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悟读书网 > 文学作品 > 总统先生 > 二十九 军事法庭

二十九 军事法庭

“中尉,”黑暗中有个声音说道,“明天你自己得被关禁闭了。我们有命令,不得对政治犯表示半点怜悯。”

他接过酒瓶,送到嘴边喝了起来。他感到这只酒瓶又大又重。

往前没有走几步,卡瓦哈尔就被关进了一间地牢。地牢长不过三米,宽不过两米半,里面已关着十二个死囚。由于地方狭小,他们像沙丁鱼似的一个挨着一个,挤得动弹不得。他们只得站着大小便,脚下踩着自己的粪便。卡瓦哈尔是第十三个。士兵们走后,除了这群垂死者痛苦的呼吸外,地牢里一片寂静,只有时而从远处传来一个囚禁在单人牢房里的犯人发出的哀号。

“律师,喝口酒吧……”一个长着一双鹭鸶眼睛的中尉对他说。

卡瓦哈尔有两三次下意识地数着那个被判处活活渴死的不幸者的叫喊声:六十二!……六十三!……六十四!……

他被人架着从一条凉风飕飕的过道里拖出去,几乎完全失去了知觉,只感到嘴里有一股生黄瓜味,腿直不起来,两眼噙着泪珠。

踩烂了的粪便发出的恶臭,牢房里令人窒息的空气,使他感到一阵头晕目眩,觉得自己已经脱离了这群人,向着恐怖、绝望的深渊滚去,嘴里却还在数着那个单身牢房里的犯人的呼喊。

卡瓦哈尔费了很大力气端起一大杯水,喝了下去。这杯水帮助他吞下了将从他体内喷涌而出的种种念头:痛苦的感觉,死亡的概念,子弹打穿骨头,身上冒出鲜血,呆滞不动的眼睛,带着余温的囚衣,了结余生的一抔黄土。他战战兢兢地把杯子放回原处,但是他的手伸出去后,过了好一阵才把杯子放下。他没有接受别人递给他的一支香烟,而是用颤抖的手指揪了揪自己的衣领。他面如死灰,用迷惘的目光扫视着大厅的四面墙壁。

离此不远,就在这些阴暗的牢房外面,卢西奥·巴斯克斯一个人在独自徘徊。他害了黄疸病,全身蜡黄,连指甲和眼睛都黄得像秋天的橡树叶。在这苦难的日子里,他一直怀着复仇的念头,总有一天要找赫纳罗·罗达斯报仇。他认为自己的不幸是罗达斯造成的。这种遥遥无期的,像糖浆一样又黑又甜的复仇的欲望,鼓舞着他活下去。今生今世,这个仇是非报不可的。每到夜里,这个念头常常像在黑暗中蠕动的毛虫一样啃啮着他的心。他想,只有用一把钢刀穿透他的五脏六腑,才能稍稍平息自己的心头之恨。巴斯克斯两手都已冻得麻木,却像蛰伏在黄土里的蚯蚓似的,依然一连几个钟头一动也不动地站在那里,玩味着报仇雪恨的快感。宰了他!宰了他!好像仇人就在眼前,他伸手去抓那个幻影,又好像手里抓到了一把冷冰的刀柄,想像着自己向罗达斯猛扑上去。

“别做梦了!”军法官没好气地说,“这里没有什么上诉下诉的,你当这是小孩玩过家家呀!”

那个囚禁在单人牢房里的犯人的哀号,使他心惊肉跳。

卡瓦哈尔用嘶哑的声音喊道。

“Per Dio, Per favori(1)……给我一点儿水!水!水!水!中尉,水!水!Per Dio, Per favori……”

“我要对判决提出上诉!”

那个囚禁在单人牢房里的犯人捶打着牢门,可是牢门早已在外面用砖砌死。他跺着脚,撞着墙:

这份早已事先拟就抄好的判决书确有着某种不同寻常的分量,还有早已预先安排好了的这一帮傀儡执行者:这些在判决书上签名盖章,身穿将军服,在煤油灯光映照下金色绶章闪闪发光的行尸走肉;这一群睁着癞蛤蟆似的眼睛,在橘黄色的地板上投下了一条条毒蛇般身影的乞丐证人;这些嘴咬着军帽帽带的兵士;还有这些放在大厅里的不会说话的桌椅陈设,统统不过是这场罪恶演出的道具而已。

“水,中尉!水,中尉!给我点水吧!Per Dio,给我点水吧!Per favori,中尉!”

