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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九 港口

霎时间,两下,三下,四下,五下,鞭子朝着犯人劈头盖脸地抽来。

“打呀,不必住手,不用害怕;鞭打算什么,我是男子汉大丈夫,鞭子不过是孬种的武器!……”

“少校,请息怒,请息怒!……”提灯人在一旁劝解道。

提灯人拉住了他的胳臂。

“不,不!……我非得好好收拾这婊子养的不可……他胆敢反对军队,哪能就这样便宜了他……狗强盗……臭狗屎!……”马鞭打断了,他便用手枪筒继续打,直打得犯人的头上、脸上一片血肉模糊。他每打一下,便用嘶哑的声音骂一声:“……你反对军队……政府……你这狗强盗……饶不了你……”

“住嘴!你不想活了……”法尔范咆哮如雷,又扬起了马鞭。

这个气息奄奄的受害者像一具死尸似的倒在马粪堆里,被货车从路轨的这头到那头,来回来去地拖着。货车要等到各节车厢调度好以后,才把他送回首都去。

“……我明白了……”他怒不可遏,用颤抖的声音和讥讽的语调说道,“……我明白了……打完了这一仗,你又可在肩章上增添一道金杠了……”

那个提灯人在货车厢里找了个地方坐下,但法尔范要他陪自己出去。于是他们两人便坐在司令部里等待开车的时间,一边聊天,一边喝酒。

法尔范唯恐他会说出些什么话来,便使劲抽了他一鞭,那个倒霉人的脸颊上立即肿起了一道血红的鞭痕。他跪在地上,挣扎着,想脱开反绑在背后的双手。

“我头一次想当便衣警察,”提灯人讲道,“是走了我的一位朋友的门路,他叫卢西奥·巴斯克斯,绰号‘天鹅绒’。”

“法尔范少校!”卡拉·德·安赫尔怒气冲冲地喊道。空气里散发着血腥味,这会儿他什么都不怕了。

“我好像听说过这个人,”少校说。

“给我闭嘴!给我闭嘴!”法尔范扬起马鞭,大声喝道。

“不过那一次我没有如愿以偿当上便衣,虽然我那个朋友门路很广。他这个人十分圆滑,你想呀,要不人家怎么会叫他‘天鹅绒’呢!便衣没当上且不说,我自己还坐了牢。为了赎我出牢房,还赔了一笔钱——那时我已结婚——我和我老婆开了一个小铺子。我那可怜的老婆,还落到了醉春院里……”

他喘了一口气,吐出嘴里的马粪,点点鲜血滴在衬衫上,他想抗议。

法尔范一听到“醉春院”三字,精神一振,但一想到那个曾经迷得他发狂的臭婊子“小肥猪”,浑身凉了半截。他眼前好像看见卡拉·德·安赫尔在不停地冲着自己说:“……肩章上增添一道金杠!……增添一道金杠!”他仿佛沉入了水底,在不断地跟这个鬼影搏斗。

他得到的答复是挨了一枪托。这一枪托不是打在背上,而是打在脑袋上,打得他耳朵鲜血直淌,扑倒在马粪堆里。

“你老婆叫什么名字?你知道,醉春院里的姑娘们我差不多全认识……”

“法尔范,我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要打我?”他转身向走在最后面的少校大声问道。少校正在跟提灯的人聊天。

“唉,你别打听什么名字了,她刚进去就出来了。我们的孩子就死在那里,她因而神经错乱了。你知道,总不能强迫人干不愿意干的事吧!……她眼下在医院洗衣房里,帮修女们干活。她可不是那种当妓女的坏女人!”

一个手里提着马灯的人走进车厢,他后面是法尔范,紧跟着又进来两个嬉皮笑脸的兵士,手忙脚乱地解开了准备捆绑囚犯用的绳索。法尔范一声令下,兵士们忙把囚犯绑好,带着他朝市镇的方向走去,后面紧跟着一小队原来看守车厢的海关缉私兵。卡拉·德·安赫尔没有反抗。看着少校的举止行动,听着他厉声命令兵士不得姑息犯人(其实不用交代,他们早已在虐待俘虏了)的口气,安赫尔还自以为猜出了他的这位朋友的花招,即事先不动半点声色,等到了司令部,再给他大开方便之门。不料他们没有把他带往司令部,而是一走出车站,便转向离铁路干线最远的一段支线,那里停着一节闷罐货车,车厢里遍地都是马粪。兵士们拳打脚踢地把他推上这节货车,又不问情由地揍了他一顿,显然是预先得到了命令的。

“这么说,我倒是见过她。还是我到警察局去领了孩子的殡葬许可证呢。在琼太太那里守了一夜尸。不过我当时怎么也想不到,这孩子是你的儿子!……”

一条条江河流入浩瀚的大海,就像猫咪的胡须伸进牛奶碗里一样。树木在水中的倒影,正在发情期的笨重的鳄鱼群,亮晶晶的沼泽地蒸发出的热气,伤心人的眼泪:这一切都将随着流水注入大海。

“你想想,我自己当时还关在监牢里,身无分文,走投无路……唉,过去的事情真是连想都不敢去想!”

