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用自己鞋带上扯下来的一小块铜片,他拥有的唯一的金属工具,在墙上刻写着交叉在一起的卡米拉和他自己的名字。后来又利用每隔二十二小时照射进来一次的亮光,加刻了一颗心,一把匕首,一顶齿冠,一只铁锚,一个十字架,一艘帆船,一颗星星,三只像波形符号的飞燕,一列带着一股盘曲浓烟的火车……
他原本就对使用洋铁桶解决内急深感厌恶,现在又因思念妻子而以如此可悲的方式满足自己的生理需求,这益发使他感到悔恨交加,连挪动一下身子的勇气都没有了。
幸亏身体虚弱,使他少受了许多肉欲的折磨。由于肉体受到了严重的摧残,他在想念卡米拉时只是感到像在嗅闻一朵芳香的花儿,在听读一首美妙的诗。他从卡米拉忽然又联想到玫瑰花。他回想起了每年四五月间开放在他家餐厅窗前的玫瑰花。那时他还是个孩子,常和母亲一起在那儿吃早饭。多么可爱的小耳朵状的玫瑰花丛!想起这童年时代的幸福时光,他又感到无限惆怅。亮光消失了……消失了……好像刚刚出现就消失了。黑暗像吞食薄饼似的吞噬了监狱的四壁,整个牢房好像一只封得密不透光的匣子。那只便桶已经按时送来。唉,这要是玫瑰花该多好!绳子徐徐放下来,洋铁桶碰撞着牢房的墙壁。他一想到伴随这位“高贵客人”而来的那股子臭气,不由得打了几个寒战。便桶吊走了,但臭气却久久不散。唉,这要是洁白得像早餐时喝的牛奶一样的玫瑰花该多好!……
一阵轻微的快感骤然而至,没有引起全身抽搐,只感到一股凉气直穿过脊椎骨,喉咙一下子像被掐住了似的说不出话来,两只手像脱臼了似的垂了下来……
随着岁月的流逝,十七号牢房的犯人变得苍老了,其实使他迅速苍老的与其说是岁月,还不如说是内心的悲伤。他的脸上增添了一道道深深的皱纹,头上长出了许多像冬蚂蚁翅膀似的白发。他的形容面貌全变了,与入狱前判若两人,简直像是一具死尸……缺乏空气,不见阳光,不能活动。他染上了腹泻、风湿症、慢性神经痛,双目几乎失明,最后和唯一支撑他活下去的,是重见爱妻的希望;只是在爱情力量的鼓舞下,他那颗受尽折磨的心才能维持跳动。
于是他又占有了她……
秘密警察局长把自己的坐椅向后挪动了一下,收回双脚,放到椅子底下,脚尖支着地面,胳膊肘撑在深褐色的桌面上。他拿起钢笔,凑近灯光,用两个指尖揪掉了夹在笔尖上的一根细毛,因为夹着细毛的笔尖写出来的字活像长着须刺的小虾。他还不时地剔剔牙,然后,接着往下写道:
他觉得卡米拉就在自己身边,他抚爱着她柔软、温暖的胴体,倾听着她的呼吸,用手摩挲她的肌肤,把她紧紧贴在胸前,紧得让他感觉到自己的条条肋骨连同五脏六腑都在颤动……
“……遵照指示(笔尖在纸上沙沙划动,留下了一道道墨迹),前面提到的那个名叫维奇的人和十七号牢房的犯人在一起关押了两个月后,终于跟他建立了友谊。维奇在他面前扮演着滑稽戏,假装整天哭哭啼啼,大喊大叫,寻死觅活。十七号牢房的犯人对他产生了友情,便和他攀谈起来,问他究竟犯了什么罪,触犯了总统先生,落到了这个永无出头之日的地方。那个维奇总也不肯答话,一味用头撞地,呼天抢地地咒骂。在十七号犯人的一再追问下,维奇才松了口,说他出生在一个通用多种语言的国家,本人通晓数国语言,因为听说有这么一个国家,那里没有懂几国语言的人,就动身来到这里。对外国人来说,这儿确是一个理想的国家。他到处建立关系,广结友谊,挥金如土,诸事如意……有一天,他在街上邂逅一位女士,跟在她后面走了一段路,不知如何是好,几乎无法控制自己……她是有夫之妇?