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他们的马车离开了大路,上了通向总统官邸的那段公路,这段路蜿蜒于树林和山谷之间。她感到心跳得透不过气来。公路穿过一个洁净而冷落的村庄,一幢幢小屋坐落在路旁。从总统官邸返回的车辆都从这儿经过,其中有四轮车、轿子车和敞篷双轮车,坐在车里的人们从相貌到衣着都很相似。老远就听得见车轮在石板路上滚动的隆隆声和马蹄的嘚嘚声……可是总也走不到,总也走不到……在这些乘车回来的人们中间,有赋闲的官僚和衣着讲究微微发胖的下级军官。步行回来的人们中间,有几个月前就被总统紧急召来的小庄园主,有穿着皮囊似的鞋子的乡下人,有每走几步就要停下来喘口气的小学女教师,她们的眼睛被尘土迷住,鞋子也走破了,赶路时还用手提着裙子。还有一群印第安人,虽说当了市政参事,实际上他们啥也不懂。是的,是的,要赶快去营救他,可是总也到不了!最要紧的是赶到那儿,要在接见结束之前赶到那儿,一到那儿就恳求总统救救丈夫……可是总也到不了!快要到了,一出这个村子就到了。按说早就该到了,可是,这村子却好像走不完似的。就是在这个村子里,有一次,正好是星期四的受难日,人们抬着耶稣和苦难圣母的圣像从这条路上走过。当迎神的队伍从总统府面前经过时,那些被刺耳的音乐声吵得烦躁不安的狗群一齐狂吠。总统站在阳台上从缀有藤萝花和紫色挂毯的遮阳棚下探出身子。人们抬着被钉在沉重的十字架上的耶稣像走过这位恺撒的面前,男男女女都回转身来用崇敬的目光注视着他。人民备受折磨算不了什么,百姓日夜嚎哭、民不聊生算不了什么,城市荒芜也算不了什么,为了粉饰太平,还要把钉在十字架上、折磨得双目无光的耶稣像放在金碧辉煌的华盖下面,抬着它从总统先生面前经过,人群前呼后拥,和着异教的乐曲节拍行进,真是无耻之尤!
她急得说不出话来,喉咙仿佛被一把冰凉的铁钳紧紧夹住了。她觉得整个身子自肩膀以下都不存在了,衣服里面空荡荡的,只剩下脑袋、手和脚。她听见有辆马车从街上驶来的声音,便把它拦住。正跑得浑身是汗的马匹蓦地被缰绳勒住,前蹄腾起,头往后仰。她吩咐车夫尽快把她送到总统的乡间别墅去。她心急如焚,这是一种令人绝望的焦急。虽然马在飞快地往前奔跑,她还是一再催促车夫赶得更快些……快赶……赶得再快些……她必须营救丈夫……赶得再快些……再快些……再快些……她从车夫手里夺过了马鞭……她必须营救丈夫……鞭子狠狠地抽打在马匹身上,马拼命地奔跑着,臀部被鞭子抽得火辣辣的……营救丈夫要紧……快赶……可是,车轮没有转动,她觉得车轮没有转动,她觉得没有转动,轮子只是在绕着那个像睡着了似的车轴团团转,而不是在向前滚动,简直是原地不动……她必须营救丈夫……是的,是的,是的,是的……她的头发散开了,快去营救他……她的衬衣开扣了,快去营救他……可是,车子并不在往前走,她觉得没有往前走,只有前轮在转动,车身却在向后倒退,马车越拉越长,活像照相机上的褶裥。拉车的马匹似乎在愈变愈小……车夫又从她手里夺过鞭子,不应该老这样赶马……应该,应该,应该,应该……就是应该……不应该……应该……不应该……可是,为什么不应该?……怎么不应该?……应该就是应该……不应该就是不应该……就是应该……就是不应该……她扯下了自己的戒指、胸针、耳环和手镯,塞进车夫的上衣口袋里,恳求他不要勒住马匹,她必须营救丈夫。可是,总也走不到……快些到吧,快些到吧,快些到吧,可是,总也到不了……石头,河沟,尘土,干泥,野草……从两旁闪过,可是总也到不了……快些到吧,到了就可以恳求总统,就可以营救丈夫。可是,总也走不到。车子好似那些立在路旁的电线杆一样,原地不动,或者,不如说是在向后倒退,就像那些电线杆,就像荆棘和荨麻的篱笆,就像尚未播种的田野,就像夕阳西下时的金色晚霞,就像寂寥无人的交叉路口和那些站着不肯动的公牛那样,都在向后倒退。
马车在总统官邸门前停住。卡瓦哈尔的妻子沿着一条林阴道向里面跑去。一个军官拦住了她的去路。
“……法、法、法!”
