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彩在追赶庄稼,庄稼在追赶农夫,农夫在追赶牲口,牲口在……
……一个小村庄的倒影,在一条混浊发黑的小河河面上一掠而过。
……既没有人盯梢,也没有人窃听,钱包里还装着支票簿……
……牲口在追赶房屋,房屋在追赶树木,树木在追赶篱笆,篱笆在追赶桥梁,桥梁在追赶道路,道路在追赶河流,河流在追赶山丘,山丘在追赶云彩……
……牲口在追赶房屋,房屋在追赶树木,树木在追赶篱笆,篱笆在……
……坐在服侍周到的头等车厢里,既没有人盯梢,也没有人窃听……
……钱袋里装着很多支票!……
……一个跟着一个,一个跟着一个,一个跟着一个……房屋在追赶树木,树木在追赶篱笆,篱笆在追赶桥梁,桥梁在追赶道路,道路在追赶河流,河流在追赶山丘,山丘在追赶云彩,云彩在追赶庄稼,庄稼在追赶农夫,农夫在追赶牲口……
……一座桥梁像一把中提琴,在车窗口一闪而过……车窗外一会儿明,一会儿暗,一会儿闪过一排排铁栏杆,一会儿掠过一双双燕子的翅膀……
……坐在头等车厢里,远远离开那个家伙,这有多么幸运!……
……篱笆在追赶桥梁,桥梁在追赶道路,道路在追赶河流,河流在追赶山丘,山丘在……
卡拉·德·安赫尔匆匆翻阅总统特派一名军官送到火车站来给他的一摞文件。深灰色的屋顶越来越快地向后倒退,仿佛城市伸出了肮脏的指甲在抓挠天空。他看完文件,心定下来了。他感到,远远离开了那个家伙,坐在服侍周到的头等车厢里,既没有人盯梢,也没有人窃听,钱包里还装着支票簿,这有多么幸运!他眯缝着眼睛,想要好好品味一下内心的欢乐。火车在奔驰,田野好像也在跟着飞跑,两旁的树木、房屋、桥梁,像顽童似的在飞奔追逐,一个跟着一个在奔跑……
卡拉·德·安赫尔把头靠在藤椅的靠背上,眺望着窗外的景色:海岸那边是一片低洼、平坦、炎热而又色彩单调的土地。他看着看着,困倦起来,脑子变得模糊了。明明自己是坐在火车里,觉得又没有坐在火车里,而是落在火车后面,火车隆隆地走远了,愈走愈远,愈走愈远,愈走愈远,愈走愈远,愈走愈远,愈走愈远,愈走愈远,……尸体,尸体,尸体,尸体……(1)
时钟走得更慢了,嘀嗒!嘀嗒!嘀嗒!嘀嗒!……
逃命的人总是坐卧不安,惊恐万状的,甚至觉得连呼吸的空气中都渗透着危险。他昏昏然打了个瞌睡。忽然,睁开眼睛,发现自己依然安坐在座位上,好像是从一个看不见的窟窿里跳上了火车。他感到颈背酸痛,脸上沁出了冷汗,眼前苍蝇乱飞。
卡米拉闭上眼睛……感到了丈夫的体重……翅膀在扇动……一些黏湿的东西留在了她体内……
在葱绿的丛林上空,凝聚着吸足了海水的云团;灰色的丝绒般的乌云里,隐藏着利爪般的闪电。
小公鸡撞到了墙上,或者说,墙压在了小公鸡身上……对小公鸡的心脏来说这两件事反正都一样……小公鸡被拧断了脖子,快要断气时,还使劲扑棱翅膀,像要飞跑。“这倒霉的东西,临死还拉泡屎!”厨娘嚷道,一面抖落着粘在围裙上的鸡毛,一面跑到积满雨水的石槽里去洗手。
前面出现了一座村庄,由远而近,在车窗外一闪而过。看上去像是一座无人居住的村庄。杏仁圆饼似的房舍散布在一堆堆干枯的玉米叶垛之间。村子的一端有一座教堂,另一端有一座公墓。“但愿我能像修建这座教堂和公墓的村民一样具有信仰!”卡拉·德·安赫尔心里感叹道,“世界上只有信仰和死者是永在的!”他一想到自己将要远走高飞,不禁悲喜交集,两眼湿润。这一片春意盎然的土地,正是他的家乡,他的所爱,他的母亲。尽管远离这些村庄会使自己重获新生,但离乡背井的人毕竟只是活人中的死人,流落异国他乡,永远背着无形的十字架和墓碑石。
他们两个紧紧地抱成一团,相互用颤抖的手指抚爱,时而神思恍惚,时而飘飘欲仙……“亲爱的!”她对他说。“……我的心肝!”他对她说……“我的宝贝!”她对他说……