……单身女子?……还是年轻寡妇?……他不顾一切,只知道应该跟着她走!一双碧绿的眼睛多么美丽!小巧的嘴巴犹如茴香蜜酒!走起路来婀娜多姿,简直是位下凡的天仙!……他千方百计想上前与她搭讪,在她家门前徘徊不去。可是从那以后,他再也没有见到她,却有一个素不相识的男人开始形影不离地尾随其后……朋友们啊,这是怎么一回事呢?……朋友们见到他都转过脸去不答理。街上的石子啊,这是怎么一回事呢?……街上的石子听到他走过都直打哆嗦。房里的墙壁啊,这是怎么一回事呢?……房里的墙壁听见他问话就索索发抖。后来等到弄清原委时才知道,一切都怨自己行事鲁莽:原来他竟妄想追求总统先生宠爱的情妇……直到他被扣上无政府主义者的罪名关进监狱时才得知,这位太太本是一位将军的女儿,她之所以有此行径皆因她的丈夫遗弃了她,她要对他进行报复……”
“……你的体重一天轻似一天,”十七号牢房的犯人已经听不出自己说话的声音了,“等到风能吹得动你时,它会把你吹回到日夜盼望着你归去的卡米拉的身边!她望眼欲穿,想必也瘦小得不成样子了!她决不会嫌你的手枯瘦如柴,她会用她温暖的胸膛使这双手重新丰满起来!……你的手太脏了吧?……她会用她的泪水替你把手冲洗干净!……她的眼睛还是那么碧绿吗?……是的,像《画报》上的奥地利蒂罗尔的绿色原野,像青葱欲滴的翠竹……她那悦耳的嗓音,甜蜜的嘴唇,洁白的牙齿,有说不尽的风韵。她那窈窕的体态,何时再归我所有?她那纤纤细腰形如细长的‘8’字,又像飘飘摇摇旋转的焰火画出的雾状吉他……在一个燃放焰火的夜晚,我把她从死神手里夺了回来……天使们在行走,浮云在行走,屋顶迈着更夫的碎步在行走,房屋、树木,一切东西都跟着她和我在空中行走……”
“上述卧底维奇报告说,当他讲到这里时,只听到一阵像是蛇在黑暗中爬行的沙沙声,那个犯人把身子悄悄地挪近他,用低微得像鱼儿摆动鱼鳍一样的声音恳求他再说一遍那位太太的名字,维奇就又重复了一遍……”
两个小时的亮光,二十二个小时的黑暗;一只盛稀汤的洋铁桶,一只装粪便的洋铁桶,夏季口渴难当,冬季遍地污水,这就是地牢里的生活。
“这时,犯人好像周身瘙痒似的开始用两手乱抓,他用手抓着自己那毫无知觉的身躯,抓着自己的脸,擦着满脸悲伤的泪水,而那脸早已干瘦得只剩下一层皮了;他又伸手去抓自己的胸脯,可是没有抓着,他的身子像沾满潮湿尘土的蜘蛛网一样,悄然倒在地上……”
一股污血滴在了他的手上,这是被压死的蝎子的血……血水在不住地往下流,想必是许多只蝎子……是天上所有被压死的蝎子流的血汇成了雨水……他用舌头舔着滴下的血水止渴,真不知道是什么人恩赐给他这种甘露。不料这种甘露后来竟使他遭受了更大的折磨。冬天冰冷彻骨的雨水在地牢中积成了水洼,为了不让双脚泡在水里,他不得不一连好几个小时地站在那块平时当枕头用的石头上,浑身湿得像只落汤鸡,冰冷彻骨。他一连好几个小时地站在那里,打着寒战和呵欠。他忍受着饥饿的煎熬,那只装油腻稀汤的洋铁桶却迟迟没有下来。他吃东西时,也像所有饿得皮包骨头的人一样,梦想一顿饭吃成胖子,但没等最后一口饭咽下就站着睡过去了。过了一会儿,上面又放下一只铁桶来,这是给单人牢房犯人用的便桶。十七号牢房的犯人第一次听到这只桶放下,还以为上面又送吃的来了,由于那时他还不愿尝铁桶里的东西,看也没看就让铁桶吊了上去,怎么也想象不到那里面装的竟是粪便,因为粪便发出的臭味跟稀汤的气味相差无几。