模具既已销毁,
天地只铸就一个,
她是举世无双杰作。
如此可爱娇娥,
仆人们端来了香槟酒、糕点、咸杏仁、糖果和香烟。香槟酒立即在宾客身上燃起了一团团无焰的烈火,产生了一种奇妙的效果。在那些默默无语的镜子前面,一切似乎都是真实的,但在乐声荡漾的客厅里,一切又都是虚假的,包括那架保持着葫芦瓢原始形态而又配置着小棺材状的现代化音响设备的乐器。
卡米拉和卡拉·德·安赫尔走上前去向总统问候。卡拉·德·安赫尔介绍了自己的妻子。主子向卡米拉伸出了他那只瘦小而冰凉的右手,嘴里说着她的名字,两眼紧盯着她,似乎在说:“你瞧瞧我是谁!”这时,神甫朗诵了一段加西拉索(4)的诗,借以欢迎美人的到来,因为她与阿尔巴尼奥心爱的人不但名字相同,而且同样容貌出众。他念道:
“将军……”客厅里响起了总统的声音,“你请男士们都退出去,我要单独和女士们共进晚餐……”
卡米拉和卡拉·德·安赫尔继续从客人中间穿过,向大厅的另一头走去,总统就在那里。这时,总统阁下正在和神甫伊莱弗拉卡布雷博士说话。总统旁边围了一大群人,其中有夫人和小姐,她们挤到主人身旁,却又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好像吞下了一支点燃的蜡烛,既不敢呼吸又不敢张口。还有正在吃官司而被保释出来的银行家,刁钻奸诈的下层官吏,他们都眼巴巴地瞧着总统先生,但当总统看着他们时,谁都不敢近前问候,在他不再看他们时,又都不敢走开。还有满脑子陈腐政见的乡下士绅,在这样的场合自惭形秽,没有一点儿做人的尊严。
男宾们一言不发,拥挤着向门口走去,外面是月色溶溶的夜空。他们都匆匆离去,有的人是由于对执行总统的命令不敢稍有怠慢,有的人是为了掩盖内心里因遭驱赶而产生的忿怒。女士们都面面相觑,不敢稍稍移动一下座位下的双脚。
“你说的是过去的事啰!听说——也许跟你说了,你也不信——这个卡拉·德·安赫尔劫走这个现在是他妻子的女人,是为了转移警察的视线,好让他的岳父,也就是那位将军,乘机逃跑。他就是这么跑掉的!”
“诗人可以留下……”总统暗示说。
“不过,卡拉·德·安赫尔可是总统先生非常亲近的人……”
军官们关好了客厅所有的门。诗人置身在这么多女宾中间,感到无所措手足。
“可不是吗!明摆着的,他们就是穷!”头发稀疏的那位太太评论道。接着,她又低声补充说:“听人说,自从他跟这个女人结婚以后,总统先生什么都不给他了!……”
“诗人,给我们朗诵一首诗吧。”总统命令道,“要精彩的比如歌中的雅歌……”
“哎哟,我们也别太刻薄了!我提起衣服的事儿,也就是因为觉得他们好像很穷。”
于是诗人开始朗诵他所记得的所罗门的诗句:
“穿不起像样的衣服,有什么辙!”一位头发稀疏的妇女乘机补了一句。
所罗门的歌,是歌中的雅歌。
“听说她每回为了出席晚会,都让人把结婚礼服改成晚礼服。”另一位夫人低声说。
愿他用口与我亲嘴!