过了一个车站又一个车站。列车不停地奔驰着,在衔接不良的铁轨上左右摇晃。机车的汽笛发出一声声长鸣,制动器时而发出刺耳的刹车声,车头的烟囱喷出一团团的浓烟,萦绕在山丘的上空。旅客们都用帽子、报纸和手帕当扇子扇着风,在炽热的空气里,人人都闷得喘不过气来,汗流浃背,仿佛浑身上下挂满了泪珠。不舒适的座位,嘈杂的声音和汗湿的衣服,使每个人都烦躁不安。衣服里像有无数只小虫在蠕动,头皮奇痒难受,嗓子渴得冒烟,心里充满了死一般的悲凉凄惶。
女仆们还在追捕小鸡,奔跑着,喊叫着。小公鸡从她们手里挣脱了出来,浑身哆嗦,声嘶力竭,瞪大了眼睛,张着尖嘴,展开了翅膀,气喘吁吁地向前狂奔。
经历了似火骄阳的蒸烤和滂沱大雨的冲刷,黄昏终于降临了。在云雾消散的地平线那边,远远地出现了一座万家灯火的市镇,宛如璀璨发光的沙丁鱼,浸泡在蓝色的油汁里。
“亲爱的……”她说着,蜷缩双腿,紧贴着他的身子。她的双脚在褥单上不停地移动,好像双桨在一条深不可测的河面上划着。
列车上的侍者走过来点亮了一节节车厢里的灯。卡拉·德·安赫尔整了整衬衣的硬领,打好了领带,看了看手表……再过二十分钟就要到达港口了,可是对他来说,好像还得等待一个世纪。他是多么焦急地期望着平安无事地登上轮船呀!他把脸贴在车窗上,想要看清楚黑暗中的景物。他闻到了植物吐出新芽的气息。他听出火车正从一条河上驶过,再往前也许还是这条河吧?……
“我的心肝宝贝……”卡拉·德·安赫尔在她耳旁悄声地说,一面用手掌温柔地抚摸着她那微微隆起的腹部。
火车减低了速度,正在驶过市镇的街道,在黑暗中看去,就像轮船上一排排的吊床。列车慢慢地停了下来,二等车厢里的旅客扛着大包小包纷纷下车之后,车轮重又转动,缓缓地向码头驶去。已经听得到海浪拍打海岸的回声,看得见散发着沥青味的海关大楼里昏暗的灯火,感受到千千万万生长在淡水和海水里的生灵们半睡半醒的喘息声……
女仆们在菜地里追逐一只小公鸡,嘈杂声响彻了整个庭院。雨已经停了,积存的雨水顺着檐沟一点一滴地往下落,好像古代计时的滴漏。小公鸡拍打着翅膀,在地上乱跑乱飞,拼命想逃避一死。
卡拉·德·安赫尔老远就向站在月台上等候他的港口警备司令打了招呼。“法尔范少校!”他惊呼了起来。在这困难关头,能遇见受过自己救命之恩的朋友,该有多高兴呀!“法尔范少校!……”
他们不敢熄灯,不敢合眼,也不敢说话。他们觉得在亮光下彼此格外亲切,一说话反而会疏远,而闭上眼睛会使他们分离……黑暗中,两个人会感到相距遥远,更何况这是最后的一个夜晚,要说的话如此之多,不管说多久,也总嫌不够,好像两个人是在通过电报交谈,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
法尔范少校也老远就向他敬了个礼,并从车窗口外告诉他说,不必操心行李,过一会儿兵士们就会来替他送上船去的。列车一停下,少校就走上车来,恭恭敬敬地同他握手问候。其余的旅客都匆匆忙忙地走下车去……
卡拉·德·安赫尔没有答话,只是紧紧地把她搂在怀里;他觉得,她简直像只纤弱得连叫都不会叫一声的小绵羊。
“你一向可好?……旅途顺利吧?……”
“哎呀,现在我才想起,我忘了关好门窗别让蚊子进来!天呀,我真糊涂!”
“你一向可好,亲爱的少校?其实用不着问,一看你的气色,就知道……”
卡拉·德·安赫尔关上了行李箱,目不转睛地望着妻子温存而显得有点呆滞的眼睛。倾盆大雨下个不停,雨水沿着檐沟哗哗地直往下流,像一条沉重的锁链。一想到天快亮了,离分别的时刻愈来愈近,两个人都悲伤得说不出话来。一切都准备就绪,于是,两人默默无言地解衣就寝,只听得时钟嘀嗒嘀嗒地响着。这嘀嗒声在一分一秒地扣除着他们临别前的最后时刻——嘀嗒,嘀嗒!嘀嗒,嘀嗒!嘀嗒,嘀嗒!……蚊子的嗡嗡叫声,烦得人难以入睡……
“先生,总统先生给我发了个电报,叫我听从你的调遣,不让你感到有一点儿不方便之处。”
“我恳求你务必做到这一点!要知道我们两人从来没有分离过。千万要给我常写信;我要是一天天盼望着,得不到你的音讯,那我一定会难过死的……你自己要多加小心!不要轻信别人,听见了吗?谁说的话你都不要轻易相信,尤其不能听信本国人的话,这些人坏透了……我特别要叮嘱你的是……”丈夫的亲吻打断了她的话,“……我要你……要你……要你……常给我写信!”
“多承关照,少校!”
