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眼前仿佛出现了家乡的那几条街道。当他还是个倒霉的穷苦孩子时,常在这些街头踯躅。后来他长成青年,为了糊口谋生,被迫在这些街上奔波,而同年龄的富家子弟却过着花天酒地的生活。他在乡亲们的眼里,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小人物,离群索居,很少与人来往。到了晚上,母亲已在帆布小床上睡熟,户外带着羊膻气的冷风吹过荒凉的街道,他就独自一人挑灯夜读。后来,他当上了律师,在一个下三流的律师事务所里,整天与妓女、赌棍、荡妇和盗马贼打交道,受尽那些专为显贵人家办理诉讼案件的同行们的蔑视和耻笑。
一提起自己的家乡,他就皱起眉头,脸上掠过一道阴影。他转过身去,对着挂在他背后的那张共和国地图,猛地一拳打在标着他老家地名的那个地方。
他接连喝了好几杯酒。他那双浑浊的眼睛在青玉色的脸上发出闪光。他那双瘦小的手一伸开来,便露出指甲盖下一弯乌黑的新月。
“米盖尔,”总统没有逮着苍蝇,便停了下来,气喘吁吁地说,“捉苍蝇是一种最有趣和最容易学会的游戏,只不过需要有点耐心。在我老家那个镇上,我从小就爱玩捉苍蝇的游戏,玩这种游戏还能赌钱呢!”
“这些没良心的混蛋!”
他一面放声大笑,一面继续追捕那只飞来飞去的苍蝇。衬衣的下襟从裤腰里滑了出来,裤子前面的扣子松了开来,皮鞋带也散了,口水顺着嘴角往下流,向外鼓出的白眼珠变成了蛋黄色。
卡拉·德·安赫尔扶住了总统的胳膊。总统的目光扫过这间桌椅狼藉的大厅,他仿佛看到了一堆横七竖八的尸体,于是又重复了一遍:
“噢,你呀……真是……死到临头了!……哈!哈!哈!哈!……嘻!嘻!嘻!嘻!……嘿!嘿!嘿!嘿!……嗨!嗨!嗨!嗨!……”
“这些没良心的混蛋!”接着又轻声地说道:“我一向很喜欢,并将永远喜欢帕拉莱斯·松连特。我本来要让他当将军的,因为他给我出了气,把我的那些老乡们狠狠地整治了一顿,要不是我母亲出面劝阻,他准会把他们统统干掉,为我当年蒙受的种种耻辱雪恨。这种奇耻大辱只有我自己知道……这些该死的混蛋!……我决不能容忍,说什么也不能容忍,偏偏在这个时候,正当到处有人想谋杀我,朋友们抛弃我,而仇人愈来愈多的时候……有人把他杀害了。不!我决不能容忍!我要把教堂门廊夷为平地,片瓦不留!……”
“我不会,总统先生……”
他说话时舌头已不听使唤,好像车轮在泥泞路上打滑。他靠在卡拉·德·安赫尔的肩上,一只手捂着肚子,太阳穴突突跳动,两眼混浊,气息微微。忽然,他哇的一声,吐出一股橙黄色的黏液。副部长急忙端起一只底上印有共和国国徽的珐琅盆子跑过来。两人搀着总统,把他扶到一张床上。卡拉·德·安赫尔浑身上下,被他呕吐得几乎没有一块干净的地方。
“米盖尔,你会玩捉苍蝇的游戏吗?”
总统一面呜呜咽咽地哭着,一面不住声地骂道:
总统阁下追捕起苍蝇来了。
“这些没良心的混蛋……这些没良心的混蛋!……”
卡拉·德·安赫尔为了不让自己喊出声来,忙把酒杯举到嘴唇边,连喝了几口威士忌。就在这一瞬间,他的两眼射出了怒火,差一点要扑向他的主子,堵住他的嘴,不让他再发出这种可憎的狞笑。此时此刻,他感到即使有一列火车从自己身上压过去,也不会像现在这样痛苦。他实在厌恶自己的处境。但是,他毕竟是条受过训练的乖觉的走狗,满足于得到的一口残羹剩饭,有一种明哲保身的本能。他堆下笑脸,借以掩饰内心的忿恨。他那双乌黑的眼睛仿佛已经看见了死神,这种费力的乔装令他像中了毒似的感觉到自己的脸孔在一点一点地肿胀起来。
“恭喜你!堂米盖尔,恭喜你!”两人往外走时,副部长向卡拉·德·安赫尔低声说道,“总统先生已下令各报刊登你结婚的消息,主婚人名单上第一名就是他本人。”
“总统先生什么都知道。”总统阁下抢过他的话说,“哈!哈!哈!哈!……死到临头了,竟然听信一个白痴的话,所有的巫师统统都是白痴……哈!哈!哈!哈!……”
两人走到了廊子上,副部长才提高了嗓门。
“总……”
“这事儿,起初他对你极为不满。他对我说:这个米盖尔,还算是帕拉莱斯·松连特的朋友呢,做出这种事来,太不应该。再说,他在跟我仇人的女儿结婚之前,无论如何也应该和我商量商量。有人在暗地里算计你呢,堂米盖尔,他们在总统面前说你的坏话。当然,我总是尽量跟他解释,我说,爱情往往是盲目固执、荒诞可笑的,忘乎所以,让人丧失理智。”
总统亲信的脸色刷的一下变白了。他手里端着的那只刚刚斟满威士忌酒的杯子在索索颤动。
“将军,我非常感谢你。”
“哈!哈!哈!哈!”他用手指着卡拉·德·安赫尔,放声大笑。“哈!哈!哈!哈!死到临头了……”他连声大笑着。“……死到临头了。哈!哈!哈!哈!……”
“瞧你这样儿,真像个漏网逃犯!”副部长用调侃的声调接着说,咯咯地笑着,亲热地拍着卡拉·德·安赫尔的肩膀,把他推到自己的办公室里。“来,来,瞧瞧这张报纸。尊夫人的玉照是我们特地从她叔叔胡安家里要来的。太漂亮了!我的朋友,太漂亮了!”