“真不怎么样,一个不穿紧身胸衣的女人而已……一看就像个乡下女人……”
耶路撒冷的众女子呵,
人群中一位夫人议论道:
我虽然黑,却是秀美,
卡米拉多么希望自己不引起别人的注意,悄悄地走过去,但这怎么可能呢?她那出众的容貌,一双凄惶无神的绿眼睛,裁剪合身的白绸衣裙衬托出来的婀娜体态,微微隆起的胸脯,温雅的举止,特别是她的身世——卡纳莱斯将军的女儿——这一切都使她无法不引人注目。
好像所罗门的幔子。
“非常感谢!”一个镶金牙、罗圈腿的黑人赛马骑师自以为这话是冲着他说的。
不要因日头把我晒黑了,
“非常感谢!”“梯切”回答道。
就轻看我。
“总统先生问起过你,”军法官不住地向左右两旁的人打着招呼说,“总统先生问起过你,总统先生问起过你……”
我以为我的良人为一袋没药,
“没家的女子想出嫁,出了嫁又要出家……”
常在我怀中……
这两位夫人的背后,“梯切”正在一群朋友中间高谈阔论,卖弄自己:
我欢欢喜喜坐在他的荫下,
“他只是笑了笑。不过我知道,他肯定会连选连任的。亲爱的甘迪达,对我们来说,他是最好不过的一位总统。譬如说,自从他执政以来,我丈夫蒙乔就一直官运亨通。”
尝他果子的滋味觉得甘甜。
“他呢?怎么回答的?这我倒很想知道……”
他带我入筵宴所,
“对呀,对呀,”其中的一位一面用手摸着自己高耸的发髻,一面说着,“我已经跟他说了,他必须连任。”
以爱为旗在我以上。
两位上了年纪的夫人在总统接待客人的大厅门口交谈。
耶路撒冷的众女子呵,
“比提尼亚(2)的帕尔德尼奥斯,”他说道,“在反对米特里达特大帝的战争中被俘后送到了罗马,他在那里讲授亚历山大诗体,普罗佩提乌斯、奥维德、维吉尔、贺拉斯(3)以及敝人,都是从他那里学会了这种诗体……”
我嘱咐你们不要惊动,
卡米拉从一个长得像梅非斯特(1)的人前面走过时垂下了眼睛。此人背有些驼,一双眯缝着的眼睛,两条又长又瘦的腿。他们两人走过的时候,他慢吞吞地举起一只手,摊开巴掌,不像是要说什么,倒像是在放走一只鸽子。
不要叫醒我所亲爱的,
卡拉·德·安赫尔(他像魔王撒旦一样,外表英俊,内心险恶)向参谋部的军官们寒暄问好。这漫漫长夜不禁勾起了他对自己安乐窝的依恋。可以看见,在远处的地平线上亮着一盏灯,指明那是一个保卫共和国总统的炮兵阵地。
等他自己情愿……
马车驶到一个村口停住了。一个披着大氅的军官向他们走过来,脚上的马刺发着叮叮的响声。他认出了他们,便命令车夫继续往前赶。夜风在干枯的玉米叶子和折断的秫秸之间叹息。朦胧中还能看得见牛栏里一条母牛的黑影。树木在酣睡。再往前驶了二百米,两个军官走过来辨认来人,但车子几乎没有停,直到快要在总统住宅前下车时,三名上校走上前来检查车辆。
我的佳偶,你甚美丽,
风从岩石嶙峋的山顶上吹过,发出破帆般的呻吟。卡拉·德·安赫尔从车门探出头去,大声吩咐车夫小心些。车夫转过他那张黝黑的麻脸看了他们一眼,便让马匹踏着送殡似的缓慢步子前进。
你的眼在帕子内好像鸽子眼。
“没事了。”卡拉·德·安赫尔镇定下来之后说道,“已经过去了,这……准是车轮滑进沟里去了……”
你的头发如同山羊群,
“坐这种马车……”卡拉·德·安赫尔刚说了半句车子突然嘎的一声刹住了,他妻子扑倒在他身上,两人同时从座位上弹了起来,真以为自己已经滚进了深渊。
你的牙齿如一群母羊。
“这个人非把我们的车子弄翻了不可。你跟他说,别赶得这么快,你跟他说呀!这简直太可怕了!你好像什么感觉也没有。跟他说一声呀,你怎么不说话,哑巴啦……”
洗净上来,
“嘘,别说话!……”
个个都有双生,
“我害怕!”