“太太,太太……”
军法官走进了刺刀林立的大门。载着雍容华贵的太太和先生们的车辆从休闲胜地返回城里。一时间,街上热闹了起来。但车马一过,街道又恢复了寂静,变得死气沉沉。一列小火车从一条街口开来,吐着火星,发出尖叫,在铁轨上摇摇晃晃地开过去……
“我是来见总统的……”
她急得说不出话来,脸色苍白得像她用牙齿咬着的那条白手帕。她直愣愣地站着,全身像是瘫了,目光茫然,一双乞求的手只有手指还能动弹。
“总统先生现在不接见,你请回吧……”
“……法……法……法……!”
“不,不,他会接见的,一定会接见我的,我是卡瓦哈尔律师的妻子……”她挣脱了那位军官的手,继续往前走。军官跟在她后面,喝令她站住,但她终于来到了一所被夕阳的余晖笼罩的小屋前面,“他们要枪毙我的丈夫,将军!……”
“法律高于一切,太太,人人都得遵守,只有总统先生有权赦免他……”
在这所小巧房屋的走廊里,一个身材高大、面孔黝黑、穿着一身绣金线制服的军官背着双手来回踱步。她鼓起勇气向他跑过去:
“……法……法……法……!”
“他们要枪毙我的丈夫,将军!”
“太太,国内的政治局势不容许政府对自己的敌人有丝毫宽容。这是我唯一能告诉你的。快去求见总统先生吧,求他饶恕你丈夫的性命。按照法律,你丈夫会被判处死刑,二十四小时之内执行枪决……”
那个从大门口起一直紧跟在她身后的军官,不住地对她说不可能见到总统。
可是,军法官没有改变他那副冷若冰霜的表情,接着说道:
这位看上去似乎很有教养的将军,用斩钉截铁的口气回答道:
她高兴得嘴唇都在颤动,连话也说不出来。还活着!这个消息给了她希望。他还活在人世!他本来是无辜的,他可以自由了……
“总统先生现在不接见,太太,请你出去……”
“啊……!”
“啊,将军,将军!没有了丈夫我可怎么办呢?没有了丈夫我可怎么办呢?不,不!将军!他会接见的!我要进去!请你替我通报一下!你知道,他们要枪毙我的丈夫呀!”
“还活着,太太。军事法庭今晚就要紧急开庭,审理这位同事的案子。”
她的心在衣服里突突地跳动的声音,都清晰可闻。她要跪下,但被制止住了。她的耳朵里什么也没有听见,回答她的苦苦哀求的,只是一片沉默。
“先生,我白天黑夜,无时无刻不在找您,哪儿都找遍了,您府上,您母亲家里,您的办公室,一直没有找到您。只有您知道我丈夫的下落,只有您知道,只有您能告诉我。他如今在哪里?他怎么样了?先生,请您告诉我:他还活着!先生,请您告诉我:他还活着!”