“干一杯,米盖尔……”他说了一半便呛住了,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卡住了。他用拳头捶着胸,想缓过气来,干瘦的脖子上肌肉在抽搐,额角上青筋暴起。卡拉·德·安赫尔让他喝了几口苏打水,他这才打了个嗝说出话来。
卡拉·德·安赫尔一把抓起报纸,只见主婚人名单上除了这位最高领袖外,还有堂胡安·卡纳莱斯工程师和他的胞弟堂何塞·安东尼奥的名字。
他说着,一只手落在一排黑压压的威士忌酒瓶上。他倒了一杯酒,递给卡拉·德·安赫尔。
“上流社会的盛大婚礼。美丽的卡米拉·卡纳莱斯小姐和堂米盖尔·卡拉·德·安赫尔先生昨晚喜结良缘。男女双方……”读到这里,卡拉·德·安赫尔的目光一下子跳到了主婚人的名单上。“……婚礼仪式假座总统官邸举行,由共和国宪法总统阁下亲自主持,出席婚礼的还有政府各部的部长先生们、将军们(他跳过名单往下看)以及新娘的亲叔父,尊敬的堂胡安·卡纳莱斯工程师和堂何塞·安东尼奥·卡纳莱斯。”报导最后写道:“《国民报》在今天的社会新闻栏刊登了卡纳莱斯小姐的照片,并祝新婚夫妇白首偕老,永远幸福。”他的眼睛简直不知看什么是好。“凡尔登战役(3)继续进行,预计今晚德军将进行殊死反抗……”他的视线从国际新闻栏重又移回到那条一开头就是卡米拉的照片的社会新闻上,他唯一心爱的人居然也在这出闹剧里与群魔共舞。
“那当然,我知道的东西就是不少!”
副部长把报纸从他手里一把夺过去,说道:
总统阁下闭了一会儿眼睛,想养一养神,由于喝多了,此时他只觉得眼前天旋地转。
“连自己的眼睛都不敢相信了吧,是不是?看得都入迷了,你这个幸运儿……”
“我说呢,要是像总统先生这样学识渊博的人不知道,那才是奇怪的。因为您不愧是当今世界上屈指可数的一位政治家,而像我这样的人不知道,那是不足为奇的。”
卡拉·德·安赫尔微微一笑。
“真奇怪,连这个都不知道,因为在司维特·马登(2)的书里写着……”
“不过,我的朋友,你现在得去换换衣服,坐我的车去吧……”
“不知道,总统先生,我不知道。”卡拉·德·安赫尔连忙回答道。
“太感谢你了,将军……”
“米盖尔,你知不知道,那个发明酒精的人,本来是想寻找长生不老的药酒的……”
“你看,车子就在那边。告诉车夫马上把你送回去,然后再来接我。祝你晚安和幸福。噢,等一等!把这张报纸带回去,让尊夫人也好好读读。请代敝人向她致贺。”
总统阁下踉踉跄跄地走到了桌子前面,根本没有注意他的这位亲信对米内尔瓦女神(1)所做的热烈赞扬,大声对他说:
“谢谢你的关照,祝你晚安!”
“总统先生说的是那位女神吧!”
卡拉·德·安赫尔乘坐的马车,犹如两匹腾云驾雾的马,拉着一个幽灵,悄然无声地向前驶去。马车驶过飘着木樨花香的田野,刚刚长出嫩苗的玉米地,沾满露珠的牧场和开遍茉莉花的菜园篱笆,万籁俱寂,只有蟋蟀在发出唧唧的鸣叫。
“尼,尼米尔……瓦!”
