亚呀!一个人得了一点什么便宜,或者偷到了一只老母鸡,心里都要乐开花,更何况这是抢一个女人呢!”

(2)“查维洛娜”的名字由当地土话“胆小鬼”转来。

卢西奥·巴斯克斯和罗达斯分手后,恨不得多生出两条腿,飞也似的奔向玛莎夸塔的家,看看是否还来得及在劫持姑娘的事上插一手。他提心吊胆地穿过了梅塞德教堂前面的喷泉广场;据民间传说,那里夜间常有鬼怪出现,经常出事,白天,女人们去那里打水,一面用水罐接着那缓缓流下的一线脏水,一面东家长西家短地聊天说闲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