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拉·德·安赫尔重复着医生的话。“出现奇迹”就是说让奄奄一息的人继续活下去,让人的渺小生命战胜无法挽回的死亡。他真想向上帝大声疾呼,祈求为他创造一个奇迹,同时又感到整个世界正从他的怀抱中滑落,显得那么无能为力,充满危机,摇摇欲坠和毫无价值。
“除非出现奇迹!”
大家都随时在等待着最后的结局。汪汪的狗吠声,咚咚的叩门声,梅塞德教堂当当的撞钟声,都使得邻居们一面划着十字,一面唉声叹气地说:“她已经安息了!……唉,寿数尽了!那个未婚夫真可怜!……有什么办法呢?天命难违!到头来,我们自己还不都是如此!”
酒馆老板娘片刻不停地忙碌着,就是这样,仍然感到时间不够用。她揽下了替邻居洗衣服的活计,一大清早就把衣服泡在水里,接着便去监狱给音讯全无的巴斯克斯送早饭,回来后就洗衣服,把衣服拧干,晾起来,再趁着晾晒衣服的功夫,跑回家来料理家务和其他一些零七八碎的事情,如给病人换衣服,点上圣像前的蜡烛,叫醒卡拉·德·安赫尔吃点东西,招呼医生,到药房去买药,忍受那些她称之为“尼姑们”的老处女的折腾,还要同床垫铺的老板娘吵架,“懒猪才睡床垫子!”她站在门口大声嚷道,一面还挥动两手,像是拿着一块破布在赶苍蝇似的,“懒猪才睡床垫子!”
彼德罗尼拉把这件事讲给一位鹤发童颜的长者听。此人是个英文教员,也懂得一些异常的法术,人们亲切地称他“梯切”(3)。她想知道有没有起死回生的法术能挽救卡米拉的生命。想必“梯切”一定会有办法的,因为他除了教授英文外,课余之暇还研究神智学、招魂术、魔术、占星术、催眠术、通灵术等,甚至还发明过一种叫做“魔宅探宝”的仪器。“梯切”自己恐怕也永远解释不清为什么会爱好这些旁门左道。他在青年时代一心想当个神甫,但是正当他准备离开家庭去诵经修行的时候,一个比他更能干、更有阅历的已婚女人闯进了他的生活,于是只好把道袍高高挂起。他生性孤僻,继续保持着教士的独身习惯。离开了神学院后,他又进了商业学校。要不是为了躲避一个狂热地爱上了他的簿记学教员的追求,本来他是可以顺利地结束学业的。后来,他又投身于烟熏火燎的机械制造业,到了他家附近的一个铁工厂去拉风箱。他不习惯干这种活,加上体质孱弱,不久就又放弃了这个职业。其实,他何必要干这种工作呢?他是一位非常有钱的夫人的唯一侄儿。姑母的心思是要他去当神甫,因为有地位的夫人总是倾向要选择这种职业的。“你还是回教会吧!”她对他说,“别在这里虚度光阴,还是回教会去吧。难道你自己看不出来,你对世界上的一切事情都感到厌烦。总是疯疯癫癫,身体弱得像只初生的小羊羔。你什么都试过了,没有一样称你的心:军人、音乐家、斗牛士!……唉,你要是不愿当神甫,那就当教师吧,比如说,去教英文。既然上帝没有选中你,那你就选择教育孩子作为自己的职业吧。英文比拉丁文容易,也更有用。上英文课时,学生即使听不懂也会以为老师是在讲英文。他们要是听不懂,那就更好。”
“你还会来的,是吗?”
彼德罗尼拉压低了声音,她在和别人推心置腹地谈话时总是这样的。她说:
“除非出现奇迹!”
“梯切,这位未婚夫对她十分爱慕,一片痴情。虽说她是被他抢来的,但很尊重她,盼望着有朝一日能同她到教堂去缔结百年之好。这样的事也可算是难能可贵的了……”
“大夫,这么说……”
“这年头确实少见,傻丫头!”“姊妹会”里个子最高的那位老处女手里拿着一束玫瑰花,一面走过客厅,一面插嘴说。她身材高得看上去像是站在梯子上一样。
医生打断了他恍惚的神思。
“梯切,这个未婚夫对她照顾得真是无微不至,毫无疑问,他陪她一起去死都是愿意的……唉!”
卡拉·德·安赫尔没有理会这几位老处女的行动。她们出于善心,除了探望病人外,还走过来安慰了一番这位未婚夫。他只是向她们道谢,没有听见她们说了些什么话。他在全神贯注地倾听着卡米拉发出的单调、痛苦和垂死的呻吟。老处女们热情地握住他的手表示慰问,他却漠然毫无反应。他的心都碎了,觉得周身发冷,仿佛淋了一场大雨;又觉得四肢麻木,就像置身在一个比活人的世界还要广阔的空间里,被一些看不见的幽灵纠缠着,那里的空气、亮光、阴影、一切的一切,都渗透着孤单寂寞之感。
“彼德罗尼拉,你是说,”梯切慢条斯理地说,“那些医学博士先生们都已经宣布没有能力把她从死神手里抢救出来了吗?”
