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什么人?……”大学生惶惑地问道,“你的身体怎么这样冰凉!”
“不,不是死人,是我……”
一个极其微弱的声音:
“这么说……我们这里还有一个死人!”
“我也是你们中间的一个……”
“不是……”
前三个声音:
“那我摸着谁啦?是你吗,律师?”
“啊!”
“你摸到的不是我。看你说的……”
教堂司事也向律师卡瓦哈尔讲述了自己的不幸遭遇:
“我在摸你呢,你都没有感觉……”
“我从圣器室里出来,”此刻他觉得自己真像正从那间洁净的圣器室里走出来,里面充满着熄灭了的香炉、旧木器、带有金饰的法衣和死人头发的气味。“我穿过教堂,”这时他又仿佛正在从教堂里穿过,屏息气地看着耶稣像、肃立不动的长明烛台和四处乱飞的苍蝇。“我受一位教友的委托,从教堂门口摘下拉奥圣母节弥撒的通知,因为已经过了日期。但是,倒霉的是我不识字,摘下的不是那个通知,而是总统先生母亲寿辰弥撒通知。说是为了这个寿辰弥撒,还要特地请出吾主耶稣的圣像呢。这一下子可惹了祸!……他们说我是革命党人,我就这样被捕了,关进了这间牢房。”
“你说什么呀?”
只有大学生一人没有讲自己被捕的原因。他觉得谈论自己的肺病比谈论国家的弊病心里要少难受一些。他乐于在忍受病痛的折磨中忘掉他曾经看到的沉船上的最后灯光,那是从堆积如山的尸骨中看到的一线光明。这所没有窗户的学校打开了他的眼界,一进到这里,他那信念的火花就熄灭了,看到的只是黑暗、混乱、惊惶、忧郁和失望,此外什么也没有。他从容不迫地低声吟诵起一首为一代代牺牲者而作的诗:
“哎呀!这是什么呀?”大学生惊叫,“教堂司事的脑袋怎么凉得像块石头!”
我们停泊在虚无的海港,
“现在你们说话吧,没有人说话我就害怕。我真害怕!……”
桅杆上看不见一点灯光,
他停顿了片刻,又接着说:
眼泪浸透了海水的咸味,
“我是在很严重的情况下被捕的,”卡瓦哈尔叙述道,“早晨女仆出去买面包,回来说我家被兵士包围了。她进屋把此事告诉了我的妻子,我的妻子又告诉了我,我根本没有当回事,心想一定是来抓某个贩卖烧酒的走私贩的。我刮完胡子,洗了澡,吃过早饭,穿好了衣服,准备去向总统先生祝贺。我穿着体面的礼服!……我在家门口遇见了穿着全套制服的军法官,我对他说:‘你好呀,伙计!真没想到在这里见到你!’他回答说:‘我是来找你的,快点走吧,时间不早了。’我们并肩向前走了几步,他问我知不知道那些兵士包围着我家这幢房子是干什么的。我回答说不知道。他说:‘老实告诉你吧,是来逮捕你的。’我看了看他的脸色,明白了他不是在开玩笑。就在这时候,一个军官走过来,一把抓住了我的胳膊。于是,我就这样穿着燕尾服,戴着大礼帽,被一队兵士押着,关进了这间黑牢房。”
好像水手刚从大海返航。
这间阴暗狭窄的牢房里,那些被捕的乞丐关押了一夜,就都放出去了。可是,大学生和教堂司事仍旧囚禁在这里,如今阿维尔·卡瓦哈尔律师也来同他们做伴了。
你的嘴唇贴在我的脸上——多么甜蜜!
“说吧,接着说,看在上帝面上,别不说话。听不见声音我就害怕。我真害怕,我仿佛觉得黑暗中有一只手伸长了来抓我的脖子,要把我掐死!”
你的手紧紧握住我的手——情深难忘!
第三个声音:
呵,这不堪回首的旧时光……
“我是说,对教堂司事来说,什么都是罪孽!”
我们火热的胸膛已经冰凉!
第二个声音:
破旧的行囊,零落的蜂房,
“这是什么话!亏你想得出来!”
蜜蜂像流星一样四处逃亡。
第一个声音:
不,希望还没有破灭,
“对教堂司事来说,什么都是罪孽……”
清风吹开放了无瓣的玫瑰……
第二个声音:
牺牲者的心在跳出坟场。
“你尽说这些造孽的话,还是少说几句吧!”
啊,车轮滚滚,奔向前方,
第一个声音:
马匹在行进,黑夜无月光。
“挨过鞭子的人,连他儿子的孙子都会觉得是奇耻大辱!”
他们从墓地悄然归来,
第二个声音:
马蹄沾满玫瑰花香,
“被打得鼻青脸肿!挨鞭子的滋味真不好受!”