没有一只丧掉子的……
“你怎么啦?”卡拉·德·安赫尔问她,轻轻地扶着她的肩膀,把她从车门旁挪开。
有六十王后八十妃嫔……(5)
马车离开了碎石路面的大道,顺着一个细沙陡坡,像腾云驾雾似的向下滑去,车轮擦着地面发出刺耳的响声。卡米拉感到害怕起来。辽阔的原野一片漆黑,除了天上的星星外,什么也看不见;夜露点点,除了蟋蟀的鸣叫声外,什么也听不见。她心惊胆颤,身子缩成一团,仿佛有人顺着一条路——或许只不过是条虚幻的路——要把她拖向死亡,路的一边是万丈深渊,另一边是魔鬼张开的翅膀,黑暗中看上去犹如悬崖绝壁。
总统突然脸色阴沉,站起身来。他的脚步声在大厅里回响,犹如一头美洲豹,正从干涸的石子河滩上逃跑。他霍地撩开门帘,转眼消失在门外。
两匹高头大马拉着他们的车子疾驰而去,挂着一串串铜钱的挽具一路上发出叮叮当当的响声。卡米拉深深靠坐在车座上,昏暗的街灯从她眼前闪过,使她难以抗拒昏昏睡意。有时,车身猛地一震,把她从座位上弹了起来,打乱了她随着车轮滚动的身子有节奏的晃动。卡拉·德·安赫尔的仇人们扬言说,这位总统亲信已经失宠,他们别有用心地在总统先生的密友圈子里故意不称他的原姓,而管他叫“米盖尔·卡纳莱斯”。卡拉·德·安赫尔坐在摇摇晃晃的马车里,扬扬得意地想象着这些人在晚会上见到他出现时将会多么地惊愕。
诗人和听众都吓得目瞪口呆,茫然不知所措,仿佛是太阳西沉,风云骤变。一位副官宣布晚宴开始。门都打开了,那些呆在走廊里等候参加晚会的男士们战战兢兢地回到了大厅。诗人向卡米拉走过来,请她去用餐。卡米拉站起身来,正要把手臂伸给他时,一只手从背后拉住了她,她差点儿叫了起来。原来卡拉·德·安赫尔藏在他妻子身后的窗幔里面,在场的人都看见他从藏身的地方走了出来。
“你们注意别忘了关灯。熄了灯,关了门,再去睡觉……”卡米拉叮嘱女仆们说,她们正在过道里目送他们两人出去。
安装在小棺材似的共鸣箱上的马林巴木琴,奏出了悠扬的乐声。
他们默默无言地吃着饭,眼睛盯着钟摆,随着那嘀嗒嘀嗒的钟声,离晚会开始的时间愈来愈近。卡拉·德·安赫尔起身去穿燕尾服,把手伸进衣袖时觉得冷冰冰的,像是包了一层芭蕉叶。卡米拉本想把餐巾折起来,结果却把餐巾缠到了自己手上。她呆坐在桌旁的椅子里,感到无力迈动脚步。她抽回脚,总算迈出了第一步。卡拉·德·安赫尔又看了看钟,便回到屋里去取他的手套。他的脚步声远远听去仿佛是从地下室里传出来的。他说了句什么话,声音含混不清。不一会儿,手里拿着妻子的扇子又回到了餐厅。他忘了刚才回到自己房间到处乱找什么东西,后来总算想起来了,可是发现手套早已戴在手上。
(1)梅非斯特:歌德的《浮士德》中魔鬼的名字。
餐厅里的自鸣钟响了。可是,他们感到自己是在离开餐厅很远很远的地方,好像非要乘轮船或飞艇才到得了那里。最后,总算走到了餐厅……
(2)比提尼亚是小亚细亚西北部的一个古老地区,于公元前297年从赛琉古王朝独立出去。本都王国(小亚细亚北部的古代王国)的米特里达特六世企图占领比提尼亚,与之发生战争,结果其君主尼克美狄斯三世最后臣服罗马,成为罗马向东方扩张的重要据点。
他们感到手足无措,像是待在别人家里。两人心情沉重地在沙发、穿衣镜和其他家具之间彷徨徘徊,仿佛已远离了他们婚后头几个月里生活过的那个美好世界。他们互相怜悯,为各自的处境感到羞愧。
(3)这四个人都是公元前著名的罗马诗人。
今天晚上共和国总统在他的乡间别墅举行晚会,他们两人谁都不能缺席。
(4)加西拉索·德·拉·维加(1501—1536),西班牙诗人。
可是,毒蛇已在伺机而动。要是没有那件意外的事把他们结合在一起,他们能这么幸福吗?……有人已在阴暗的角落里精心策划,要使他们这种天堂般的幸福生活化为泡影。秘密监视已开始进行,并在着手罗织莫须有的罪名,只等时机一到,便要下手。
(5)见《旧约·雅歌》。
“要是没有那件意外的事把我们结合在一起……”他们相互之间常常这样说。哪怕只是回想到确实有过这样的危险,他们也都会吓得要命。两个人只要一会儿不见面,便要你找我,我找你,一待在一起,便要紧紧拥抱,不仅紧紧拥抱,还要热烈亲吻,不仅热烈亲吻,还要含情脉脉地对望着。两人形影不离,心里感到无比明亮,无比幸福,忘却了一切烦恼,感到自己像是两棵枝繁叶茂的树木,在尽情地呼吸着林中的新鲜空气,又仿佛是一对羽毛鲜艳的鸟儿,轻若回声地在比翼齐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