到了街上,她嘴里还在反复念叨:“上帝保佑!”
“是的,先生。他们已经无能为力了。他们再三说她已无药可救。”
她们聚集在柜台后面的小屋里小声说着话,尽量不去打破笼罩着病床的宁静,也不愿惊动那位日夜守护着病人的先生。多么正派的先生!真是十分难得!她们蹑手蹑脚地走近床边,与其说是去探望那个长睫毛、细脖子、头发蓬乱得像幽灵似的卡米拉,还不如说是为了看看这位先生的相貌。她们揣摩其中定有奥妙,哪有这样一片痴情而其中没有奥妙的?直到她们从酒馆老板娘的嘴里探听到了这个奥妙的底细才算罢休。原来他是她的未婚夫!她的未婚夫!她的未婚夫!所以才这样,可不是吗?原来是她的未婚夫!她们异口同声地重复着这个金贵的字眼,只有西尔维亚例外,她一听说卡米拉是卡纳莱斯将军的女儿,立即借故走开了,并且再也没有回来。“我可犯不着和反对政府的人搅和在一起。”她心想,“他可以做她非常好的未婚夫,又可以当总统的非常好的朋友。而我呢,我是我哥哥的妹妹,我哥哥是个众议员。我会连累他的,上帝保佑!”
“尼拉,你是说只有奇迹才能使她起死回生吗?”
“我呢,做完祈祷后,一定再为她念一遍超度灵魂的往生经,这可是必不可少的!”
“你想想……那位未婚夫心都碎了……”
那个恩格拉西亚,也就是恩格拉西达,要是她身上闻不到头发油的气味,就准能闻到一股牛肉汤味。她被紧身衣憋得透不过气来,一个字一个字地低声补充说:
“那好,我倒有一个办法,让我们来创造一个奇迹吧。正如《歌中的雅歌》(4)所说,唯有爱情才能与死亡匹敌,因为二者同样坚强。如果真如你说的那样,那位小姐的未婚夫十分爱慕她,一往情深地、一心一意地爱着她,我是说,一心一意想和她结婚,那么,举行一次结婚的圣礼可能使她死里逃生。我那枯树嫁接法的原理也应该适用于这种情况。”
“如果需要准备衣服,完全可以找我。”西尔维亚说。
彼德罗尼拉差点儿没有晕倒在“梯切”的怀里。“姊妹会”顿时像炸开了锅,消息立即传到女友们家里,通知玛莎夸塔赶紧去找神甫。当天,卡米拉和卡拉·德·安赫尔就在吉凶未卜的情况下结成了伉俪。神甫念诵拉丁文的经文时,总统亲信用自己灼热的手紧紧握着卡米拉那只像一把象牙裁纸刀似的修长、纤细而冰凉的手。参加婚礼的有“姊妹会”的全体会员,恩格拉西亚和身穿黑色礼服的“梯切”。仪式结束时,“梯切”高声念道:
“我的姐妹们都已经准备好了。”“姊妹会”的那个老处女一到就宣布,但她没有说明准备的是什么。
“Make thee another self, for love of me!”(5)
玛莎夸塔出来接待她们。
(1)一种年老的未婚妇女的福利组织。
“邻居家有个女人病重得不行了!真叫人高兴!”她们虽然没有这样想,但实际上等于这样说了,她们谈起此事都眉飞色舞,声音变得甜滋滋的。遇上这种事,够她们七嘴八舌、随心所欲地絮叨一阵子了。
(2)法国的第一个王朝(公元486—751)。
从“姊妹会”(1)的屋子里走出的一个老处女,有着修士的面孔和外交家的风度,名叫彼德罗尼拉。她自知容貌欠佳,早就想给自己取个好听一点的名字:蓓尔塔,聊以自慰。另一个“姊妹会”会友,教名叫西尔维亚的,常穿一件墨洛温朝代(2)的衣服,脸皱得像雏豆。和西尔维亚颇有交情的另一位名叫恩格拉西亚的老处女也来了,她的胸衣像铠甲似的紧紧箍在身上,鞋子小得把脚磨出了茧子,挂在脖子上的那条表链活像一根绞索。恩格拉西亚的一位表妹也出来了,她的脑袋呈三角形,形同蛇头,说话声音沙哑,竹竿似的身材,一副男人相,她的腰身几乎只相当于恩格拉西亚的一条腿那么粗。这女人擅长解释历书上说的各种灾难,根据彗星的出现预卜凶吉,还预言会有人反对基督教,说什么在未来的年代里,男人得要爬到树上去躲避那些性欲旺盛的女人,而女人则会追到树上去把男人拉下来。
(3)英语音译:“老师”。
“邻居家有个女人病重得不行了!”
(4)《歌中的雅歌》,见《旧约·雅歌》。
每家走出一个老处女。
(5)说得不准确的英语,意为:“为了爱我,你就起死回生吧!”
“邻居家有个女人病重得不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