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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四 镜花水月

“自从您帮助我离开了兵营后,我就一直在这里干活,都快一年了。”

“呵,原来是你呀!早上好!你在这里干什么呀?……”

“时间过得真快!……”

在一棵无花果树下,马匹正甩动着尾巴,驱赶身上的苍蝇。牵马来的那个小伙子忙摘下帽子,拿在手里,走过来向卡拉·德·安赫尔问安。

“可不是吗,主人,我也觉这太阳公公走得比老鹰飞得还快。”

浴场管理人从门外探头进来,问从小沟村派来的两匹马是不是来接他们的。该是上岸更衣的时候了。卡米拉梳头时把一条毛巾披在肩上,以免头发弄湿了衣服。她忽然发现毛巾上有条毛毛虫在爬动,便惊叫了一声。卡拉·德·安赫尔连忙过来,把小虫捏死。可是,她已经觉得很扫兴,感到整个森林都是可怕的,好像到处都有毛毛虫,她吓得香汗淋淋,感到困倦,但又毫无睡意。

卡拉·德·安赫尔向浴场管理人付过了账,问卡米拉是不是可以动身了。

池水像一头欢快的小动物,在同他们一起嬉戏。粼粼碧波反照在池壁上,好像闪闪发亮的蛛网,他们两人的巨大身影,就犹如蛛网上的两只大蜘蛛。空气中混杂着苏基内花的芳香,爆发过后的火山气味,肚皮鼓圆的青蛙身上的潮湿味,芳草地上牛犊吮吸了青草变成的白色乳汁后喷出的鼻息味以及一路欢笑跳跃的瀑布散发的清新水汽。绿头苍蝇不停地飞来飞去。护林鸟在啁啾啭鸣。一只美洲鹰正鼓翼盘旋。他们两人都默默不语,一切都像蒙上了一层难以捉摸的薄纱。

“你说什么时候走,就什么时候走……”

他们两人在林涛声中分开了,彼此都感到有些不自然。在一面破成两半的镜子前,卡拉·德·安赫尔以年轻人的敏捷动作脱去了身上的衣服。做个男人还不如做一棵树,一片云彩,一只蜻蜓,一个水泡或是一只蜂鸟哩!……卡米拉下到浴池台阶的第一级,脚刚碰到凉水就惊叫了一声,下到第二级时又尖叫了一声,下到第三级、第四级,叫声一声比一声尖……最后,“扑通”一声,跳下水去。她身上的绣花衬衣立即鼓起了一个水泡,像是用铁丝架撑开的裙子,又像是一个大气球,很快又被水压瘪,于是这件蓝、黄、绿三色的鲜艳衣服便紧贴在身上,显出她丰满的乳房和小腹,富有线条的臀部,优美柔和的背脊以及稍嫌瘦削的双肩。卡米拉潜入水中,她重又浮出水面时,忽然产生了一种恐惧的感觉。静悄悄的芦苇丛中仿佛有人藏在里面,也许是一个看守浴池的奇怪精灵,也许是一条像蝴蝶一样五色斑斓的花蛇。但当她听到丈夫在门外问她可不可以进来时,她立刻放下心来。

“不过,你饿了吗?想不想吃点什么?也许浴场管理人可以卖点东西给我们吃!”

卡拉·德·安赫尔搂着她的纤腰,沿着一条小径走去。两旁的树木被炎热的阳光晒得低垂了头,昏昏欲睡。他们只感觉到自己的脑袋和胸部在活动,其余的各部分,腿和手,都不过是在随风飘动。他们在忽暗忽明之中穿过兰花丛和闪闪发亮的小蜥蜴身旁。愈往树林深处走去,光线也愈加幽暗。隔着卡米拉穿的薄薄的衬衣,他感觉到了她的胴体,就像隔着嫩玉米叶子能感觉到柔软多汁的玉米粒一样。微风吹乱了他们的头发。他们穿过含苞欲放的马铃草,走向浴池。太阳在水面沉睡。靠近羊齿植物的阴影处,一些看不见的生物在浮游。浴场管理人从一所铁皮屋顶的房子里走了出来,他嘴里塞满了豆饭,一面向来人点头致意,一面忙把满嘴的东西咽下去。他打量着来人的身份,以便确定对他们的恭敬程度。他答应马上就去取钥匙,钥匙取来后,替他们开了两个单间,中间只有一墙之隔。他们每人各占一间,但在分手之前,两人又跑到一起接了一个吻。正在害眼病的浴场看管人赶紧捂住了脸,生怕看了会加重自己的红眼病。