干枯的树叶在薄暮中发出沙沙的声响,仿佛害怕风会把它们卷走。她跌坐在一张长凳上。这些人真是铁石心肠,冷酷无情。她那微微颤动的嘴唇里发出的呜咽声,使人听了都不禁会心如刀割。她痛苦地抽泣着,口水沿着唇角往下流淌。那条长凳已被她的泪水浸透,像块湿淋淋的磨刀石。人们不由分说地把她从总统可能就住在里面的那幢房子里撵了出来。一支巡逻队走过,为她驱散了些许寒气。她闻到一股灌肠、糖浆和松脂的气味。她坐过的那张长凳消逝在黑暗之中,犹如一块木片被无边的大海吞没。为了不让自己像那条板凳一样被黑暗吞没,为了活下去,她从这一头走到那一头,来回地走着。在树林里站岗的哨兵两次、三次、多少次地喝住她,用粗暴的声音阻止她通过,她不听时,还用枪托或枪口威胁她。她向右边的哨兵哀求了一阵,毫无结果,于是又气恼地向左边跑去。她一会儿差点被石头绊倒,一会儿又撞在荆棘上,另一些冷酷无情的哨兵又拦住了她的去路。她像乞丐似的伸着双手,哀求着,挣扎着,可是谁也不理睬她,于是她又转身向相反的方向奔去……
她打断了他的话说:
一个黑影从树林中出来向马车走去。这个黑影一只脚刚踩上马车的踏板,又立即像疯子似的转身跑了回去。她还想碰碰运气,做最后的恳求。车夫醒来了,连忙把手从温暖的口袋里抽出来去拉缰绳,差点儿把兜里那些东西都带了出来。他感到时间已经过了很久、很久,不过他不用再老惦念着和他相好什么时候见面了,耳环、戒指、手镯……这回有东西可以典卖了!他用一只脚蹭了蹭另一只脚,把帽子往下拉了拉,啐了一口唾沫。“天怎么这么黑?哪来这么多的癞蛤蟆?……”卡瓦哈尔的妻子像一个梦游病患者似的回到了马车上。她坐下后又吩咐车夫再等一会儿,说不定那扇门还会打开……半小时……一小时……
“请起来……”
马车无声无息地滚动着,或许是因为她没有听见车轮声,或许是车轮停在原地未动……马路沿着一面十分陡峭的山坡向山谷延伸,继而,又像一支点燃了的爆竹冲出山谷,奔向市区。出现了第一道黑色的围墙,第一幢白色的房屋。在一堵墙的缺口处贴着一张“奥诺弗洛夫”伏特加的广告……她觉得一切都和她的痛苦连接在一起……空气……一切的一切……每一滴泪珠里面都包含着一个太阳系……一串串像蜈蚣似的露珠,从屋檐上滴下来,掉在狭窄的人行道上……她的血液快要凝固了……你怎么啦?……不好,很不好!……明天又将怎么样?……一个样!后天,还是一个样!她在自问自答……那么大后天呢……
“我是卡瓦哈尔律师的妻子……”
死人的重量使地球转向黑夜,而活人的重量又使地球转向白昼……一旦死人多于活人,黑夜就将漫长无边,到那时,就需要活人有足够的重量把白昼重新拽回来……
“请起来,太太!我不能就这样接见你。不行,不行,请你起来……我还不知道你的尊姓大名……”
马车停住了,街道还在向远方延伸,但是对她来说,道路已经到了尽头。她站在监狱前面,毫无疑问,她丈夫就在这里面……她慢慢地,一步一步地走近狱墙,把脸贴在墙上。她虽然还没有穿上孝服,但已经像只蝙蝠,预感到不幸的来临……恐惧,寒冷,恶心。她什么也顾不得,只是紧紧地把身子贴在墙上,等待着传来枪声的回响……她总觉得只要她站在那里等候,就不大可能这样随随便便地举起枪,一阵枪响,几发子弹,把她的丈夫枪毙掉,那些拿枪的人像他一样有眼睛、嘴巴、手和头发,一样手指上有指甲,嘴里有牙齿,有舌头和喉咙,她总觉得,这样的人是不大可能枪毙她丈夫的,他们跟他有着同样肤色,说着同样语言,同样会看,会听、会睡觉和起床、会爱、会洗脸和吃饭、会笑和走路,有着相同的信仰和困惑……
在监狱的门厅里,卫兵们的刺刀寒光闪闪。他们分成两排,面对面地坐着,仿佛是坐在一节昏暗的旅游车厢里。监狱门前,过往的车辆络绎不绝。一辆马车在门口停住,车夫身子朝后一仰,使劲勒住缰绳,左右摇晃了一下,活像一个衣衫褴褛的木偶,嘴里还骂了一句粗话:“他妈的,差一点儿没摔下来!”车轮磨擦地面发出的刺耳声,在这座令人毛骨悚然的建筑物的光滑而高大的围墙下回响。一个大腹便便的男人慢慢地走下车来,他那两条短腿勉强能够着地面。军法官一下车,车夫立即感到车子如释重负,变得轻松许多。他干枯的嘴唇叼着一支已经熄灭的香烟——只剩下他和马了,这有多惬意!——抖了抖缰绳,把车赶到对面一座荒芜的公园旁边去等候。这时候,一位太太跪倒在军法官面前,高声哀求接见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