卡瓦哈尔无法为自己辩护。他试图讲几句话,但立即痛苦地意识到没有人会听他的申诉,而事实上确也没有人听他讲话。他那到了嘴边的话,像泡湿了的面包一样,又被咽了回去。

他已经没有眼泪,没有唾沫,全身没有一点带水分的东西,一切都干涸了!喉咙里像有一团烈火在燃烧,眼前无数金星在乱飞。可是他还在不住地喊:

读完起诉书,检察官站起身来。他也是个军人,梳着小分头头发,军装的衣领足比他的小脑袋大上两倍。他要求砍掉罪犯的脑袋。卡瓦哈尔再一次望了望那些审判席上的法官,想弄清楚他们是否还有点理智。他的目光接触到的第一个人已经喝得酩酊大醉,正用两只粗黑的手在铺着国旗的公案上乱比划,好像乡下人在农村集市上玩骨牌。接着,他的目光又落到另一个同样喝得醉醺醺的褐色皮肤的军官身上,而那位主持审讯的庭长看来更是个地道的酒鬼,醉得几乎站立不住,快要滚到桌子下面去了。

“水,中尉!水,中尉!水,中尉!”

随后发生的一切,对卡瓦哈尔来说简直是一场梦:一半像是在举行仪式,一半像是在演出滑稽戏,而他本人就在扮演戏中的主角。他觉得自己好像是站在死亡的秋千上,千钧一发,四周都充满了敌意。但是,他并没有感到恐惧,他什么感觉也没有,在他麻木了的外表下面,内心的不安已经消失,他看上去反倒像一位无所畏惧的勇士。法官席的公案上按规定铺着国旗。法官们都穿着军装。先是宣读厚厚的一叠起诉书,然后再举行宣誓仪式。公案上,军事法典像一块石头,压在国旗上面。乞丐们都坐在证人席上。那个绰号“空心腿”的乞丐,张着豁牙的嘴,头发梳理了一下,脸上带着醉汉似笑非笑的表情,直挺挺地坐在那里,一字不漏地听着宣读起诉书,目不转睛地盯着庭长的一举一动。外号“老虎”的萨尔瓦多活像一只大猩猩,神气活现地注视着法庭的审讯,他时而掏掏他那扁平的鼻孔,时而剔剔他那满口的黄牙,一张大嘴一直咧到了耳根下面。瘦骨伶仃、阴阳怪气的“寡妇”,嬉皮笑脸地望着法官们做鬼脸。身材矮小、满脸皱纹的鲁洛是个性情乖戾、喜怒无常的人,此时他坐在那里,紧闭双目,堵住两耳,好像要让人们知道他压根儿不想看见和听见这里所发生的一切。那个一年四季穿着一件旧礼服、人称“单袖礼服堂璜”的家伙,是个身材瘦小、生性多疑的人。他那身半新不旧的打扮带着几分出身资产阶级的气味:一条红点宽领带,里面是活动领子的假衬衣,一副假袖口,脚上的漆皮皮鞋后跟已经歪斜,头上戴一顶宽边细草帽,加上由于耳聋而显得旁若无人的神态,又使他颇有几分大人物派头。“堂璜”因为什么也听不见,只好去数大厅里兵士的人数,这些兵士每隔两步一个,靠墙站着。他的旁边坐着“大头巾”里卡尔多,此人的头部和半边脸用一条五颜六色的大花头巾裹着,露出了鲜红的酒糟鼻和锅台刷子似的胡子,两眼盯着聋哑女人的大肚子,独个儿在那里自言自语。而聋哑女人则正在聚精会神地捉着左胳肢窝下的虱子,鼻涕和口水一直滴到了座位上。挨着聋哑女人的是“饶舌鹦鹉”,一个黑人,只有一只耳朵,脑袋活像一把夜壶。“饶舌鹦鹉”旁边是“丑姑娘”,形如枯柴,独眼,唇边长着胡须,身上散发出一股旧床垫的气味。

一个满脸麻子的中国人负责照看犯人的日常生活,可这个半人半鬼的家伙得等上他半个世纪才会过来一趟,这个怪物是确有其人呢,还是犯人们假想出来的人物?踩烂的粪便发出的臭气和囚禁在单人牢房里的犯人的喊叫声,弄得人人都头昏目眩,也许这位唯一能做点好事的天使也只不过是一个虚幻的影子吧!

“这方面我们无能为力。”那位将军回答说,“法定期限就这么短促,而时间又不等人。这案子催办得很紧。今天召我们来就是为了结案的。”

“水,中尉!水,中尉!Per Dio, Per favori,给我点水吧!水,水,水!……”

“我说庭长先生!”卡瓦哈尔急忙向那位主持审判的将军说,“我连起诉书都没有来得及看完,怎么能替自己辩护呢?”