他扣好了全部纽扣,放了个屁,凑近煤油灯点燃了一支香烟,然后拿起马鞭……走到街上。兵士们没有听见他走过去;他们像木乃伊似的裹着斗篷睡着了。站岗的哨兵向他行了个举枪礼;值班军官一跃而起,慌忙想吐掉睡着时叼在嘴上的香烟烧剩的灰烬,差点儿没有顾上举手敬礼:“报告长官,平安无事!”

“我呢,当时也是连做梦也没有想到,一个下贱女人竟在总统先生那里告了我的黑状……”

港口司令部楼顶上的大钟当的敲了一下。钟声像蛛网似的向四面扩散。半小时过去了,现在时针指着午夜十一点三刻。法尔范少校懒洋洋地先把右臂伸进了制服的袖管里,然后再把左臂也伸了进去,接着,又慢吞吞地开始扣纽扣,从肚脐一直往上扣,同时,漫不经心地看着眼前的东西:一张活像张着嘴巴打哈欠的共和国地图,一条沾满鼻涕、还停着几只苍蝇的毛巾,一只大海龟,一支猎枪,几个背包……他一个扣子一个扣子地往上扣,直扣到脖子底下。他扣到脖子时,把头仰了一下,无意中目光接触到了一样东西,使他情不自禁地做了一个立正的姿势。原来这是总统先生的肖像。

“自从这个卡拉·德·安赫尔和卡纳莱斯将军勾结上后,就跟将军的女儿打得火热,后来把她弄去做了老婆。而且还听说,他违抗了老板的命令。我知道的这些事,全都是从‘天鹅绒’巴斯克斯那儿听来的。巴斯克斯就是在将军逃跑前几小时在一家名叫杜斯特普的小酒馆里碰见他的。”

他在车厢里踱来踱去,两只脚像锤子似的在地板上蹬得咚咚发响。车厢外,两排哨兵像木桩那样站立在铁路两旁,然而,哨兵可以囚住他的身,却囚不住他的心。他回忆着刚才一路上经过的那些小市镇,漆黑夜晚的泥泞,白天烈日下灼热的尘埃,令他感到阴森可怖的是教堂和公墓,教堂和公墓,教堂和公墓。世上只有信仰和死者是永在的!

“杜斯特普?……”少校重复了一遍,竭力想回忆起这个耳熟的名字。

“唯一让我感到一点宽心的是法尔范在这里!”他一再地自言自语道,“好歹他是这里的司令官!他至少会让我妻子知道,我是挨了两枪后被埋掉的,也算是报个平安家信!”

“那是一家小酒馆,就在街口的拐角上。天呀,那真是个有趣的地方!大门两旁的墙上画着两个人像,一男一女,那女的弯着胳臂对男的说:‘来跳个小“杜斯特普”舞吧!’那男的手里拿着一只酒瓶,回答她说:‘不,我在跳大“杜斯特普”舞!’这两句话我现在还记得清清楚楚。”

涨潮前,海面上风平浪静,一切都沉浸在静谧之中,只有被海水濡湿的蟋蟀翅膀上闪烁着点点星火,水面上映出了灯塔的光影,忽隐忽现,最后也完全消失在黑暗之中。一个囚犯来回踱着步,他好像刚刚经过一场斗殴,蓬头散发,衣衫不整。他坐立不宁,不住地长吁短叹,喃喃自语,做着手势,仿佛那些在睡梦中要从上帝的手里挣脱出来的人,不让上帝把他们拉去增添人间罪孽,成为暴亡者的新魂,充当冷酷杀手的刀下鬼,落得个一觉醒来时肝脑涂地的下场。

火车慢慢地开动了。一片粉红色的朝霞浮现在蔚蓝色的海水上空。黑暗中渐渐显露出村庄的茅舍,远处的山峦,沿海贩货的破旧小船和港口司令部的大楼——这座建筑物远看上去就像是一只小小的火柴盒,里面装着一群身穿军装的蟋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