“那当然……”
不多一忽儿,车厢里已空荡无人。法尔范把头伸出车窗,大声喊道:
“你可要给我写信……”卡米拉喃喃地说。
“中尉,快叫他们上来取行李。慢慢吞吞的,在干什么哪?”
卡拉·德·安赫尔把她紧紧地搂在怀里。在他那铁石心肠从不轻易落泪的男子汉的面颊上,弯弯曲曲地淌下了两行热泪,好像两串永远拔不掉的钉子。
话音刚落,车门口便出现一群荷枪实弹的兵士。卡拉·德·安赫尔这时才恍然大悟,自己中了圈套,可是为时已晚。
“你别管我!”
“我奉总统先生之命,”法尔范手执左轮枪对他说道,“宣布你被捕了!”
“干吗哭哭啼啼的,好像我是去送死,或者有人要把我活埋了似的!”
“少校,你听我说!……如果是总统先生……这怎么可能呢?……那么好吧,请你跟我来,允许我发个电报……”
“不,你别管我!……”
“堂米盖尔,命令断然无误,你还是老实点为好!”
“你老是这么哭,要病倒的;看在上帝面上,别哭了!……”
“那你看着办吧;反正我不能耽误了船期,我有重任在身,我不能……”
“你别管我!……”
“不必多说,请你把随身携带的所有物品立即交给我!”
“唉,跟女人打交道总是这样子!”
“法尔范!”
“那你要我做什么?……”
“听见没有,快把东西交出来!”
“你哭什么呢?……别哭了……”
“不,少校,你听我说!”
卡米拉抬起泪汪汪的眼睛默默地望着他,嘴里像被一团乱发堵住,说不出一句话,耳边除了哗哗的雨声,什么都听不见。
“不得违抗,听见没有,不得违抗!”
“凭我们手头现有的这点家财,我们远走高飞,到哪儿也能生活。活着就得像个活着的样子,犯不着像现在这样,整天低三下四地唠叨什么:‘我的想法跟总统先生完全一致,我听您的;我的想法跟总统先生完全一致,我听您的……’”
“少校,你还是听我说!”
“你总是把一切都看得那么简单!……”
“不必多费口舌!”
“那我就悄无声息地再回来,虽无所得,但也无所失,你说不是吗?事在人为嘛……”
“我持有总统先生的密令……你将为此负责!……”
“要是他不让我离开这里呢?……”
“上士,搜查这位先生!……瞧着吧,咱们俩究竟谁厉害!”
“这你大可不必介意!……”一阵隆隆的雷声盖过了他说话的声音,“你说,这些巫师能预卜未来吗?你想一想,是他亲自派我到华盛顿去的,是他替我出的旅费……事情就是这样,别胡思乱想了!我只要一离开这里,就另打主意,一切都好办了,你可以托辞你有病,或我有病,前来找我,到那时候,让他到天涯海角去找我们吧!……”
这时有一个人,用手帕捂着脸,从阴暗处走了出来。他的个子和卡拉·德·安赫尔一样高,脸色和卡拉·德·安赫尔一样苍白,头发和卡拉·德·安赫尔一样浅黄色。此人把上士从真正的卡拉·德·安赫尔身上搜出来的所有东西(护照,支票簿,结婚戒指——这是上士吐了一口唾沫才从他手指上捋下来的,戒指上还刻着他妻子的名字——袖扣,手帕……)全都拿了过去,一转身,人就不见了。
“可是,你昨晚对我讲的,在他家里看到的那些希卡拉巫师跳舞,算是怎么回事呢……”
过了好长时间,传来了轮船的汽笛声。这个刚被捕的囚犯连忙用双手捂住耳朵,泪水蒙住了他的眼睛。他想,他要是早点破门而逃就好了,跑呀,飞呀,横渡海洋,就不至于束手就擒——他脑子里的思绪犹如翻江倒海,全身都像伤口发作似的痛苦难受——可恨那个冒名顶替的人竟带着他的行李,坐进十七号客舱,直奔纽约而去了。
“……留在这里生活下去,还是远远地离开这头野兽,这可大不一样!”卡拉·德·安赫尔一面关上窗户,一面重复着说道,“你说呢?……我就等着这一天到来!兴许我从此能远远躲开他了!”
(1)原文中的“愈走愈远(卡达贝斯)”连读时发音与“尸体”(卡达贝尔)相似,也很像火车行驶时发出的声响。
在她收拾行李的时候,外面正下着滂沱大雨,雨水汇成河流,从屋顶上倾泻而下。这奔腾的河水没有流进家里,而是流向远方广漠的原野,或许直至大海。一阵狂风猛然吹开了窗户,雨点宛如粉碎的玻璃碴子,撒进了屋里,窗帘吹得卷了起来,纸片四散乱飞,房门砰嘭作响。但是,卡米拉毫不在意,依然整理着丈夫的行装,好像这几只箱子总也装不满似的。尽管头顶上电闪雷鸣,为她的秀发缀满了耀眼的头饰,她却什么也感觉不到,只感到这世界上既无完美,也无不同。在她看来,万物都是一个样,都像她这样,空虚,心碎,既无躯体,又无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