兵士们不断地进进出出;他们穿着凉鞋,在石板路上走过,发出嚓嚓的响声。其中有的人还哈哈大笑,对那个单人牢房里的犯人说:

法警进来带他出庭时,他的手里还捧着起诉书,还在津津有味地回忆着路过潮湿的街道时的情景。法警从他手中夺走了起诉书,二话没说便把他推到了军事法庭开庭的大厅里。

“蒂罗尔人(2),蒂罗尔人!……你怎么成了一只学舌的鹦鹉啦?”

头天晚上夜深人静时,他被戒备森严地押上了一辆门窗紧闭的马车,从警察局二处递解到中央监狱。尽管如此,他还是感到高兴,因为他居然又回到了街上,听到了街上的各种声音,感觉到了自己是在街上行走。甚至有那么一会儿功夫,他还以为这是送他回家去呢,然而,“回家”两个字没有能从他苦涩的嘴唇里说出来,便被呜咽声吞没了。

“水!Per Dio, per favori,水!先生,水,per favori!”

他摸了摸没有读完的部分,数了一遍又一遍,还有九十一页。他用手指尖来回摸索着这一大叠文件粗糙的纸面,就像瞎子在摸着盲文书本,竭力想弄懂里面究竟说了些什么。

巴斯克斯一面品味着自己的复仇快感,一面静听着那个意大利人口枯舌焦的呼喊。突然,传来一阵枪响,吓得他气都不敢喘一下。那是在枪毙犯人,大约是凌晨三点钟。

“上帝呀,我这冰凉的身躯多么需要温暖,我这双昏花的眼睛多么需要亮光。现在太阳已照射到东半球去了,可是,那里所有的人都没有像我这样迫切需要温暖和亮光。要是他们知道了我的苦衷,那一定会比你上帝更加慈悲,一定会把阳光还给我,让我读完这份案卷……”

(1)意大利语,意即:看在上帝面上,行行好吧!

卡瓦哈尔读到这里不胜惊讶之至。起诉书的每一页都使他大吃一惊,不,应该说是使他感到荒诞可笑。但情况是如此严重,又怎么能笑得出来!他继续读下去。在这间关押死囚的没有任何家具的小屋里,只有一扇窗户可以看见外面的小天井,他正借着窗外射进来的光线读着这份起诉书。将军们组成的军事法庭当夜即将开庭审判这一案件,所以把他单独关押在这里,让他读一下起诉书,好准备为自己辩护。最后的时刻就要到了。他全身颤抖,一口气不停顿地读下去,却看不明白其中说的是些什么。使他苦恼不堪的还有天色渐渐暗下来,文件上的字迹愈来愈模糊不清,难以辨认。他没有能读到这部洋洋洒洒的大作中的要害部分,太阳下山了,光线愈来愈暗淡。白昼的消逝使他十分痛苦。他两眼模糊,最后一行说了些什么,那是两个什么字,是谁的签字,日期写的是哪一天……他竭力想看清这张纸上的页码,但一切都是枉然。黑夜像一片墨迹在纸上扩散开来。他疲倦不堪地伏在文件上,好像不是他在阅读文件,而是有人把文件拴在他的脖子上,把他抛进了黑暗的深渊。院子里传来了普通刑事犯身上带着的镣铐的叮当声。远处,隐约听得到车辆在城市街道上驶过的隆隆声。

(2)蒂罗尔,在奥地利和意大利之间的阿尔卑斯山麓,这里蒂罗尔人就是指意大利人。

指控卡纳莱斯和卡瓦哈尔两人犯有谋反、暴动和叛国等种种严重罪行的起诉书,足有厚厚的一大摞,休想一下子读完。十四名证人异口同声地起誓作证:四月二十一日夜里,他们这群赤贫如洗的穷人,在他们经常过夜的天主堂门廊下,亲眼目睹欧塞维奥·卡纳莱斯将军和阿维尔·卡瓦哈尔律师两人扑向一名军人,后经查明,此人就是何塞·帕拉莱斯·松连特上校。两人掐住上校的脖子不放。尽管上校像猛狮般奋力抵抗,但是由于措手不及,未能拔出手枪自卫,终因寡不敌众,惨遭毒手。证人们还一口咬定,行凶得逞之后,卡瓦哈尔律师曾对卡纳莱斯将军说过如下的,或是类似的一段话:“我们既已干掉了‘小骡人’,各兵营的军官们都会无所顾忌地交出武器,推举将军您为军队的最高统帅。我们快走吧,天要亮了。要赶紧把这件事告诉在我家聚会的人,好让他们马上行动,逮捕并处死共和国总统,立即组织新政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