这只铁桶从一间牢房吊到另一间牢房,等轮到十七号牢房时,已装了将近半桶。糟糕的是,听到便桶在放下来,却一点也没有需要,而也许等到便桶碰着墙壁发出的破钟般的声响刚刚从耳边消失,却又有需要了。最折磨人的是,只要一想到那只讨厌的便桶,就完全没有大小便的欲望。它有时过了时候才送下来,有时干脆忘了送下来——这是常有的事——或则在吊下来时绳子断了——这几乎是天天发生的事——淋得某个犯人满身都是粪便。只要一想到那只四边锋利的方桶里装满着正在散发热气的人粪,肚内憋着的东西就会被吓了回去。可是,放过一次机会,就得再等二十二个小时,要是谁在这段时间里憋不住,就只好自认倒霉,又是吐酸水,又是肚子胀,又是哭,又是骂。到最后实在没有办法,就只好像野狗或小孩似的,翻肠倒肚统统排泄在地上,落得个自作自受,自讨苦吃。
“遵照指示,我如实地记录下了维奇的上述供词,亲自发给他八十七美元,作为他坐牢期间的酬报,并给了他一套旧的开司米毛线衣和一张去海参崴的船票。十七号牢房犯人的死亡证如此开具:无名男尸,死于腐烂性痢疾。”
每隔二十二小时,一道亮光穿过蜘蛛网和石墙的缝隙射进地牢里来;每隔二十二小时,借着这道亮光,一根打满结子的烂麻绳把一只铁锈斑斑的煤油桶送下地牢,里面装着给犯人们吃的饭菜。关在十七号牢房里的那个犯人,一见桶里漂着几片别人吃剩的肥肉和玉米饼的油腻稀汤,就把脸扭了过去。他宁可饿死,也不愿尝一口这种东西;于是一连几天,洋铁桶送下来又原封不动地吊上去。但是饥饿折磨得他难以忍受,他双目失神,眼窝深陷,一面大声说着胡话,一面在四步见方的地牢里踱来踱去。他咬着手指,揪着冰凉的耳朵。有一天,洋铁桶又吊了下来,他像唯恐有人从他手里抢走似的,直扑过去,一把抓住铁桶,嘴、鼻、脸、头发,一股脑儿都浸到桶里,狼吞虎咽地大嚼起来,不一会儿就把桶里的东西吃了个精光。当绳子往上拉时,他跟一头喂饱了的牲口似的,望着吊上去的空桶,感到心满意足。他还不住地舔着指头,咂着嘴唇……可是这一乐趣片刻即逝。吃下去的东西霍地一下子全呕了出来。他边呕吐,边咒骂和呻吟……肥肉和玉米饼好像粘住在肠壁上一样,想吐也吐不出来。一阵阵恶心使他难过得一会儿张开嘴巴,一会儿扶住墙壁,仿佛快要掉进万丈深渊。过了很久,他才喘过一口气。呕吐虽然停止了,却觉得一切都在旋转。他用手拢了拢湿漉漉的头发,摸了摸沾满口水的肮脏胡子。他两耳嗡嗡鸣响,冰冷粘湿而又酸涩的汗珠,像电池里流出来的浆液那样,顺着脸颊不住地往下淌。那道亮光消逝了,从出现到消失只不过一刹那的功夫。他仿佛在跟自己搏斗,双手抓住了自己像遗骸似的身子,吃力地坐了下去,伸直双腿,头靠在墙上,像服了烈性麻醉剂那样,眼皮沉重地垂下,全身瘫软。可是,要睡又睡不稳。由于空气不足,他感到呼吸困难,全身瘙痒得双手不停地抓挠,两腿交替着上下屈伸,手指拼命地挠着喉咙,想挖出那块在里面燃烧着的火炭。他似睡非睡,嘴巴一张一阖,活像一尾离开了水的鱼,想用干枯的舌头舔一舔寒冷的空气。他大声喊叫,这时他已经完全苏醒,但像被一团火烧得迷迷糊糊。他站了起来,踮起脚尖,尽量挺直身子,想让别人听到他的喊声,可是他的呼喊只不过在地牢的穹顶下激起了一声比一声微弱的回声。他用拳头捶着墙壁,用脚跺着地,不住声地喊叫,喊叫很快变成了号叫:“……我要水,要汤,要盐,要油;给我一点儿吃的吧,水、汤……”
“特此禀告总统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