“这儿有几个鸡蛋!”小伙子插嘴说,连忙从掉了好几个纽扣的上衣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小的手巾包,里面包着三个鸡蛋。

卡米拉站在一家茅屋旁边的阴凉里,看着人们摘收咖啡豆。女工们敏捷的双手像贪婪的牲口那样在金色的枝叶间来回穿梭,时而交叉,仿佛在给树干搔痒,时而分开,又像在替它解开衣襟。

“谢谢你,”卡米拉说道,“看样子很新鲜。”

在那些日子里,有一天,他们两人到矿泉浴场去洗澡。大路上,树阴在那些穿着白衬衣的商贩们身上投下斑斑光影,他们挑着瓦罐、笤帚、柳条笼里的模仿鸟、松木、木炭、劈柴和玉米。他们成群结队,长途跋涉,从不歇脚。太阳晒得他们汗流浃背,气喘吁吁,他们摆动双臂,大步流星地赶路,像飞鸟似的转眼间便不见了踪影。

“不用谢,太太。这鸡蛋可是上好的,是今天上午母鸡刚下的。我对我老婆说:‘你给我分开放好,我要给堂米盖尔送去!’”

月亮穿过浮云,时隐时现。街道像一条白骨汇成的河流,街上的黑影犹如横跨在这条河上的一座座桥梁。时而,一切都隐没在阴暗之中,宛如一件古董蒙上了一层绿锈,时而,天际出现团团金黄色的云絮,接着又被一大片乌云所吞没。远处,在火山顶上,乌云绽开,好似睁开了一只巨眼,继而扩展开去,像一只大蜘蛛正在城市的上空吐丝结网,于是一切都穿上了黑色的丧服。群犬摇动着两只像门环似的耳朵。夜鸟在低空盘旋。柏树在呻吟。时钟的钟摆嘀嗒嘀嗒地来回摆动。月亮完全隐没在高耸的火山背后。夜雾像新娘的面纱似的笼罩了全城的楼阁房宇。卡拉·德·安赫尔关上窗户。从卡米拉的卧室里传出了缓慢而沉重的呼吸声,她好像是蒙头睡熟了,又像是在做着可怕的噩梦。

他们告别了浴场管理人;他那患着红眼病的眼睛还在淌眼泪,嘴里还在嚼着豆饭。

卡拉·德·安赫尔从床上跳下来。他感到,把他和卡米拉隔开的是一种他们两人谁都没有犯过的错误,也就是他们双方谁也不曾表示过同意的联姻。卡米拉闭上了眼睛,只听见脚步声向窗前走去。

“我是说,”小伙子接着讲,“最好请太太把这几个生鸡蛋喝了吧。我家离这儿还有一段路,路上会饿的。”

起初,她像一个婴儿,还不会走路。后来,能够下床了,便像孩子似的开始学步。一夜之间,她的嘴唇红润了,胸脯也变得丰满了。她一走近这个她从未想到会成为自己丈夫的男人身旁时,不免感到心慌意乱,浑身发热。

“不,我不喜欢吃生鸡蛋,吃了会不舒服的。”

然后,他倒身躺在床上,很长时间一动也不动地躺着,沉湎于那神秘莫测的万千思绪之中,回想起他们之间命中注定的分分合合。他把她抢来,本想用暴力占有她,却不由自主地产生了爱慕之心,于是他克制了原来的欲念,打算把她送到她叔叔家里去。不料那些人闭门不纳,她又再度落到自己手中。人们都在议论纷纷,既然已经恶名在外,那就何乐而不为,他满可以将她据为己有。她也明知这点,本来想要逃脱,但病魔又没有让她走成。几个小时之间,她的病情急转直下,生命垂危。死神要来割断他们之间的纽带。他清楚这一点,听天由命的想法曾一度占了上风,但很快就振作精神,起而反抗造物的作弄。不过,也正是死神使他得到了最终的安慰。命运之神一直到了她生命的最后时刻才促成了他们两人的结合。