宛如从遥远的星球飘然而降。
第一个声音:
啊,车轮滚滚,奔向前方,
“我本来是不想对你们说我的事的,我真害怕他们会用鞭子揍我们……”
辘辘的车轮声,低眉心哀伤,
他好像喘不过气来似的接着说道:
辘辘的车轮声,洒下泪两行!……
“说话呀,接着说,看在上帝面上,别不说话。听不见声音我就害怕。我真害怕,我仿佛觉得黑暗中有一只手伸长了来抓我的脖子,要把我掐死!”
漫漫长夜何时能见曙光,
第三个声音:
失败毁灭过多少幻想,
“大约应该是……”
离开世界有多么遥远,
第一个声音:
太早了吧,天还没有亮。
“我毫无概念……”
我们穿过这眼泪的波涛,
第二个声音:
奋力游向那希望的彼岸。
“大概是……”
“你们说话呀,说下去呀!”沉默了一阵后,卡瓦哈尔说道,“你们接着说下去吧!”
第一个声音:
“那就让我们来谈谈自由吧!”大学生喃喃地说。
“我想城里一定和往常一样,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我们也没有被关在这里似的。电车一定照旧在行驶。现在到底几点钟了?”
“亏你想得出来!”教堂司事插嘴说,“蹲在监狱里谈论自由!”
第二个声音:
“病人们不是也在医院里谈论健康的吗?……”
“味道像橘子!我可不一样,只要能喝上一杯热茶就心满意足了!”
第四个声音有气无力地发表他的看法说:
第一个声音:
“……已经没有自由的希望了,我的朋友们,我们注定要忍受这一切,只能听天由命。渴望祖国幸福的公民们都已远离国土:有的流落异乡,沿门乞讨;有的葬身黄土,骨枯肉腐。早晚会有这么一天:街道笼罩着恐怖,无人行走,果树不再能开花结果,玉米不再能充饥,睡眠不再能消除疲劳,清水不再能解渴,空气不再能呼吸。灾荒和瘟疫接踵而至,瘟疫和灾荒相伴而来,过不了多久,还要发生一场毁灭一切的大地震。我会亲眼看到这一切的,因为我们是一个该诅咒的民族!在隆隆的雷声中,天上的声音在向我们叫喊:‘你们卑鄙!你们无耻!都是些罪恶的帮凶!’数以百计的人惨遭枪杀,他们的脑汁溅满了狱墙。无辜牺牲者的鲜血染红了总统府的大理石。任凭你睁大双眼,哪里能找得到自由?”
“活见鬼!那你就说话吧。你给我们讲讲城里的情况怎么样。你是最后一个见过这个城市的。现在人们都怎么样了?外面情况如何……有时我觉得整个城市就像我们一样,陷于一片黑暗之中,四面围着高墙,街上堆满了每年冬天沉积下来的淤泥。我不知道你们是不是也有这种感觉。可是,当我想到,一到冬末,泥浆就会变干,我心里就觉得不好受。一谈起城市,我就馋得要命,想吃东西,真想啃几口加利福尼亚的苹果……”
教堂司事:
第二个声音:
“只有恳求上帝,上帝是万能的!”
“不过,你们别不说话;听不见声音我就害怕。我真害怕,我仿佛觉得黑暗中有一只手伸长了来抓我的脖子,要把我掐死。”
大学生:
第三个声音:
“求他干什么?他不会答理我们的……”
“……这么说好了!”
教堂司事:
“那我们就不……”
“这正是至高无上的神意……”
头两个声音:
大学生:
“别这么说!”
“真令人遗憾!”
第三个声音:
第三个声音:
“我们是被人遗忘在‘旧公墓’的墓地里,永远被埋葬了……”
“你们说话呀,接着说下去。看在上帝的面上,你们别不说话。听不见声音我就害怕,我真害怕,我仿佛觉得黑暗中有一只手伸长了来抓我的脖子,要把我掐死!”
第二个声音:
“最好还是祈祷吧……”
“抱歉,我也说不上。不知道你们的感觉怎么样?我觉得我们好像是在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
教堂司事的声音给牢房里增添了基督徒逆来顺受的宗教氛围。卡瓦哈尔在他居住的地区一向被认为是一个不敬神明的自由派,这时候,他也喃喃地说:
第一个声音:
“让我们祈祷吧……”
“等一等……我是星期五被捕的:星期五……星期六……星期日……星期一……可是,我在这里待了几天了?……真的,今天到底是星期几了?”
但是大学生插嘴道:
第三个声音:
“祈祷有什么用!我们不应当祈祷!我们要设法冲破牢门,出去干革命!”
“真的,今天是星期几了?”
他看不见是谁用两只手臂紧紧地拥抱着他,只觉得那人沾满泪水的胡子像刷子似的扎着他的面颊:
第二个声音:
“圣何塞陆军学校的老教师呀,你可以死而瞑目了。年轻人能说出这样的话来,说明这个国家还有指望!”
“今天是星期几?”
第三个声音:
第一个声音:
“你们说话呀,接着说下去吧,接着说下去吧!”