“……哼!要是他再嘲弄我,我非把他掐死不可……”
“总统先生,”卡拉·德·安赫尔连忙迎上前去问候。他刚想说“听候吩咐”这句话,总统便打断了他说:
他不敢再往下想,连忙把脸藏到车座靠背后面,生怕车夫会猜出他眼前出现的幻景:一具胸前佩着总统绶带的冰冷尸首,僵硬的扁平的脸,两手缩在假衣袖里面,只露出几个手指尖,一双沾满血污的黑漆皮鞋。
此时卡拉·德·安赫尔一下子明白是怎么回事了。一阵阵粗野的大笑重复了两三次,这告诉他,副部长是故意避而不答,让他自己揣测其中的缘故。他往门里一看,只见一张圆桌上摆满了酒瓶,还放着一大盘凉菜、鳄梨沙拉和小辣椒。房间里桌椅狼藉,透过挂着朱红色窗帘的白色毛玻璃窗,花园里聚光灯的耀眼亮光在室内投下了一片斑斑点点。军官们和兵士们均以临战的姿态,严守岗位。每个门口站着一名军官,每棵树下站着一个兵士。总统先生从房间里面走了出来,只觉得大地在他脚底下晃动,房屋在他头顶上旋转。
马车颠簸着,不时打断他杀气腾腾的思绪。他希望平静下来,像个杀人犯那样,进了监狱马上就冷静下来,开始回忆自己犯罪时的情景。他需要这种表面的、外界的平静,抑制一下内心的暴风骤雨。他感到周身的血液在沸腾。他探出头去,让凉爽的晚风吹在自己的脸上,又用那条浸透了汗水和泪水的手帕擦了擦主子吐在自己身上的污秽。“啊!要是能从我的心灵上抹掉他那侮辱人格的狞笑就好了!”他诅咒着,气得哭了起来。
“不知道,堂米盖里托,本人一无所知。”
一位军官乘坐的一辆马车,从他车旁擦肩而过。繁星密布的夜空在眨着眼睛,好像总是在揣摸它那盘永远也下不完的棋局。马匹风驰电掣似的向市区飞奔而去,扬起了一阵尘土。卡拉·德·安赫尔目送着那个军官乘坐的马车渐渐远去,自言自语地说:“接王后去了!”那位军官俨然像位天神的使者,他是奉命去接总统先生的某个情妇的。
“将军,”卡拉·德·安赫尔挽着副部长的胳膊问道,“你知道老板为什么叫我来吗?……”
从中央车站传来了机车喘息似的排气声,夹杂着从车厢里卸下货物的碰撞声。街上,一个黑人正从一幢楼房的绿色栏杆里探出身来,几个醉汉迈着踉跄的步子走着,一个男子板着面孔拉着一辆双轮货车,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仿佛吃了败仗的炮兵拖着一门打坏了的大炮。
国防部副部长在自己办公室门口等候着他,一面同他握手,一面把吸剩的雪茄烟丢到柱子旁边,未经通报,就领着他走进总统先生的房间。
(1)米内尔瓦女神:古罗马主神朱庇特的女儿,智慧和艺术之神。“米内尔瓦”与骂人话“米耶尔达”(“臭狗屎”)谐音,上句中“尼米尔瓦”又与“米耶尔达”听起来相似。
他感到酒馆老板娘在后面轻轻地推他的背,柔声柔气地恳求他去一趟,说这可是个替巴斯克斯求情的好机会。“你去吧,我留在这儿照顾病人。”……来到街上,他深深地舒了口气,坐上一辆马车,直奔总统府。马蹄敲击着石板路面,发出清脆的嘚嘚声。车轮像在水波上漂浮。“红色——锁链”……“蜂——房”……“火——山”……他一路上仔细地拼读着各种商店的招牌,在夜里看起来比白天还要醒目。“爱尔——瓜——达——莱——德”……“特别——快车”……“母鸡——与——雏鸡”……他的目光时而也从一些中国商店的招牌上扫过:“兴——隆——商——行”……“关——世——昌——记”……“胡——广——仁——记”……”“金——昌——隆——号”……“谢——永——锡——记”……脑子里却一直在盘算着卡纳莱斯将军的事。难道说叫他去是为了告诉他……这是不可能的!……为什么不可能?……说不定他们已把他逮住了,杀掉了,或许……没有把他杀死,而是绳捆索绑押解回来了……突然间,刮起一阵狂风,尘土飞扬,狂风吹袭着马车,好像一个斗牛士正在与公牛搏斗。吉凶祸福,难以逆料!出了城,马车跑得更轻快了,仿佛某种物体由固态一下子变成了液态。卡拉·德·安赫尔两手抱膝,叹了一口气。辚辚的马车声和夜间的各种声响混成一片。夜渐渐深了。他好像听见一只鸟儿飞过的声音。马车从一排房屋前面飞驰而过,几条半死不活的野狗有气无力地吠叫着……
(2)胡诌的一个人名。
卡拉·德·安赫尔接到紧急通知,命他火速前往总统府。他仔细观察了一下卡米拉的病情,发现她那玻璃球一般呆滞的眼睛开始有些活动、无神的目光也已显出一点生气。卡拉·德·安赫尔像一条胆怯的蛇,盘曲着身子,犹豫不决,是去还是不去:服从总统先生还是陪伴卡米拉,陪伴卡米拉还是服从总统先生……
(3)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欧洲西线战场上规模最大、历时最长的一次战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