“说是呢,我看太太的脸色不大好。”

卡拉·德·安赫尔在说他的那些放在毛巾架旁梳妆台上的盥洗用品,一心希望在这幢看来仍像无人居住的空荡荡的房子里营造一种亲切的家庭气氛,同时也是为了使自己尽量不去想把两个房间隔开的、简直像是通向天堂的那扇狭窄的小门。

“你也看出来了,我是病后刚起床……”

两人各自上床时还在隔着墙谈话。两个房间之间有一扇小门相通。纽扣慢慢地从扣眼里脱出来,发出了轻微的声音,好像是摘断了一朵朵鲜花;鞋子脱下后落在地板上的响声,仿佛是船抛下了锚;从脚上脱下的袜子,又宛如一缕轻烟从烟囱里飘然离去。

“是呀,”卡拉·德·安赫尔说,“她刚生过一场大病。”

卡拉·德·安赫尔感觉到妻子的全身都在她那白色法兰绒睡衣下面发抖,这不是冷得发抖,不是一般凡人在发抖,而是天使在发抖。他扶着她慢慢地走回卧室。喷水池的神面浮雕……静止不动的吊床……与吊床一样静止不动的池水……湿润的花盆……蜡做的花枝……洒满斑斑月光的走廊……

“您很快就会康复的,”小伙子一边说着,一边系紧马鞍的肚带,“女人好比鲜花,雨不洒花,花不红,结了婚会变得更漂亮的!”

她很快能够站立和走动了,但是病情并未因此减轻,其实这也不能算是什么病,而是自从她的丈夫吻过她的面颊之后,她觉得世界上的一切对她来说都成了多余,一切都是多余。她只希望把丈夫留在身边,因为在这个与她无关的世界上,只有他是唯一属于她的。她尽情享受着地上的月光和天空中的明月,观赏着对面云雾缭绕的火山和寥廓苍穹中闪烁着金光的点点繁星。

卡米拉羞得满脸通红,垂下了眼皮。她感到心慌意乱,自己好像成了一棵小树,但周身上下不是稠密的叶子,而是无数双眼睛从四面八方盯着她。她偷偷看了自己的丈夫一眼,正好他也在看她,两人的目光里都流露出一个同样的欲望,达成了他们二人之间过去未曾有过的那种默契。

卡米拉站在房间中央,一手挽着丈夫的胳膊,一手拄着拐杖。房间的正门通向一处散发着猫咪和罂粟花气味的院落,窗户是朝城里方向开的,随着病体渐渐康复,她常常坐在轮椅里,让人推到窗前。这房间还有一扇小门通向另一个房间。尽管阳光刺痛了她那双碧绿的眸子,空气沉重地压迫着她的胸膛,卡米拉仍然怀疑这个走着的人是不是她自己。她觉得自己的这双脚变大了,两腿僵直,仿佛在踩高跷。她似乎是在这个世界以外的什么地方走路,像个新生的婴儿,张大了眼睛,对一切都感到那么陌生,恍惚而朦胧。她死去过,但躯体尚在,犹如做了一场大梦。现实中的她和梦幻中的她融为一体的时候,她又复活了。她的爸爸,她的家,她的奶妈查维拉,都属于她的前世;她的丈夫,现在暂时居住的这个家,这些女仆,都属于她的今生。这个走动着的人既是她,又不是她;她感到自己仿佛是死而复生,换了一个人。每当谈论起如今的她,好像在谈论一个来自远方的拄拐棍的陌生人。她似乎和一些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她独自一人时,便会换了个人似的,神思恍惚,脑袋冰凉,双手垂放在新娘的长裙之上,两耳嗡嗡作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